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路有林荫

1、307

　　白色背景走廊，映着光影斑驳。窗外白桦树枝桠断裂，落着厚重的雪。呵气成冰，透明玻璃上蒙着雾蒙蒙的水汽。

　　清晰而稳重的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随着身后护士的报告声，这脚步变得越来越快。

　　“沈医生，这个月这种情况已经是第八次了。实在不行，我们打电话通知她家里把人带走吧。”

　　男子脚步顿下，冰冷空气霎时又寒了几分。眼睫微抬，情绪不算和蔼，流畅的下颌线在最后一抹夕阳残影的余光里，微微抬起。

　　这是不悦。

　　“我知道了，沈医生，这话当我没说。” 小李护士怯怯低下头。

　　沈医生性情可真冷阿，从不和人开玩笑也就算了。每每摆着张冷若冰霜的脸，一旦惹他不高兴了，那气压原地就能把她冻成冰雕。

　　“ 最近有按时吃药吗？”

　　“阿？？？” 小李护士一脸困惑，忽地反应过来，明白他是在问患者。

　　“嗯，按时吃药的。每回我都看着她服下我才走的。”

　　男子脚步微抬，一股冷风从她迅速身边蹿入，“拿镇定剂过来。”

　　“哦哦哦！”

　　307号房。
　　黑暗角落里，一张铁床安静的摆在那。床尾处蜷缩着一小小的身影。

　　呆呆看着窗外。
　　洁白的雪扑满整个世界，白茫茫白茫茫，真干净。青松栽满瑞雪，树枝不堪重负，嘎吱向下侧弯几分。

　　雪花是那么纯白无暇，皎洁的像是月光。角落里那团小小身影抬起脸颊，嘴角溢着平静的笑。

　　“雪……雪……”

　　地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许多年前的夜晚，她也是在这般皎洁的雪色里，畅快地在雪堆里打滚。

　　走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有人朝这边走来了！

　　小小身影往后墙靠了靠，娇小身体缩成一团，她紧紧，紧紧地抠紧手心。

　　祈祷着不要有人进来。

　　307室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高大身影走了进来，他身上的白色外褂耀眼的就像窗外的雪。

　　“宋青橙？”

　　角落里的娇小身影抖了抖，却将头低低埋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宋青橙，过来。” 男子视线锁定角落里的一团黑影，他没有开灯，而是。缓缓，缓缓抬起脚步靠近。

　　窗外风雪静止，雪景清绝。室内，一人的内心正起汹涌波澜，地板似乎更凉了，血液好像被冰冻静滞。

　　“宋青橙，抬头，你看着我。”

　　娇小身影依旧是抖阿抖，抖阿抖。她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只好动作小小的咬着自己的指甲。

　　高大身影蹲低身体，视线与她平视。他的眼睛冷得像风雪夜中的寒石，带着不可违抗的压迫感。

　　“抬头，宋青橙。”

　　她终于小心翼翼的抬起视线。男子的清寒黑眸带着问询，他轻声开口：“ 知道我是谁吗？”
　　她放下被啃咬的不成型的指甲，迟钝的点点头。

　　“沈……沈医生。”

　　“对，我是沈医生。你告诉我你坐在地上干什么？”

　　她瘦弱的身躯动了动，视线看向窗外的白茫一片：“雪，我在看雪。”

　　“那为什么坐在地上？你想看雪，可以出去走廊去看。” 男子放缓了声音，轻淡温柔。

　　“不，不，不。” 宋青橙剧烈摇起头来，她无助的紧紧拽着衣角。

　　瞳仁放大，惊恐。

　　“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沈医生，外面好多疯子！我不出去。”

　　男子半膝蹲地，朝她轻轻伸出手掌，“那你看，我像疯子吗？”

　　宋青橙抬起清澈眼眸，仔仔细细的盯着男子的俊容看。

　　半晌，摇头。
　　男子温柔而绅士的将她从地上扶起。

　　“你……像雪。” 宋青橙坐在了躺椅上，慢吞吞开口。

　　“为什么像雪？” 男子将吊瓶挂上吊杆，抬手将银丝边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

　　“因为好看。”

　　男子轻轻笑了下，目光洒在女孩凌乱的头发上。视线往下，是她那张瘦弱胳膊上新出现的累累划痕。

　　他眸光一凉。
　　指着她的胳膊，温柔问道。

　　“为什么又开始伤害自己了？”

　　宋青橙顺着他的视线，缓缓低头看。眼眸有一瞬困惑，忽地，她紧紧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

　　男子白皙骨节的手伸过，他抬起女孩瘦弱胳膊，仔细检查着伤口。

　　窗外白桦树上，有雪球砸过来。隆隆一声响，连击几发，簌簌雪在他身后落下。

　　宋青橙抬起眼眸，纯真而寡淡。

　　“沈医生，你知道吗？他们都说我是这里出毛病了。”

　　男子看着她指指自己的脑袋，他的视线，眼底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

　　“其实，沈医生，我不是这里出毛病了，我是这里，你看，沈医生。”

　　男子平静抬眸，眉眼俊冷。雪夜里寒风呼啸而过。

　　宋青橙指着自己的心脏，神色认真。

　　“这里很烦，沈医生，它老是装很多东西，很闷，很沉。我不喜欢它，沈医生，它很脏，我不喜欢它。”

　　沈不疑掌心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似宽慰，充满耐心的解释道：“我也不是很喜欢v，但是呢，它是我们身体里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不能没有它。所以，你要试着接受它。”

　　“好吗？”

　　宋青橙听的是是而非，懵懂的摸着自己心脏，自言自语：“很重要的一部分…”

　　“是的，很重要。”

　　“来，现在你该睡觉了。今天李护士夸奖你说你最近很配合的在吃药，表现不错。” 男子将要输的药液整理好，半蹲下身与女孩说话。
　　“沈医生，我问你。” 宋青橙矛盾的纠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角，谨慎小心开口道：“ 我……是不是…疯子啊？”

　　她秀眉微蹙，小心期待着他的回复。

　　沈不疑动作顿了顿，眸光划过一抹苍凉。随即，他低声温柔道，“当然不是了，你只是这里生病了而已。”

　　他骨节修长的手指着刚刚宋青橙所指的心脏位置。

　　“沈医生，我真的不是疯子吗？”

　　“嗯，不是。” 他笃定的闭目点头。

　　“那我为什么，老是听到脑袋里有人讲话啊？小李护士说，如果我不乖乖吃药，我就会变成外面那些大吼大叫的疯子！” 宋青橙紧张的又缩成一团，赤脚蹬在软椅上。

　　“李护士这么和你说的？” 沈不疑脸色冷了几分，室内温度骤降，

　　她点点头，目露期切，盯着眼前俊朗男子。

　　“沈医生，你告诉小李护士我不是疯子，你告诉她让我快点出去，好不好？我想出去……去……”
　　宋青橙忽地抱住自己脑袋，脑海中碎裂画面闪过，每一格都是那么令人痛苦，痛的喘不过气来。

　　“宋青橙！你看着我！看着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冷静些。”

　　“阿！！！！” 宋青橙头痛欲裂，失控地尖叫出来。

　　沈不疑大手掰着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直视自己。他沉静而威严的声音让失控宋青橙逐渐冷却下来。

　　“沈……沈医生。”

　　宋青橙无力地趴在他胳膊上，低头闭目许久。窗外雪色月光照进来，半尺雪深积在门口，纯白无暇，掩盖掉所有污秽。

　　怀中人渐渐有了动静，攀着他的胳膊，撑直了身体。

　　“沈医生，好久不见。”
　　宋青橙俏皮的眨眨眼睛，纤指抚上男子胸膛，“又变帅了呢，沈医生。”

　　沈不疑垂眸。女子眼神不再无助怯懦，举止言谈更是大为不同。显然，和刚刚的宋青橙不是一人。

　　她——转换人格了。

　　沈不疑避开她的触碰，卓卓站起身，淡声道：“你是孟晚吧？”

　　“不，沈医生，我是宋青橙阿，我们都是她，不是吗？” 女子轻快笑着，看起来心情不错。

　　“下雪了阿，真好看！” 女子双手攀着窗台护栏，颇有兴致的看着树下桐花。

　　“感觉怎么样？” 沈不疑缓缓走近。

　　“还行吧，就是里面太闷了。宋青橙最近状态不错，害的我们都没机会出来！” 女子舒展着胳膊，忽地发现胳膊上许多划痕。

　　“ 她又自残啦？！” 孟晚惊愕的盯着伤口，表情不知喜怒。

　　“她伤害自己的时候，你们感觉不到？” 沈不疑与她保持了些距离，浅声问道。

　　“当然了，我的大医生。” 孟晚猛地朝他靠近，少女原本清澈纯真的眼眸，多了分妖娆妩媚，孟晚轻轻勾起嘴角。

　　“她才是这身体的真正主人，她想要做什么我们是干涉不了的。而且有时候，我们处于意识模糊状态，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除非……，她很痛苦，或者是她处于很不想面对的情况，她迫切需要我们，我们才会出来。”

　　孟晚无奈的掰掰手，“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她。可是，她现在处于精神错乱，又分裂的状态，所以，我们也无法控制。”

　　“要想救她，首先呢，就要先治好她的精神错乱，让她的主人格能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意识清楚，明白吗？沈医生？”
　　孟晚皎洁活泼的小脸放大，她直直盯着男子，眼中是直白的欣赏。

　　“咳咳……”
　　沈不疑默默往后退了退，宋青橙是他这么多年来研究的最特殊的病例。
　　多重人格分裂加双相情感障碍。
　　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稳定，大多数处于混乱状态。分不清臆想，也分不清梦境，现实。
　　而再此基础上，她身上又有着多重人格。孟晚便是她开朗外向的一个人格，还有一个叫时寒，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人格。

　　他目前只见过这两个人格。

　　“治愈她的精神错乱？”
　　沈不疑低声自喃。

　　“是阿，沈大医生！看病先治源头嘛，至于这个问题，需要你和宋青橙好好聊聊了，我可没有她之前的记忆。”

　　“哦！忘了，要是哪天时寒出来了，你可以问问她，不过她可不一定会回答你，她难搞的很！”
　　孟晚说着大大打了个哈欠。

　　　“ 你上次说，在时寒那储存着所有宋青橙完整痛苦的回忆，是吗？” 沈不疑表情动容，他需要先找到一个缺口。

　　“嗯，不过时寒……，你应该见识过的，很难搞哦！”

　　“那…怎么样她才会出来？”

　　孟晚摇摇头，双手插兜，低头却看见了自己穿着的病号服：“ 我说，沈医生，你们医院的病号服能不能改良一下？不是灰的，就是蓝的丑死了！！”

　　“额……，你这个问题我会反映的。” 沈不疑目光默默落到她身上那硕大的病号服上。

　　“她想出来的时候就出来了，不过，也有偶然出错出来的。你慢慢等就好啦！”

　　孟晚不受控制的又打了个哈欠，神色疲倦。她眉眼慵懒缱倦，抬眸对着沈不疑勾了勾手指。

　　“沈医生，你……过来。”

　　沈不疑脚步微动，缓缓走近，“怎么…？”

　　下一秒，孟晚柔软的身体就扑了上去，对着他冷俊的侧脸就是一口！

　　沈不疑浑身像是过电流般似的，打了个激灵，猛地将人推开。
　　万年不变的淡定眼眸变得错愕，他耳尖迅速蹿红。

　　“孟晚，你……！”

　　孟晚得逞的冲他眨眼笑笑，意犹未尽的模样。
　　“抱歉抱歉，沈医生，美色在前，抵挡不住哈，我…也算是原了上次的遗憾了…”

　　她大大打了个哈欠，浑身变得疲倦。退却坐回软椅上，轻轻阖目。

　　“喂？！”
　　沈不疑指尖轻轻触着她的衣袖。

　　“ 嗯？” 软椅上女孩像是打了个盹儿，如梦初醒。

　　“怎么了？沈医生。”

　　沈不疑垂眸看她眼睛，眼中活泼狡黠已不在。他无声叹了口气。

　　“没什么。”

　　宋青橙后知后觉的撸起袖子，柔声细语道：“沈医生，不是要输液吗？”

　　“哦，嗯。” 沈不疑应着给她挂上吊瓶，吊针闪亮的光芒对着她，沈不疑轻声道：“不疼的，不用紧张。”

　　“嗯。” 宋青橙乖巧点头。

　　沈不疑扎针的手法很熟练，找到血管位置，毫不犹豫的将针尖扎入，轻巧而温柔，这样，病人大多不会感到痛意。

　　输液扎针通常都是由李护士做的，只是今天情况有些特殊。

　　“好了，那你好好休息吧。” 沈不疑拿起手上病历单，就要关门离开。

　　“沈医生！” 宋青橙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念一动，温声细语的叫住了他。

　　“嗯？” 沈不疑回头，明亮月光洒在他白皙俊容上。

　　“和我说会儿话吧。”

　　宋青橙此话一出，沈不疑这才后知后觉，此刻的宋青橙是难得的意识清醒的时候。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