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城》伍拾一

24、技术革命（三）

　　"裂变计划"是一项极其复杂的工程。虽说基因编辑技术已经成熟，但是真正实施起来，还有很多事情要想、要做。

　　团队不仅要想办法使超智基因优先表达，同时还要抑制基因序列中的那些对人类不利片段的表达。这不难想象：如果让一个具有极度自私或暴力倾向等特殊人格的人类个体拥有了无语伦比的智力，那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情。所以，在初期的筛选阶段，团队就已经将一部分人排除在外了。

　　一年之后，第一批人工干预个体的合子被植入"斯科拉"。这些合子经过卵裂、桑椹胚、囊胚阶段，在大约三到四周时，陆续开始向原肠胚发育。在囊胚阶段后期，随着细胞的分化，外胚层开始形成，这是最为关键的阶段。在这一阶段，要及时向基质中加入干扰素，对基因表达进行干预，使目标基因序列优先表达，以期使其发育成具有超常智力的个体。

　　为了防止初期筛查阶段的疏漏和胚胎开始发育后因各种无法预料的因素所诱发的不利突变，团队还要在胚胎开始发育后的三到五个月时再进行三次筛查，重点监测控制与个体人格相关的基因序列；如果发现异常，他们会立即将对应的胚胎销毁。团队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如果让一个智力超常却具有反常人格的个体出生，后果极其严重。这样的婴儿一旦出生，如果将其销毁，是极其不人道和反人类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但如果不销毁，等其长大之后，又极有可能产生无法预测的后果。

　　李星楠曾提出，以对可能导致特殊人格倾向的基因表达进行屏蔽的方法代替筛查。余玄断然否定。因为这一类基因的表达十分复杂，万一屏蔽失败，得不偿失。超智基因表达控制失败，只是少了一个具有超常智力的人；而万一特殊人格基因屏蔽失败，同时超智基因又表达正常，就会产生一个具有不稳定特殊人格的超常智力个体。况且，有些个体的不良性状具有隐蔽性，不一定能被及时发现，万一那些不良基因扩散开去……危险性自然无需再说。

　　"裂变计划"执行的时间跨度是前所未有的。每一批超智个体出生后，都需要对他们的智力发育情况进行长期跟踪和评价，以确认是否达到预期效果；每一个超智人都要长大到五、六岁时才能基本确认其智力状况是否符合要求；每一批合子在植入胚胎基床前，都需要根据上一批次的数据特征调整干预方案。所以，余玄他们基本上每隔五至六个火星年才能开始下一个批次的个体繁育。

　　二十三个火星年之后，"裂变计划"的第四批超智个体已经长到五岁了。本批中，每一名超智个体的智力水平因其各自父母基因的不同，略有差异，但是智商均在160到245之间，完全达到预期。前三个批次培养的个体中虽然有智力未达标的人，但是总体表现是正常的。

　　火星城长期对新生儿进行集中抚育的特殊政策使火星社会的家庭结构相当松散。除了像威尔逊和余玄这样从地球上移民过来的"母星人"外，根本没有人关注其他人家里有哪些成员。有些人连自己有无兄弟姐妹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住在一起了。这十分有利于"斯科拉"中出生的超智个体融入社会。当然，他们的行为轨迹是受到持续监控的。

　　技术已经成熟，如果下一批个体的表现仍然符合预期。"裂变计划"将进入大范围的推广施行阶段。

　　当第五批合子植入培胚胎基床完毕，进入培养阶段时。地球方面依然毫无动静。"核弹事件"之前，地火之间的星舰往来就已经完全陷入停滞。后来，火星世界和地球方面的关系因"核弹事件"急剧恶化，双方之间连信息来往都没有了。如今，火星上的人近乎完全忘掉了这件事。只有威尔逊和维兰德有时候想起来，会在私下里就此事交流一下。

　　余玄的状态在很久之前就有些反常了。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如果不是"裂变计划"一直牵扯着全部的精力，他可能早撑不住了。

　　威尔逊也看出来了。他对余玄说："过去这些年，你为了这个计划，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如今，成功在望，你是不是考虑放松一下？反正，第五批超智人已经植入'斯科拉'了，一切都正常。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李去做吧！"

　　以余玄的性格，他是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的。但是，这一次，威尔逊的话轻易地就改变了他早已下定好的决心。他决定暂时停下来，处理一下自身的问题。

　　从三年前开始，余玄发现自己时常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抑郁状态。最初，他只是偶尔会独自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不能自拔，心情莫名低落。一天，他走在生化实验中心外的走廊里，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儿时候看病的那家医院的走廊内，然后，就想起了为自己扎针的年轻护士。她利索地给他的小胳膊上系好止血带，再用冰凉细软的手在他的小手背上"啪啪"轻拍几下，把头凑近了，凝神屏气；手背上金属侵入肌肤的感觉一瞬即逝。那护士抬起头，将针用胶布固定好，又找了一个扁扁的小药盒，把余玄的小手固定在上面，防止他淘气乱动造成滚针；然后用手一拉，松开止血带，调好滴速，说："好啦，坐着看动画片去吧！"

　　那场景真而切真。

　　隔了些日子，余玄吃饭时遇见李星楠的儿子。看见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正跟女友腻在一起，他忽地又记起自己在地球上曾经的亲人--年迈的父亲、离了婚的妻子、幼小的儿子--他来火星时，小家伙还没有上学呢！

　　那些熟悉的场景令人沉醉。余玄开始乐于去回想过去生活中平静的点滴并一次次沉浸其中。结果，那些深藏在记忆底层的片段每一次被翻腾出来，都会使他不可抑制地陷入情绪的低谷中难以自拔。一旦陷入这种状态，他就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那时候，余玄正在担任政首职务。火星法律对政首是否可以连任、最多连任几届都未作规定。但是，威尔逊考虑到自己在火星独立之前就已经长时间担任主政官，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非议，在上一个任期结束后，他选择主动退出。余玄由于发明了玄生，使火星人得以延长生命并免受癌患之苦；再加上他带到火星的安旭和李星楠对火星世界也都有相当大的贡献，所以，余玄在火星住民中知名度极高。经过选举，余玄以绝对优势当选政首。余玄当然不想干。但是，这可由不得他。那些民众的代表们硬把他给架到最高位置上。

　　没办法，余玄只好在就任前公开声明：自己只干一届。

　　在地球上，大到国家，小到企业和社会团体，每次换届，总会有一部分人对新领导抱有某种希望。新领导上台后往往也都有大刀阔斧地张罗几件大事、以便后人能够记住他们丰功伟绩的想法。两下里都蠢蠢欲动，就注定换届之后消停不了。有干大事的想法并没错。问题是，在那样的位置上，你干好了不一定有人说你好，干坏了一定会有人骂！真正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并称颂的，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卸任后都以遭人唾骂收场，能做到功过相抵都算是烧高香了。

　　余玄在任期内，既不进行人事调整，也没画什么宏伟蓝图，只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既定发展规划。卸任后，人们对他的评价是"既无功，也无过"。余玄能够做到这一点，也算不易了。

　　平稳过渡之后，政首的位置又落到威尔逊头上。

　　交接完工作，闲聊时，威尔逊就跟余玄说："yu，最近，我发现你的心情不大好。"

　　"是吗？我没觉得。可能是没有休息好。"余玄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那时候，他还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抑郁的倾向。他正在观察其他人，看他们是否有同样的情况：比如威尔逊。但此时，威尔逊的表现与平常相比并没什么不同。

　　看来他并未出现状况。余玄心里这样想着，却又一转念：假使威尔逊也像自己一样有意掩饰，别人又怎么能看出来呢？自己在他人面前不也是装作谈笑风声的样子吗？

　　余玄如此费尽思量，其实是在担心一件事情。

　　玄生称得上是一种划时代的神奇药物。年纪稍长的人只要持续服用玄生，原本已经开始衰老的机体便会逐渐年轻化；身体机能大多可以恢复到相当于地球年龄二十多岁时的状态，而外貌至多只能恢复到四十岁时的水平，--毕竟，生物体有些变化是不可逆的。

　　最新的火星律法规定：火星人类只有到了二十五岁以后，才可以根据各自的身体状态，申请使用玄生。规定中的二十五岁是指火星年龄。只有像余玄和威尔逊这样从地球上移民过来的人，还一直保持着使用地球年龄的习惯。余玄从六十岁时开始使用玄生，现在看起来比刚登上火星时还要年轻不少。可实际上，他已经是一百二十四岁的人了。二十几岁的身体状态，四十几岁的容颜，一百二十四岁的年龄，这多少有些魔幻。

　　玄生已经对火星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人们离不开它了。

　　现在，余玄必须要弄明白的事情是：自己的抑郁，究竟是因长时间服用玄生所导致的副反应，还是由于自己本身的阿斯伯格特质所引起的；这有没有可能是人类寿命大幅延长后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这不是通过实验分析可以解决的事情。他必须对数量巨大的使用玄生的个体进行调查，通过综合分析和评价之后，才可以得出确切的结论。可如果大张旗鼓地在火星城内进行此项调查，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担任过一届政首，他看待和处理事情时所考虑的因素比原先多了一些。

　　怎么办呢？他越是想这些事，症状就越发严重。那些过往的生活场景动辄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它们有时是晴好的夏日，明晃晃的阳光打在玄科技的logo上，湛亮湛亮的；有时是雨前的午后，空气里弥散着潮湿的气息；有时是空寂的街角，道边立着没精打采的柳树，大黑蚂蚁们在满是疤痕的树干上爬上爬下……。他恣意地怀恋着那些场景里的人和物--温和睿智的父亲、年轻温婉的母亲、利民学校绿色的大门……。最近，时常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那个独院别墅里的老人--他会想起他们在地球上相处时的每一个场景。之前，星舰每次向地球运送药品时，自己都会单独备出一份给他。他用了吗？如果他还活着，他们能否再坐到那栋小楼的落地窗前，沐在慵懒的日光里闲谈？每想起这些，余玄就会感到莫名的伤感，继而泪流满面。

　　余玄已经无法像以往那样正常思考问题。他开始害怕独处，期望时刻和别人待在一起。利用了无数个晨重夜轻的负面情绪发作间隔期，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来到火星疾病诊疗中心，以科学研究的名义调取了曾经就诊过的抑郁患者的资料，顺便咨询了一些有关抑郁症的知识。通过分析和比对，他的心终于放下一些。在火星城的抑郁人群中，服用过玄生者和尚未服用者中所占的比例没有明显差异，后者的占比甚至比前者还略小一些。这表明，自己的症状极大概率与服用玄生并无直接关联。他只需要想办法自救就行了。

　　听从威尔逊的建议，决定放松之后，余玄单独找到李星楠，将剩下的工作交给她，然后说："我最近状态不太好，要休息一下。"

　　李星楠说："可不是嘛！头儿，你最近经常独自失神，好像总是在想什么心事。"

　　"哦，连你也看出来了？"

　　"有时跟你说话，讲了好几遍，你都听不到。"

　　"哦。我--有点抑郁了。"知道不是玄生的问题，余玄的心里放松了一些。再者，李星楠跟他共事多年，毕竟不同于威尔逊，有些话是可以说的。

　　"您也抑郁了？"

　　"也抑郁？还有谁？"

　　"我和安旭都有过类似的症状，不过也就一点点。一则呢，我们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几个项目中，没时间抑郁；二一个，我们毕竟是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少。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一些事要做的，也有话可谈。我发现，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最容易出现症状。"

　　"这么说，可能是我们三个相同的性格特质导致了负面情绪。"

　　"我觉得应该是。我们这个性格特质本来就曾被归到抑郁症谱系里边。以前，您做项目太过投入，表现不明显。现在，成功在望，精神上的放松，再加上寿命的延长，年龄也越来越大，症状就有点明显了。头，我觉得，您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感情方面的事情了。可以试试谈一场恋爱，如果合适就结婚。"

　　余玄没接李星楠的话茬，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登陆火星已经有七十多个地球年了，至今孑然一身。

　　玄生推广之后，火星人身体衰老的速度变得很慢。不管多大年龄的人，都看不出明显继续衰老的痕迹，接近真正的冻龄。看起来最为老态的是第一批登陆火星的人。他们初次登上这颗红色的星球时，年龄大的已经五十多岁了，其中的一些人还没等到推广玄生就已经去逝了。那些有幸活到现在的，甭管多大年纪，看起来都只有四、五十岁。在地球上，八、九十岁的女人们，已经是极度沧桑的老奶奶了，但在这里，一百多岁"奶奶"们看起来仍然像做姑娘时那般水嫩。有了玄生，年轻人可以长久地停留在年少时光里，年老的也能如愿重返青春。火星上的人们不再像地球上那样，早早成家育子。有了大把的青春岁月可以肆意挥洒，谁会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只把目标锁定在某一个人身上呢？不是没有，少！

　　余玄的面容看起来一直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男人四十一枝花，而且还是一朵开不败的花。他在感情上当然不可能一片空白。算起来，包括Grace在内，至少有三位女性同余玄交往过。也说不好是谁先主动的，反正都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多了，自然而然地互生好感，又自然而然地发展了一下。对余弦来说，社交从小就是他的弱项。这一点，在与异性的交往过程中表现尤甚。都一百多岁的人了，却仍然没有学会如何同女人打交道。他从心底里认为她们都是很好的女人，发自肺腑地想和她们认真发展一下，可表现出来的行为却有些幼稚。对方也都认为余玄是很好的人，但是看不透他为什么总是不温不火。于是，她们很快就一个一个地又都和他成了普通朋友。

　　恋爱不是想谈就可以谈的！余玄心内暗叹。他认为自己还没有病入膏肓，不想服用药物，可以先想办法缓解，再寻找根本的解决之道。手上的项目都已经过了紧张阶段了，不再需要他超负荷地投入精力。新鲜的事物或许可以吸引一下注意力。他忽然想起安旭跟他讲过的一件事情，就到脑机中心来找他。安旭不在。工作人员告诉余玄：他可能又跑到天文中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