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城》伍拾一

28、薇拉（一）

　　多年来，余玄借助脑机联线探测器，已经去过太阳系中不少地方。上一次，他去的是木卫二，证实了这颗星球表面确实存在大量的水；探测器释放的深潜器甚至穿越了近三十公里厚的冰层进入它的水下世界，以期寻找生命存在的证据。最终证实，那里也只是太阳系中另外一个荒芜的角落而已。

　　余玄这次联线的探测器刚刚发射不久，计划前往太阳系中最大的卫星--木卫三。据推测，木卫三稀薄的大气层中可能含有少量氧气；它的冰盖下可能存在咸水海洋。

　　余玄的意识转移到探测器上。那种漂浮于幽暗深空中的感觉刚刚来临，探测器就猛地一震。震动过后，探测器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飞行方向也有很大的改变。无重力状态下剧烈的体位变化并不会使人晕眩，余玄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疑惑：剧烈的震动发生时，他好像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难道是幻觉？可如果真的是幻觉，自己又为何听得如此真切？

　　从读取的飞行数据来看，探测器此时正处于小行星带中。一定是撞到什么东西了！在小行星带中，小型天体彼此间的距离非常大。航天器穿行其中时被撞到的概率虽然很小，但毕竟不是零。余玄指挥电脑扫描周围的空间。很快，他就在距离探测器不远的地方找到一颗小行星。从扫描得到的信息判断，那是一颗直径1公里左右的C型小行星。

　　智能探测器按照余玄的指令，尽力调整姿态，勉强着陆到那颗小行星上。

　　天文中心的人也在监控着探测器的姿态，并且发现了异常。他们向探测器主机发出询问信息。余玄通过电脑主机向控制中心发出信号回应："可能是碰到了小行星或者陨石什么的。二号太阳能帆板碎掉了；远程控制信号接收器损坏，无法接收远程控制指令。我已经将探测器转为就地控制。飞行方向偏差很大，无法纠正。我在附近的一颗稍大些的小行星上着陆了。"

　　"糟糕的事情！看来无法挽救了，需要中断联线吗？"

　　"不，我还从没在小行星上探险过，这是天意。别管我了，稍后，我自己回来吧！"

　　"哦，祝你探险愉快。发现宝藏，别忘了分我一半。"

　　"借你吉言。"

　　中断通话后，余玄指挥电脑打开机甲外面的整流防护罩，将"自己"暴露在微弱的星光下。小行星表面碎石遍布，尘埃满地。由于引力太过微弱，稍有不慎就会脱离其表面飘入太空，所以余玄启动了机甲的辅助行走控制功能。这样一来，智能机甲可以十分精准地控制动作力度的大小，同时还会启动应对微重力环境的足下钩锁装置，使其相对牢固地立于微重力天体的表面。

　　踏上小行星，余玄习惯性地回过头，看向着陆器。以往，每当他作出这个动作，智能AI都会调皮地给他来一张抓拍。一回头间，他惊讶地发现着陆器的平台上还有一部机甲，比自己这部稍矮一些。它正立在那里看着自己。

　　余玄想了想：好像安旭还是其他什么人说过，一些新型探测器会同时搭载两部机甲。它们在着陆之后可以互相协作，以便完成更为复杂的任务；万一某个机甲陷入麻烦，另外一个还可以帮助它脱困。看来，自己联线的又是一部新型探测器！

　　余玄刚要凑过去细看，那部机甲竟然向前一步，迈下着陆器。它迈出的那只脚还没有触到地面，整个身子就向斜上方腾空而起。余玄赶紧伸出右臂，拉住他，稳了稳，将其按回地面。很明显，这一定是有一个人像余玄一样，正在通过脑机系统控制着这部人形机器。但是，这个人缺乏在外星表面活动的经验。余玄向其发送信息：这里的引力很微弱，如果不想飘走的话，最好启动辅助行走控制功能；启动之后，只要通过思想告诉智能控制系统自己大致想要移动到什么方位就行了。

　　当对方做出手势，表示调整好了之后，余玄才松开按着它的手。随后，那部红色机甲头上的指示灯闪了几下，余玄的脑中接收到对方的信息："1号，我们这是到了吗？"

　　"1号？"

　　"嗯，手册上写的，蓝色是1号，红色是2号。"

　　"哦，还没有。探测器失去了控制，可能是撞到了某个微小的天体，我指令它就近停靠在这里。"

　　一来一去的简单问答间，两个身在火星的人，跨越了空间的旷野，通过两部机器，不借助语言和文字，仅仅依靠意识，在这颗小行星上实现了相互交流。

　　"哦，零下270度。"余玄说。

　　"什么？"

　　"哦，这里是背向太阳的一面，很冷。"

　　"冷吗？我感觉不出来。"

　　"我也感觉不出来。可是温度传感器传来的数据是真的冷。"

　　"有多冷？"

　　"不好形容。你一定是原生的火星人，待在恒温的地下城里，就是出去也要穿着防护服，是体会不到冷的。在我的老家，冬天要降到零下三十几度，那已经冷得不得了，需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可以出去。脸蛋子冻得生疼，眼睫毛上都挂着霜。"

　　"防护服没有头盔吗？"

　　"哦，那不是防护服。在地球上，空气是可以直接呼吸的，用不着戴头盔。"

　　"那不会冻坏吗？"

　　"所以要多穿，还要戴帽子，不然，耳朵会被冻掉。"

　　"啊？"

　　"真的！如果不戴帽子，时间稍长，耳朵就会失去知觉，颜色发白，用手一扒拉，真的会掉。所以，必须经常用手揉一揉耳朵，还要多走动走动，跑跑跳跳地，让身体产生一些热量来抵御寒冷。"

　　"那有用吗？"

　　"有用。"

　　"那我们也走一走？"

　　"走呗。不过，应该看不出什么效果。这样产生的热量很有限，如果太冷了，就没什么用。"两个"人"说着往前走。

　　"1号，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唤醒我们？"

　　"你没有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唤醒你吗？"

　　"没。"

　　"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一般来讲，当他们有事情需要我们解决的时候，才会中断脑机连接，把我们弄醒。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天文中心的人会在二十天之后才会例行中断连接。"余玄说。

　　"啊？那坏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看来你真的是第一次联线。必要时，我们可以启动自主熔断功能回去。等等，不对。"

　　"哪里不对？"

　　"为什么我每说一句，你这么快就能回应？我们的对话为什么没有延迟？"

　　"这是新型探测器，可以在传统电磁波通讯和快子通讯两种方式之间切换。"

　　"啊？快子通讯器！验证方案通过了？光速真的能被超越？"

　　"这次搭载的快子通讯器是验证方案的一部分。在我们两个开始谈话之前，还不能说它通过验证了。现在，它通过了。我这次联线就是为了亲自体验一下在超远距离上的快子通讯效果。"

　　"这个项目是你负责的？"

　　"嗯。快子理论模型也是我提出来的。"

　　余玄不能从机甲上看到对方的表情，但是完全能够感受到对方带着自豪的兴奋。

　　"看来物理学史应该改写了。"

　　"已经改写了，1号！"

　　"不，不要叫我1号好吗？"

　　"为什么？"

　　"小时候，我们说去1号，是去厕所的意思。"

　　"哦，呵呵，那我叫你什么呢？"

　　"嗯，1号只是个代号，改一下就行了。嗯，我的代号是洞幺。"

　　"洞幺？"

　　"对，洞幺。你的代号是洞两。"

　　"洞两？好奇怪的代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特别的意义？"蓝色机甲的眼睛平视着远处，"没有，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此刻，如果换成余玄真的站在这里，他的脸上一定写满了神往和惆怅。可是，机甲是没有表情的。

　　"洞幺，你看这里，这块石头这么大，又这么平。"红色机甲说。

　　余玄看过去，前面有一块一面墙大小的石块，它的表面很平。自然界中表面平整的石块并不少见，可是这块石头实在是太平了，平得有些不合常理。余玄转到侧面，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块石板。它有一多半埋被在地下，地的上部分斜支在那里；它各处的厚度出奇地均匀，这就更不合常理。石板的一侧边缘伸出一些黑色的粗细不均的条状物，张牙舞爪地扭曲着。两部机甲转到石板后面，又看到一块同样的石板，也是大部分被埋在地下，只露出一角，和先看见的石板互相支撑在一处。

　　某种影像在余玄的记忆中一闪即逝，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这是怎么形成的呢？

　　余玄打开照明灯。灯光射向两块石板支撑起的狭小空隙，却依然无法让人看清里面的情况。他将机械手臂伸进去，没摸到什么特别的，再往里一探，又一转，感到多少有些异样。机械手臂不如人手感觉灵敏细腻，余玄的大脑无法根据传感器上传的信号分辨出那是什么。他想把里面的物件掏出来。可是，那东西位于洞穴深处，洞内空间又有太过狭小，他试了几下都没成功。

　　正在这时，通讯器收到火星发来的信息："维兰德先生找您，说有要紧事商量，可以中断联线吗？"

　　余玄对红色机甲说："他们在找我，我们回去吧！"

　　红色机甲说："我还要对通讯器做一些其它测试。"

　　"好吧，你想回去的时候，直接跟电脑说就行了。"说完，余玄终止了联线。

　　维兰德的事其实并不很急。但是，他之前已经找过余玄三次了。每次，余玄不是在联线就是在忙其它的事情。所以，这回，维兰德才让人直接唤醒了他。

　　此时，火星城中的人口总数已经超过120万，单纯对现有地下城进行扩建已经不能满足需求了。维兰德受命筹划第二火星城的建设。在火星民众中广泛征集意见后，现有火星城被命名为"埃特纳特"，意为"永生之城"；筹建中的第二座火星城被命名为"伊那维"，意为"创新之城"，可以容纳150万人口。

　　筹建团队对新城的选址颇为慎重。城址如果距离现有火星城太近，会加速这一地区的水和其它资源的消耗，不利于远期发展；如果距离太远，人员和物资在新、旧两座城市之间往来互通又成了问题。二者不可兼顾。将城市建在遥远的水手大峡谷的想法已经被彻底否定。

　　在初步勘探并反复权衡利弊之后，人们最终还是向空间距离妥协，选择了距离现有火星城以南不到200公里、背靠欧莫尼得斯山的一处地方作为新城的城址。这个距离可以不用耗费过多资源就可以相对容易地建立起联系两座城市的地下运输系统。至于资源枯竭的问题，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先过了眼前这道关再说吧！有时候，人们不是不想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实在是为形势所迫。

　　按照规划，伊那维城中将建设更大的科研中心。所以，在真正动工之前的设计阶段就必须明确，新的科研中心究竟要实现哪些功能、有何特殊要求、需要多大的空间……。余玄被挂了个首席科学家的头衔，这些事情都是他的分内工作，所以维兰德必须找他商量。

　　余玄不可能马上答复维兰德。这件事需要根据既定的火星远期科学发展规划，结合火星世界目前的科技发展现状，搞出一个比较详尽的方案之后，才能确定具体的要求。原先的科学发展规划是很久以前制定的，只是一个粗线条的框架，所以，余玄必须召集科研中心的人根据实际情况对其作出相应的调整，并充大量的细节之后，才能提出明确的技术需求交给维兰德统筹考虑，用于指导新城的建设。

　　余玄把原先的方案发送给科研中心的每一个人。几天之后，他组织众人开会，听取意见、进行讨论并对其进行完善和修改。这是一个余玄最不喜欢的需要反复拉锯、多次磨合的过程。

　　经过八次会议、五轮修改之后，众人才基本达成一致意见，只剩下一个问题尚存争议--即是否保留原来设想中的火星大气改造试验空间。

　　关于这一点，其实在人类真正踏足火星之前就有过很多设想。第一座火星城建设时优先考虑的是如何满足生存必备条件的问题。如今，生存已经不再是问题，如何实现改造火星的梦想就被提上议事日程。支持保留大气改造试验空间的人全都是从地球移民过来的老家伙们。他们的目标一如既往地远大和豪气冲天。已经被数十年火星生活磋磨得平静的气概再次豪迈起来。他们认为：为了子孙后代不再整日如地鼠一般在地下的洞穴中钻来钻去，新城建成后，必须马上着手进行大气改造试验；改造大气持续的时间将是十分漫长的，所以必须未雨绸缪。

　　既有的火星大气改造方案是在余玄刚刚登陆火星不久，就已经被论证并初步确定下来的事情。毫无疑问，这是一项极其困难的长期而且浩大的工程。按照原先的设想，改造火星环境，关键的第一步是想办法提升火星表面温度，之后才可以在火星表面利用生物技术增加氧气含量。

　　现已探明，火星两极蕴藏有大量的干冰，即固态二氧化碳，如果将它们以气体形式释放出来，既能增加火星的大气浓度，又可以产生温室效应从而有效地提高火星表面的温度。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有人提出可以在火星两极投掷威力巨大的核弹，利用它们爆炸所产生的高温使这些干冰气化。这个案因过于疯狂导致支持者甚少。

　　另一种升温方案也是利用一种气体来提高火星表面的温度。这就是全氟丙烷，其温室效应比二氧化碳强一万多倍。火星上的碳元素和氟元素含量还算丰富，完全可以被用来生产全氟丙烷，实现火星表面快速升温。因此，这个方案的支持者认为，在新城建造时需要留出一个大型空间用以试验全氟丙烷的升温效果。

　　出生于火星的新生代们则力主取消改造火星大气的计划。他们持反对意见的理由并不在于技术方案是否可行，而是这样做是否有意义。原生火星人在同这些老资格的科学家们争执时，表现得有理有节，既不失敬重，又坚定地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们摆出的依据很难被驳倒。

　　持反对意见者的代表人物是一位年轻女性。她的年轻是那种初次萌发的真正的青春，而不是像余玄、Grace等人那样依靠药物延长岁月而得来的漂亮躯壳。这种差别，任何一个人仅凭直觉就可以感觉到--根本不用去看。她明显还未到使用玄生的年龄。

　　余玄见过这个人，知道她是编号为05008的超智个体。在裂变计划中，人们通常以编号来追踪和处理目标。直到开始讨论大气改造方案时，余玄才知道她在社会中使用的名字--薇拉。这很正常，他是火星科研中心的负责人，有太多事要做，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必连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清楚。再加上他经常跑到外太空去躲抑郁。所以，裂变计划里许多具体事务都是由李星楠去做的。搞不好，薇拉这个名字就是李星楠给起的。

　　薇拉认为整个大气改造计划只是在理论上听起来可行，却根本没有实际的价值。火星上较小的引力并不足以有效束缚其表面的气体分子，大气分子长期不断地逃逸使其大气层注定稀薄。火星只有十分微弱的磁场，其强度仅为地球磁场的0.1%~0.2%；由于缺乏磁场的保护，火星大气在太阳风持续不断地侵蚀下，会变得更加稀薄。在上述条件下，即使强行提升星球表面的温度，也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升高的温度将导致火星表面的水分更快地蒸发到大气中；蒸发后的水分子很可能无法像地球上那样以雨雪的形式完全回落到火星表面，而是像其它气体分子一样逃逸到太空中。所以，这种改造不是在使火星变得适合人类居住，而是在加速它的荒芜。

　　更为关键的是，以上结论是经过超算模拟后得出的，有根有据。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结果。薇拉等原生火星人试图将这些"母星人"从幻想中拉回现实。"母星人"是对居住在火星城内从地球上移民而来的老家伙们的总称。将火星改造成第二个地球是"母星人"们此生最大的梦想，也可以说是他们最大的精神支柱。他们怎能容许有人轻易地把这棵柱子放倒！

　　最后，两方争执不下。从内心情感上来讲，余玄也是赞成大气改造计划的。但是，作为掌管科研中心的执政官，他不能感情用事。这点基本素质余玄还是具备的。从理性角度来看，他不得不承认薇拉们的观点是正确的。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也无法说服这些老家伙。于是，他采取了一个迂回的办法，将双方的分歧报告给威尔逊，请他来定夺。毕竟，威尔逊也是大气改造计划的坚定支持者之一。

　　"孩子们的意见是对的，是吗？"威尔逊说道。

　　余玄没有任何表示。

　　"那么，就取消试验计划吧！"威尔逊的话说得有些无力。被取消的不单单是试验，而是整个火星改造计划。

　　由于政首和首席科学家态度的转变，改造派的声音开始弱下去。会议正式作出决定：取消在伊那维建设火星大气改造试验空间的计划，增加了几个更为实用的新项目的预留空间。

　　余玄安排薇拉将新的科研中心方案技术需求做成详尽的正式文件。新城建设中有关科研中心的事情也由她与建设筹划组进行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