《无常一号》炎方

21、奇花初胎Ⅳ

　　花矞皇红着眼眶，与我牵着手，来到奈何桥畔。

　　还有8分钟。

　　我松开手，“你自己走过去吧，我不能跨过这座桥，只能送你到这了。”

　　“谢谢你……”她欲言又止，“我……”

　　每一个走到这里的灵魂都有遗憾，我知道她想说什么，“除了帮你复活这种类似的过分要求，其他不过分的愿望我可以看情况尽量帮你达成。”

　　“谢谢你。我希望你能参加我的葬礼，帮我带几句话给我的家人。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帮我给张婷带几句话？”她低着头，“我知道我这些要求非常过分，但是，我……”

　　“好，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录音，一定帮你传达到。”

　　“真的非常感谢你……”

　　录完音，只剩下3分钟，我催促道：“快点过去吧，下辈子你会家庭幸福和睦，你还能当上很好的老师，你会有很长很长的来日。”

　　她眼角含泪，抱住我，“谢谢你，我都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夏望舒。”

　　“谢谢你，夏望舒。”

　　我目送她远去，半路上，她转身含笑朝我挥手告别，我也朝她挥挥手。桥上走着很多灵魂，她的背影在众多灵魂中显得十分瘦弱，但又好像一座大山，稳重而坚毅。

　　直到她消失在视线，我打开手机，准备前往下一个任务目标身边，转身时，发现望舒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我抢先道：“王上您不用提醒我，我翻了很多遍《无常行事准则》，里面没有规定我的这些行为要受到惩罚……”越说越小声，“除非您看我不爽私自加几条来针对我……”

　　“你倒是会钻空子。”望舒冷哼一声，“回头我就让组织部的修改去。”

　　我低头偷偷翻了个白眼，“我还有任务，先告退了。”

　　“好心提醒你几句，实体化的能力不要滥用，非工作期间实体化碰到的人，往往都会是你未来的任务目标，一切皆有代价。”

　　我心里咯噔一声，“为什么手册里没有这条？”

　　“哈，因为我发现我好像一直都忘了把《无常一号工作手册》给你。”他从随身的手提包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喏，这次来就是为了给你这个，本王还有很多工作，先走了。”

　　说完，他瞬间消失在我面前，我紧紧捏着手册，气得咬牙切齿。

　　身旁不动如山的军装大哥忽然低声道：“小白……？”

　　这一声就像嘈杂集市中的耳边蚊子声，声音很小但足够让我听到，着实吓了我一跳，“你会说话？小白是谁？”

　　随后，他恢复原样，目视前方，恍若摆设，就算我上手捏他的脸，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工作手机提示我迅速前往下一个地点，我只好作罢，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这大哥一直站在这里，不会是受了没事找事来巡逻的望舒的耳濡目染了吧？

　　果然是近墨者黑。

　　我匆匆赶去下一个任务地点，或许是受了花矞皇这一任务的影响，不太敢看死亡现场，也不太敢看两个世界悲伤痛哭的画面。原本麻木的心仿佛忽地被刮开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像睁开的眼睛，重新看到人世间。

　　我努力使自己繁忙起来，只要不得空，便不会想起花矞皇死前痛苦挣扎的画面，同时随时留意着花矞皇家人的动向。在她去世后第三天，我实体化去银行取了两千元现金，准备好要交给花矞皇家人和张婷的东西，前往殡仪馆。

　　门口有一些新闻媒体，看我迟迟不进去，便来问我与死者是什么关系，我摇摇头，一言不发，他们便也不再追问。我只远远地看着馆内，想等人少一些再进去。

　　几个男人出来与记者们沟通了一会，记者们犹豫了片刻，递上慰问品后纷纷离开。

　　我这才想起打开手机，新闻里果然报道了这件事，花矞皇被评为“见义勇为牺牲”，一些媒体已经采访了她的同事和母校的老师们，更有甚者写出了花矞皇的成长经历——

　　父亲重男轻女，在外养小三，小三生了儿子后便抛家弃女……

　　我关上手机，不忍再看。陌生人为她惋惜，熟人为她心痛，亲人为她痛哭，而我却是亲眼见证她的死亡、能救而不救的无情无常。

　　在门外等了许久，心里也挣扎了许久，工作手机反复提示我迅速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我也变得有些焦灼起来，看到几乎没有什么人围在花矞皇母亲和妹妹身边时，这才走进去，将钱交给妹妹，“我是花矞皇的朋友。”同时，将早已写好的纸条递给她们，“这上面是花矞皇手机解锁密码，银行卡密码，还有其他一些软件的密码。”

　　花矞皇母亲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纸条，好不容易止住地眼泪又涌了出来，“你怎么会有……？”

　　“新闻里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也有碰上意外的这天，所以，拉着我提前做了些准备。如果我们俩谁因为意外离开，就将这些东西带给家人。”

　　年轻女人哽咽着，“我姐还有说什么吗？”

　　“她很爱你们，如果自己因为意外先行离开，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唯一会让她痛彻心扉的是没能陪你们继续走下去。她希望母亲长命百岁，妹妹身体健康、事事顺利，希望你们不要悲伤太久，不然她会没法安息。”我知道今日之后她们不会记得见过我，所以又补充道，“这些话我都写在了这张纸的背面。”

　　母女俩泣不成声。

　　看着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我心里的石头最终落地，长叹了口气。

　　老妇人握住我的手，“你跟小小的关系一定非常好吧？”她凝望着黑白照片，低声道，“她平日里报喜不报忧，什么事都埋在心里，什么事都自己扛，我们都不知道她做了这种准备。”她回过头，“可是，还好有你，谢谢你……”

　　“姐从小就要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可她连救人这种事都冲在了第一位，我真恨她为什么不能软弱一点……”

　　我也叹道：“是啊。”

　　“呜——”

　　“快跪下。”

　　男人松开张婷的手，张婷随即跪在地上，头抵着地面，“奶奶，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死了花老师。”

　　老人弯腰要去拉起张婷，“小姑娘……”

　　男人拦住她，“您别扶她，就让她跪着。”随后也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我们来向您赔罪，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女儿，花老师不会死。”

　　老人长叹一声，“你们快起来吧，不要让花老师走得不安心。孩子还这么小，囡囡，快扶他们起来。”

　　张婷无声痛哭，挣扎着不起。我心想，花矞皇没猜错，张婷是个好姑娘，会来送别她的。于是蹲下身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代答道：“张婷。”

　　“花老师跟我提过你，她说，你很像她小时候，认真努力又要强，她特别希望你能好好学习，茁壮成长为一个善良的大人。”我从背包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文具盒与贺卡，“这是花老师本来打算在六一儿童节给你的礼物，但是落在我这一直没来取，后来我们俩都没有机会碰上面，直到今天才有机会给你。”

　　张婷停止挣扎，被花矞皇妹妹拉起身，呆呆地看着文具盒与贺卡，我便塞到她手中，“要带着花老师的希望，好好地成长。”

　　男人从外套内袋中掏出一叠现金和一张纸条，“我们知道这辈子都还不清这份恩情，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联系我，我一定竭尽全力。等孩子长大了，也会回报你们的。”

　　我没有再听他们之间的对话，转而走到放着花矞皇躯体的冷藏柜旁，妆容也掩盖不了苍白的脸庞，颈部围上了白纱……

　　一瞬间，刀刺入她前颈的画面又闪烁在眼前，我感觉有些呼吸不畅，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尝试放空大脑。

　　工作手机的连续震动，我掏出手机，离规定的时间还剩三分钟，便匆匆与花矞皇的家人们告别，前往规定的地点。

　　这是一个在高速上出车祸死去的男人，灵魂离体时呆滞了好几分钟，随后抓着我的胳膊痛哭流涕道：“我死了吗？我死了吗？”

　　我侧过头，“恩。”又补充道，“你不该开那么快。”

　　男人苦苦哀求：“我父亲还在医院，我还要回去见他——”

　　我转头看向因这场车祸而死去的一对父子，因为孩子很小，看起来不过两、三岁，所以只派了一个无常来，脑门上是一个闪亮的“86”。

　　无辜死去的男人猛地冲到我旁边，拉过肇事男人，狠狠给了他一拳，肇事男人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这才明白一切，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一片荒凉。没有谁想主动害死谁，他们在生活中也许都是很好的人，但高速行驶的错误害死了所有人。

　　无常86号用勾魂索强行带走了父子，送他们前往奈何桥。而我眼前痛哭的男人要被送到地狱接受惩罚，被鬼绳绑住的男人起初用力挣扎，但随后便认清现实。在地狱门口，他问道：“我的父亲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转身离去，他不死心地喊着，声音逐渐消失。

　　任务一个接一个，容不得我再多想什么，等终于回到宿舍时，我疲惫地倒在床上，长叹了口气。旺财跳到床上，在我身边反复嗅着，黑色的小鼻子一动一动。

　　我撑着头，伸脚凑近它的鼻子，它嫌弃地躲开。

　　“闻到什么新鲜的东西了？还是死人的味道？”

　　旺财端坐着，“味道变了，跟我第一次见你时的味道有点像，不过还有一点不同。”

　　“哦？又是食物的香味？”

　　旺财低着头，脑袋时不时地一歪，看起来像是在认真思考，“总觉得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闻过。”

　　我立刻打开《无常一号工作手册》，查找心境和气味之间的联系，手册只有5张B5纸的大小，正文字体还是三号字，好像生怕无常一号远视眼似的。内容算不多，对实体化的运用和羲和剑的使用倒是有不少补充，但翻了好几遍，就差一个字一个字得读出来了，也没有找到眼泪和气味相关的内容。

　　无常一号还真是个迷啊，我的日子，会有到头的那一天吗？完成剩余年份的工作，我就会迎来终结吗？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怕只有阎罗王望舒，可他绝对不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