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一号》炎方

1、无常一号Ⅰ

　　今天是我死去的第七天。

　　按我老家的传统来说，今天是我的头七，该被下葬了。

　　但我既没有看到被火化成粉末的“我”，也没有看到家人们围在一起哭泣，更没有看到灵堂乃至花圈。

　　我看到的是一大家子坐在饭桌前有说有笑，那个“我”正在笑盈盈地谈论自己新找到的、待遇很不错的工作，被家人调侃还不找对象时，嬉笑着向表姐讨教恋爱经验。

　　静静地站在他们旁边，看着这样的“我”，这个我一直渴望成为的模样——善言辞，情商高，热情而机灵，能讨所有人的欢心。

　　看到爸爸妈妈欣慰的笑容，看到舅舅舅妈欣赏的眼神，看到外婆放心的眼神，我知道这个家已经不再需要原本的我——内向敏感、沉默而不善言辞的我。

　　在刚成为“灵魂”时，我还感到十分新奇。能飘在半空中，也终于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端详自己的样貌——高鼻梁，内双，虽然脸型不是小巧的鹅蛋脸，但整体的五官比较匀称，称不上是美女，但也的确不算“丑”。

　　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因为容貌而焦虑，顿时感觉没有必要，只可惜我明白得太迟。

　　之后，我瞬移到朋友们的家中，看看她们日常在做些什么（我不得不承认这样做确实有些变态，但是一想到我既已死，还要什么人类道德，便一不做二不休），看着他们该工作的工作，该学习的学习，生活沿着既定的轨道行进，忽然忍不住自嘲起来：

　　大学毕业，考研失败，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消极度日，待业一年，啃老一年，无存款，不自信，不会打扮，交不到男朋友——四字总结：一无是处。

　　生活好像失去了方向，深陷无边黑暗中，不知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光。我只会一味逃避现实，仿佛只要躺在床上睡觉、不去思考，未来就会自动变得清晰。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

　　家人们的态度由最初的同情、怜爱，开始变成无奈、指责，我看着他们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只是装作无所谓地笑笑，然后在深夜辗转反侧，泪流到天亮。

　　但是个人对痛苦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正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双方用最伤人的话语刺痛彼此的心。那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眼泪仿佛快要流干，也是在那时萌生想要逃离这个世界的想法，生活这么苦，我这么懦弱又无能，实在没有勇气再继续活下去。

　　在一天的不吃不喝、泪流满面之后，我下定决心，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厨房，盯着那把锋利的剪刀——只要将刀口戳进心脏，是不是就会死？

　　拿起剪刀，冰凉的触感瞬间让手变得僵硬——我知道自己在犹豫，我很怕疼，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我是不是会躺在地上感受自己心脏处的疼痛，抽搐着、伤口处喷涌着血液，直到最后一口气断？

　　这该是怎样痛苦的过程？

　　我死后，家人们会哭成什么样？他们该如何的心痛？我的父母会不会因为我的死也没有力量再活下去？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我不敢再想象下去，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这就是我，没有勇气活，也没有勇气死。

　　放下剪刀，蹲下身，抱着头放声大哭，哭到抽搐时，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目之所及开始像陀螺般旋转，视线由清晰变为模糊，最后陷入黑暗。

　　我以为我应该是哭到晕倒，但又似乎不是，我仍有意识，只是周围是一片漆黑。

　　我难道是把自己哭死了？变成了灵魂？

　　不是吧？这种死法实在是离谱，该不会还有缺德的新闻报道，称一女子因为一日未进食哭死在家中？

　　作为死人的我可以无所顾忌，可活着的人必须承担一切，网上会有什么样的评论？我爸妈要承担怎样的压力？

　　我无法再继续思考，悔恨与痛苦充斥大脑。

　　“你好。”

　　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耳朵听到的。随即我又疑惑起来，灵魂空间的声音是靠什么来传导？如果我死了，那我没有实体，现在的我又是什么物质？

　　这似乎已经不能用科学来解释。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光圈，能隐约看出是个人形。“朋友，给你个选择，你想看美女还是帅哥？”

　　第一次见到这种离奇的场面，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但无论我做什么动作，始终没有脱离所谓的“梦境”。

　　在我放弃挣扎后，它说：“这不是梦，快做一个选择。”

　　认清现实，内心恢复平静，“只要是人就好。”至少它让死后的世界不再是一片寂静。

　　面前的光圈变成“我”，“来，我们谈谈吧。”

　　与“自己”面对面谈话，的确非常新奇，但也让这一切变得愈发离奇。

　　“你是什么东西？”我很疑惑，“我现在又是什么东西？”

　　它似乎在认真思考着：“按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应该是地狱的使者，灵魂的摆渡人，地府的黑白无常。”顿了顿，“不过我有查过百度百科，你们那记载的黑白无常的作用跟我们的还有些不太一样。”

　　我愣了片刻。

　　黑白无常？所以，我的确是死了？！

　　等等，百度百科？这什么东西还能查百度百科？这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难道是程序员去世后还要在地府做程序员复刻阳间的东西？

　　打工人死后难道还是打工人？如果是这样，我当初为什么不选择信耶稣死后上天堂？

　　——不，我生前连做打工人的机会都没有，这二十多年一直在花父母的积蓄，从来没有赚过钱为父母买过什么东西。

　　我陷入沉默，原来死后还是会想哭。

　　“其实，你现在没有死。我知道你想死，但是不敢死。我给你一个选择，你来接替我的职位，我进入你的身体，替你活下去。这样你可以不用在人间受苦，也不用看到你的家人因你而难过。”

　　“我只给你五分钟的思考时间。”

　　它拿出手机开始计时。

　　我仍处在震惊之中，一时间难以理解这一切。

　　“还有四分钟。”

　　它一脸严肃，好像不是在开玩笑。我尝试冷静下来，认真思考。如果我接替它的职位，那我到底是算活着还是死了？我能看到世间万物，但再也无法和我爱的人交流。那我到底算解脱，还是只是从一个深渊跳进另一个深渊？

　　“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

　　它眼神凛冽，“死。”

　　看着我自己的样貌露出那样的眼神，我第一次明白原来美丑不决定气质，即使是普通人的样貌也能靠气质产生震慑力。

　　我叹了口气，“所以我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我的身体里？”

　　“是，你还有三分钟。”

　　想起过往种种，有欢笑有也过痛苦，我突然对这个人世产生眷恋，走之前还跟父母大吵一架，没有抱抱他们说声抱歉，没有告诉他们我很爱他们……

　　人在面临死别之时，原来最遗憾的是没有来得及表达爱意。

　　但至少面前的这个东西还能让“我”继续活下去，让我的家人、朋友不再伤心，这于我而言，倒也是一种恩赐。

　　“一分钟。”

　　我忍住想哭的冲动，“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些事情。”

　　它关掉手机，咧嘴笑道：“好，你说。”

　　“你要孝顺，要开朗，要懂礼貌、知礼节，要坚定、独立，要找一个好工作，不要像我一样只会让家人失望与伤心。”我还是没忍住眼泪。

　　原来灵魂状态的我也会哭。

　　“我知道你想成为怎样的人。放心吧，我会让你满意。”

　　我擦去眼泪，“最后还有几个问题。”

　　它点点头。

　　“你为什么找上我？”

　　它耸耸肩，说道：“这只是巧合，在我逃离地府后恰好碰上你。”

　　“你为什么想逃离地府，那里很可怕吗？”

　　“等你接替完我的工作你便会知道，那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它望向半空，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惆怅。

　　其实我还有很多疑惑，比如工作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是不是要碰到那些电影里面常常出现的恶鬼？不是没了眼睛、缺胳膊少腿，就是满头血、一脸乌青？那我可能会被吓破胆。

　　“放心，会有员工来教你。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成为无常后，你可以变成任何模样，可能看起来像人，但你永远都不再是人。”

　　它说完这句话，我的眼前再度出现无边黑暗，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在缓慢飘浮，意识也在逐渐模糊。

　　当恢复知觉时，我便以这种所谓“灵魂”的状态开始对那个“我”的观察。她很好，比原来的我好一千倍、一万倍，起初我还期待着爸妈会不会发现这个“我”已经不再是我，但是他们慢慢接受了“我”的改变。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我终于明白我已经不再被需要。

　　明明最初是我想要选择离开，最后竟然变成我被这个世界遗弃。

　　这不就是我最初想要的逃离人世间吗？为什么现在竟然这么难过，却哭不出来。

　　——可能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人了吧。

　　我观察了七天，慢慢学会接受这个事实，却每一天都在心痛。

　　我死了，但我仍活着；我有所爱之人，但这世间已再无爱我之人。

　　站在家人旁边，我能想象得出我笑得何其悲凉，可纵使我发出再大的声音，也不会再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找到你了。”

　　背后一阵阴风刮过，电影里常有的那种阴森的鬼声突然冒出——雌雄莫测，粗细夹杂。

　　我不敢回头。

　　完蛋，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