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台》山诡

13、弃子

　　鼓声便继续，依例再传三人就要截止。那鼓手击鼓很有一套，会算着时间，以免截到同一个人，且又得尽量让后面国子监的学生能说上话，故而后面两次停鼓，都将花球停到了监生手中，所幸那两人有些真才实学，临场不惧，硬是引经据典扯出一堆来，虽然话中意义都与前人无甚差别。现在只剩最后一人收场，众人传花球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鼓点终是停了，大家便不约而同向殿的东南角看去。

　　花球停在墨灵晞手中，她只得起身。前面有人看向她的目光中满含笑意。

　　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拿到了花球，也不知走了什么霉运。

　　顾檐礼也向东南处看去，他也清楚那个地方坐着的都是例监之人。只见那个拿到花球的姑娘年纪不大，穿着一身雪青色衣裙，站在那里不慌不乱，有一种恬静之态，便道：“若是不方便说话，可以往殿中站站。”

　　墨灵晞便依言走至殿中，立在三彩琉璃香炉之前，左右两边是魏云和齐值的八仙桌，她向主位盈盈一拜，道：“无论是斋蘸科仪，还是赈灾疏水，翌国为天界之首，唐国事发，翌国必将协济。祈天殿小祀若不成，往后便会有大祀，其间总少不了配办价银。蓟城疏水之款、扶绥之银想来所费极高，协济之款也少不得。臣女是聿城凌家的女儿凌子卿，愿供十万两银以助朝廷安灾保宁。”

　　此话一出，四座即静。唯有顾檐礼笑道：“子卿姑娘慷慨解囊，本君便代唐国子民以杯酒为谢。”

　　侍女便用银盘端了盛满酒的乌银小盏来，墨灵晞接过小盏，将酒饮尽，方道：“翌国繁盛，与有荣焉；今能有寸草之俸，方是幸甚志哉。子卿谢过君上。”

　　这一来一回，就在众臣与新进士们眼皮子底下上演，又岂能装看不到。秦豫率先起身，道：“子卿姑娘年纪虽轻，却有此精忠之心，是翌国之福。臣心中感动，愿随十万两银，助我翌国民康物阜，政通人和。”

　　安允便也起身，道：“臣同随十万两银，愿我翌国与天同寿，与日同光。”

　　后就又有些大小官员起身，所捐虽不及十万两之多，但多少也需有所表示。一圈下来，众人面前的菜也已上齐，顾檐礼便道：“诸位爱卿能有此心，本君心中甚慰。宴既备齐，本君便以杯酒祝诸位宴上尽性，杯酒过后，便只谈丘壑之喜，不谈国事冗杂。”

　　众人纷纷起身，举白饮尽。宴即开，席间尽是推杯换盏之声，暖阁之中有乐师奏乐，透过飞花罩传至殿中。墨灵晞早已归座，江玟捧了杯盏，向墨灵晞道：“子卿此番好语！一切豪言壮语在真金白银面前都是浮云！我敬你一杯。”

　　墨灵晞便浅笑着斟了酒，同江玟喝了一杯。谈笑对饮间，她的目光微微掠过前方，凌子翊正侧身与旁人饮酒，接到后者视线，微微颔首。

　　暖阁中乐声变换，加了鼓点进去，殿门打开，教坊司的舞女踏着莲步进入。众人把酒言欢，饶是殿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也引不得众人注意。直至一声砸地之响，众人纷纷扭头，舞女停下步子围在倒下的领舞身边，倒地的那个姑娘早已不省人事。一时间，人们停止了交谈之声，乐师也停了奏乐，不知是哪个舞女情急之下呼了一声：“沈小姐！”在座中有几人便仔细瞧那倒下的领舞的脸，越瞧越熟悉，终于，有一人惊呼：“那不是沈大人家的姑娘嘛！”

　　礼部尚书齐值的面颊动了动，旁边的安允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安定。

　　倒地的领舞正是光禄寺寺丞沈庶的女儿。沈庶是六品官，其女儿作为官家小姐，竟身处教坊司舞女之中在大殿献舞，此事着实匪夷所思，一时间殿中议论纷纷。教坊司奉銮就在殿外候着，听闻里面出了事，赶紧进殿请罪，方才领着一众舞女将倒地的沈小姐抬了下去。齐值坐在原地，眼神却忍不住飘忽。原本众人还在议论，待反应过来后皆是噤了声。

　　光禄寺掌宴会酒醴之事，凡涉及买办，便难免横生贪腐。银子滋养地多了，人便少不得要骄奢淫逸一番，才对得起万贯家财。这光禄寺丞若是个豪赌之徒，就是万贯家财也拦他不住。今日是新进士的闻喜宴，宴上权贵云集，若是能让女儿有幸被哪一人看中，便是滔天富贵也有机会收入囊中。当然，这位寺丞会有此想法，就意味着同样有别人。教坊司为礼部所辖，这些小官若是想安然将人放在教坊司，必得携了人事拜会齐值。正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此这便成了默许的规则。

　　说是小事，可小事的前提是这件事不被捅出来。

　　若一旦被捅出来，这事的味道就变了。若说包庇腐臣事小，那权钱买卖便是大；若说卖女求荣事小，那欺君魅上便是大。光禄寺丞尚是六品之臣，都要行此不堪之事，更遑论在其之下是何等腐败。

　　官官勾结，不正之风上行下效，无论扔给什么样的君主，都是其逆鳞。此等事一旦被翻开，无疑是扫君主颜面。

　　何无道当即便说：“君上，光禄寺丞沈庶，朝廷六品大员，其女为何会出现于宫宴之上，这其中只怕是不简单。还望君上先遣医师为沈小姐诊治，若起醒来无甚大碍，便将沈小姐与一众舞女传入问话，查明此事。”

　　顾檐礼依言唤了医师。那沈家小姐并无大碍，只是误食了致幻之物，服了药便转醒。教坊司奉銮、左右韶舞就带了方才的舞女入了殿内。

　　齐值额间沁出一层薄汗，他有些心慌。怎就这么巧是在今日？若是其他日子还好说，今日偏偏是闻喜宴，在座的是新进士和国子监学子，这么多双候选官员的眼睛看着，顾檐礼就算想马虎也马虎不得。齐值不想承认却又十分清楚，只要顾檐礼想，他今日就是那只要教给猴子规矩的公鸡。这个时候饶是他再过愚笨也察觉出了不对，只不过他自身难保，又哪来心思想那么多？

　　安允不动声色看向对面的秦豫，后者此时却眯着双眼微微出神。

　　那沈家小姐也不是什么嘴硬的，被逼问了几句便哭着道出了事实。结果就是沈庶好赌，输光了银子便想着卖女求荣，这才仗着职务之便携了人事去求齐值办事。齐值一下子就跪在地上颤声道：“君上，君上恕罪！沈庶来找臣之时只说是要送一个宅中丫头来，断不曾说那是他女儿啊！臣本想着塞一个舞女进教坊司不是什么大事，就答应了，臣要是知道那人是沈小姐，臣就是倒给沈庶一百两银子，也不敢帮他办事啊！”

　　“君上，不是这样的。前一次闻喜宴他就安排过上林苑监左监丞的孙女刘湘进教坊司，刘湘是臣女好友，她当时是被她祖父逼着去了的！臣女又何尝愿意！是齐大人妖言蛊惑了我父亲，说只要一舞成名，必能嫁得显赫。君上，臣女不想嫁人，臣女根本不想嫁人啊！”那沈家小姐也是被逼得惨了，如今什么也不顾便往外说，这一字一句令众人心生悲凉。新进士与监生们皆不发一言，只是默默瞧着。

　　齐值又哪敢再说话，有这一例便够了，他若是再喊冤，难保顾檐礼不会彻查。他心中也并非没有算盘，再过几日便是祈天殿斋蘸，他赌顾檐礼不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将他撤职。而此时的墨灵晞和秦豫又岂不是在赌？就赌在顾檐礼心中，是这一众学生重要还是祈天殿斋蘸重要，而这两边究其根本终是顾檐礼的颜面。

　　这个选择在阴差阳错之中再次回到了顾檐礼手上。

　　墨灵晞在后排，手中揉搓着贴金袖缘，目光淡淡地落在顾檐礼身上。

　　这是她第二次认真地看顾檐礼。外边夜幕低垂，殿内燃起了明石，灯火通明。这灯火在主位处最盛，他穿着一身缂丝玄色缎袍，外罩立领褂，面容俊美无俦，上天入地找不出第二个。他用手托着一边脸，融于万千灯火中，似天神降世。

　　“礼部尚书齐值与光禄寺丞罔顾礼法，行私相授受之事，有辱官风。现令刑部详查此事，三司会审定罪。擢礼部左侍郎凌子翊为尚书，左侍郎之位由吏部铨选。”

　　齐值瞳孔巨震，额间豆大的冷汗顺着面颊滴落，他怎么也没想到顾檐礼会这么不留情面，而安允在一旁坐着，竟是丝毫要帮他说话的意思都没有。齐值任了百年的官，背后又有安家作保，顺风顺水的境地使他一向托大，可现在他就是再愚钝也意识到了。

　　安允这是打算弃了他这颗棋子。这些年他替安允做过的桩桩件件的事，于安允来说皆是伏火雷，那些如浊水一般不堪的烂账又怎能久久地尘封在他刑部尚书的天地里？尤其是这些尘封之事被人掀开了一角，出了纰漏之时，安允最需要做的就是壮士断腕。齐值被刑部的人押走的时候，甚至不敢多看安允一眼。他手中没有任何证据去指认他，哪怕有，他的妻儿尚在宫外，她们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齐值绝望地闭上双目。

　　在齐值被押走时，凌子翊从座位上起身，走至殿中央，端端正正地行叩拜之礼，“臣定不辱命！”

　　殿中又热闹了起来，恭贺的、敬酒的，仿若刚刚的惊天之变只是一个小小插曲。上京城里的人惯会捕捉风向，只有顺风而行方才能屹立不倒。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观，祝每日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