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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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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怀祯。”那人说,说的很快,写的更快,三个字瞬间落在纸上,招儿一个也不认得,自然也看不出好坏,无论如何,他写字的姿势一看就是熟练的。
招儿在脑子里搜索:李怀祯。这是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但住这样的屋子,取这样名字的人会是谁呢?这府里,招儿能够接触的男性仆从、小厮,大多都是叫来旺,富贵,赵大。什么怀?什么真?招儿的脑子里一坨浆糊。
这时候,外面传来细细的乐声,和村子里喧天锣鼓的社戏不同,是另外一种令人舒坦。
“千岁节你为什么不出去?”招儿问。
那人一听,乐了。
“出去?你不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他告诉招儿,他是被关在这里的,一步也不能出去。
“他们会打断你的腿吗?”招儿替他假设出去的后果,有些同情地看了看他丝袍后面那双瞧不见的长腿。
李怀祯叫她宽心,那倒不会,这里的人最宅心仁厚,他们只会砍了他的脑袋,不会叫他的腿受罪。
他滔滔不绝地同她说话,动作还是那么懒慢,语速却快的惊人:“你到外边同他们问问,李怀祯,哈哈哈哈哈……那可是宁王府第一恶人。我是庶人,你不懂不懂?”
招儿半懂不懂。秀秀说过,庶人就是百姓,大家不都是。
“你都怎么作恶了?”招儿问,这恶人看着不怎么危险,消瘦苍白,立身不稳,招儿觉得自己都打得过他,因此十分放心。
“李怀祯,嘿嘿嘿,乱臣贼子……欺上瞒下……巡盐的巨款……矿井坍塌……差遣下人当街打了周御史,狼子野心,结交大臣,罪名多的你一辈子也数不完,哈哈哈哈哈”。
招儿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你得罪这院子的主人了?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把你关在这儿?”
李怀祯愣住了。
招儿趁着他不说话也不烦人的空隙,似乎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她打量屋子和这个人,眼神里不是少女的羞怯,而是乡野的少年的,带有侵略性的好奇。
书架侧面挂著一副弓箭。箭簇尾端有一根羽毛,雪白坚硬。
“杀了鸽子做的”。那人用淡淡的目光追着招儿好奇的目光,发现她的关注点后,淡淡地说。他都不用做凶狠表情,铁翅子最通人性,在招儿怀里一缩。
招儿没搭理他,少年男子十之八九都爱嘴欠,如果他们对什么东西产生了兴趣的话。她还是走上前去摸一摸,并不十分像。
那人突如其来的快乐起来,不知为何,这次是真笑了。
屋子里充斥着精致的、金碧辉煌的、招儿认不得的东西。多宝格闪着光,再往里瞧,是未曾隔断的第二间房,桌子上放着砚台,也堆着纸笔。书摞的老高。再往里,还有卧房,堆着锦缎,在烛火这样远的地方都不显得十分暗淡。
招儿将目光收回到书台上去,其中有两个字她认得:论语。那是秀秀最来最近才教他的。病人李怀祯的目光跟着招儿,她盯着什么看,他就也跟着盯着什么看,他看着招儿,听着这两个字。
“你识字?”李怀祯问,没有语气。
“不,只识得这么几个。”他对这个回答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满意不满意。听过了,就算了,随意地往凳子后面躺倒着,那件金碧辉煌、熠熠生辉的袍子向两边滑去,露出里面浅色缎子的褂子,似乎是贴身的寝衣,领微微口敞开,露出一整条脖颈肌肤,往下延伸。
这屋子里可真热,一天怕是要烧一篓子炭火,怕还是要没有烟气的银碳,方才能这样穿单薄衣服。
真是罪过!
提到罪过,招儿又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一大串。由于招儿不懂,他帮她简单地用结果解释。
“你瞧见罪过最大的人会怎样?”
“会砍头。”招儿犹豫了半天,砍头这件事她也是没看过的,只是听过一次,那年县里砍了一个脑袋,传扬了好些天。
李怀祯说,他那些罪过够砍头好些次。
招儿心里掂量着,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也弄不清他那副态度是真的认罪伏诛还是不以为然。
天色全黑了,招儿的肚子咕噜噜地叫。
“吃东西。”他大方又漫不经心地推过来一盘子点心,很香很香。
太香了!招儿的肚子叫的更响了。
吃就吃,她抓起一块荷叶糕,荷叶糕这名字也是李怀祯告诉她的。
他给她倒了一杯酒,笑得十分开心。但这笑不正常。连招儿都看出来了。
招儿当然不喝,她只是村姑,又不是傻子。
“我该走了”。招儿一面同他说话,一面安抚不耐烦的鸽子,在这里怕是已经耽搁一刻钟了。
“你敢走!”李怀祯方才还快乐着,招儿话一出口,那点快乐瞬间化为绝望,烧成了灰。李怀祯本来半躺着,起身太急,一个踉跄,倒在她肩膀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轻飘飘的。他在拉住招儿的手臂,与刚刚招儿进门时那种轻浮皆然不同。
桌子上,泥金瑞兽,宝鼎香炉,烟气袅袅。隔着烟雾,招儿从他眼底瞧出了端倪:一种深深的寂寞。李怀祯不疯,不病,也不是流里流气的无赖,他只是太寂寞了。
招儿又一幅水晶心肝的人,关于男女之间的判断,她忽然一点即通,浪荡子想要贪图便宜,眼神里是迫不及待,而李怀祯急促的挽留里只有满眼死灰,甚至是祈求。
招儿不能承诺她会来来看他。
方才,在读懂那个眼神之前,招儿已经把一个白瓷花瓶握在手里了。
她差点砸他。其实,只要仔细一想,她是不敢的,那花瓶很沉,要真砸了,那就得出半条人命,她怕是也得给撵出去,才过半个月,招儿已经学会了用小心翼翼地探索王府里的规则,并尝试靠着规则判断自身行事。
怀中的李怀祯不仅谈不上轻飘飘,实际上还很有力气。他的手再次握上招儿的手腕,招儿觉得骨头都快给握碎了,她一声不吭,拳头却不自觉地张开了。光滑圆润的花瓶就此落了地,发出一声脆响。
按照道理,眼下整个府邸里全都是歌舞和欢乐的声响,但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这一声脆响填满了,就像破晓雄鸡的第一声鸣叫,震惊天下。
招儿还来不及惊慌,接着便是一声钝响,砚台透过帘子,沉沉地打在台阶的青石上,发出一双闷闷的迸裂声。一前一后的声音,足以引来前后数十米、数十丈耳朵不聋的人。
果然也引来了。
“二郎安好?”声音透过帘栊,招儿的心蹦到了嘴巴里。
“滚出去”。李怀祯声音不高,且惜字如金。尚未靠近台阶前的脚步声一顿,走远了,消失了。招儿的三魂七魄飞上了天又落了地,心也从嗓子眼儿落回肚子里,狂跳着。要过许久许久,她才会知道,扔东西在李怀祯这里是例行节目,他隔三差五就要扔些出去,最好是挑选响亮的、昂贵的,好让外头人知道他心情烦躁,如同困兽,无心捣鼓生事,这样他们才能放心。
随后是片刻又悠长的寂静,李怀祯回过神来,为了掩盖刚才那突如其来的祈求,和祈求之下的不得体。他忽然又轻浮恶作剧起来,想要捏一捏招儿的脸颊。招儿猛地将脸扭过去,李怀祯修长的手指扑了空。
“不许你走”,他警告。
最终招儿还是从这件令行禁止的屋子里走了出去。
回到鸽子笼,招儿以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甚至已经到了即将被惩罚的宵禁时间。谁知道竟不过半个时辰。万寿节的灯火依然四处明亮,箫声、笛声、乐声、舞声,依然四处飘荡。可方才那座古井里,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你住哪个院儿?”临走,李怀祯问。
“不知道。”招儿说。她记下了那个名字,也明白绝不能随意问别人。招儿将那场探险抛在脑后。
他可太稀奇了。
她可太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