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愿》理骨

1、三十八年前的大火

　　1987年11月17日，渌中市博物馆。

　　“小胡，过来搭把手！”保卫科值班的孙金扛着卷红布走进来，朝一旁扫地的胡建华喊了一嗓子，“这破布，死沉死沉！”

　　胡建华忙扔下扫帚过去帮忙。两人将红布抬进展览区，孙金指挥着将布放在明天即将展出的药师佛画像前，又将布卷展开铺平。忙完直起腰，两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铺这玩意干啥？”

　　胡建华喘着粗气看铺好的红布，没好气地拍了拍手上的灰，“今早主任还说让你去干活，就为搬这个？”

　　孙金一屁股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已经冷硬的肉夹馍：“可不是吗？喏，秀芹早上给我带的馍。我中午寻思吃呢，刚放嘴边还没等咬就喊我去干活，到现在没吃上。”

　　胡建华倚在墙上，两手抄兜嘿嘿一笑：“孙哥你多有福啊！还是嫂子心疼你，大清早都起来给你做饭带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孙金听罢通体舒畅，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他站起来得意地抖了抖手中的食品袋：“你嫂子别的不行，做饭那是没得说！来来来，去传达室。我包里还有俩馍，等会儿热热你也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传达室是半落地玻璃窗。俩人一人一件军大衣，靠在旁边分吃馍。“你儿子多大？上小学了吧？”孙金咬了口馍，把衣领往怀里拢了拢，“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招人喜欢！”

　　说起儿子胡杨，胡建华的嘴角就合不拢了。

　　“臭美啥呢！”孙金看胡建华咧嘴直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养儿防老啊，你老胡家可真是积德了。不像我，家里就一个丫头。我每次说，秀芹还不爱听，总跟我吵架……”

　　孙金话没说完，就听门外啪嗒一声响。

　　展厅除了他俩没别人。那清清脆脆的一声响，甚至盖过了孙金说话的声音。胡建华抻脖子朝外看，展厅里只开了几个小夜灯。昏暗的光线下，只有他和孙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谁？”

　　孙金不以为意，扯着嗓门喊了声。

　　没人应答。

　　啪嗒。又是一声脆响。

　　胡建华皱了皱眉，站起来。他莫名觉得脊背发凉，心里像打鼓似的跳得厉害。“孙哥，咋回事呀？”胡建华压低声音，看向正在穿鞋的孙金。

　　“没啥事，估计又是哪扇窗户没关好，被风吹开了。”孙金穿好鞋子站起来跺了跺脚，“我去看看。”

　　啪嗒。

　　声音清脆，像顽劣的小孩用石子扔玻璃。

　　胡建华咽了咽唾沫，犹犹豫豫地说：“孙哥，要不别过去了？天冷，没关好就没关好吧，明早我去扫扫吹进来的灰。”

　　啪嗒。

　　声音再一次响起来。孙金也有些奇怪了。他拧着眉拉开传达室的门，朝展厅里吼了一句：“谁在那！”

　　啪嗒。

　　声音挑衅似的又响起来。孙金来了火气，拿起手电披上军大衣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骂：“滚出来！妈个逼，大晚上装神弄鬼！”

　　胡建华看着孙金的手电光在展柜中间穿梭，心下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也说不清，但直觉告诉他：不对劲。

　　啪嗒。

　　生怕孙金找不到一样，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胡建华听孙金狠狠啐了一句，脚步声朝那个方向走了。

　　“孙哥，要不别找了？”胡建华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孙金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听见他趿拉着鞋走路的沙沙声。

　　孙金含糊地应了一句，胡建华没听清。

　　突然，离胡建华最近的夜灯接触不良似的闪了闪。

　　紧接着孙金的惨叫就回荡在整个展厅。

　　出事了！

　　胡建华心脏砰砰跳。他飞快套上军大衣，紧紧攥住手电朝外看。展厅的尽头有一点暗红的光，还没等胡建华看清，一眨眼就窜到了他跟前。

　　是孙金。

　　他衣襟上挂着一点猩红的火花。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脸上的血管漆黑，而且竟逐渐向眼睛扩散，像树叶的脉络纹理，形成一幅诡异狰狞的图画。

　　胡建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火花轰地点燃孙金的军大衣，像活了似的在他身上到处乱窜，最后竟然直挺挺地钻进孙金大张的嘴巴里。

　　“救救……我……”

　　孙金整个人笼罩在火里，跌跌撞撞朝胡建华的方向扑来。胡建华如梦初醒，凄厉地大叫一声连滚带爬退回传达室，手颤抖得门都锁不上。

　　“小胡……救……救我……”

　　孙金跌在离传达室还有两三米远的位置，整个人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委顿在地上。他脖颈夸张地拗向身后，两条腿纠缠交错，下半身拖在地上，上半身向后弓成一张帆。

　　胡建华捂着嘴，无声地发抖。

　　他看到那团火球从已经碳化的孙金口中钻了出来，风一吹它还摇曳着微微摆动。人在极度恐惧之下大脑处于超负荷高速运转的状态，胡建华此时顾不上恐惧，脑筋转得飞快：这东西没生眼睛，一定是听声辨位。孙金刚才如果不吆喝那一声，说不定也不会被这东西缠上。如果不出声音，那它就不会发现自己了吧？

　　想到这，胡建华更用力地捂住嘴巴。

　　那团火球暴露在空气中半晌，光芒果然逐渐黯淡下去。胡建华死死盯着火球，大气也不敢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谢天谢地，为图方便穿的是双棉鞋。胡建华小心翼翼地将脚从棉鞋里拔出来，光脚慢慢踩在地上，再一点点朝电话那里挪。

　　火球突然一抖，爆出一星火花。

　　胡建华登时僵在原地不敢再动了。对着窗户的反光，胡建华看到自己脸色惨白，全身抖如筛糠。

　　它不会有眼睛吧？！

　　胡建华滚了滚干涩的喉咙，试探性地向后挪了一步。刚才还将熄未熄的火球竟真的转了方向。

　　就在胡建华万念俱灰之时，火球却弹跳着转弯，点燃了药师像附近铺好的红布，火舌登时窜起半米高。

　　胡建华感觉脑海里最后一根还能转动的神经啪地一声断了。他再也忍受不住，尖叫着扑到报警器前用尽全力按了下去。

　　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大火迅速蔓延了整个展厅。

　　胡建华近乎疯狂地晃动着门把手，门却纹丝不动。他用脚踹，用东西砸，用身体撞，所有能试的办法都试过，门依然完好无损。

　　被烧着的陈列品冒出黑烟，整个展厅火光冲天。胡建华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看火舌自药师像的红布下蔓延开来，逐渐吞噬整个展厅。

　　画布被烧得蜷曲。

　　大火中药师依旧法相庄严。左手执药壶，右手结施无畏印，神色悲悯，任由火舌攀上眼帘，将画烧尽。

　　火光更盛。远远看去，真像一朵红莲。

　　胡建华委顿在地上看火势愈发凶猛，浓烟呛得人直咳。他突然特别想儿子胡杨，想媳妇吴兰芬。兰芬是南方人，身材娇小，性子却泼辣。自己死后只留她娘俩，孤儿寡母，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恍惚乱想间，胡建华竟看到了一个男人，年轻男人。

　　那人背对着胡建华。黑发白衣，长身玉立。袍袖被火舌舔舐发出毕剥声响，大火漫卷，他却一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向展厅正中还在熊熊燃烧的药师画像。

　　不能去！快跑，快跑啊！

　　胡建华用尽最后的力气拍门挣扎。未喊出口的呼救和意识一起，消散在了扑面而来的滚滚浓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