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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不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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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鲜活的魂灵,正被困在这具安静的身躯里,用尽全部的气力,一遍遍地叩打着牢笼。
她在向外界求救。
只是,无人能听清字句。
玄商君凝视着面前人,袖中的手渐渐攥紧。
自己以为的悉心“照料”,此刻看来……
何其可笑。
他亦何尝不是亲手为她构筑了一个精致的囚笼?
然而,最讽刺的是——他分明就听见了她的求救,却依旧找不到打开牢门的钥匙。
自己闭关,发愿修炼十重金身,补归墟以救苍生……
然而,现在却连自己的妻子也救不了……
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她亦是苍生。
他想要治好她。
他也应该要治好她。
他必须要想办法治好她。
这念头在少典有琴心底扎根。
日复一日,盘结成一簇沉暗的执念。
可她的症状太过蹊跷,自己已与医官们往复商讨了无数次,翻遍了典籍,试尽了温养神魂的丹药与法门。
然而,这离光氏的公主依旧沉寂如古井,不见半分生机。
是外力侵扰吗?
可他并未再次捕捉到那股似有若无的魔气。
玄商君甚至都要怀疑,探查识海那次是不是只是一次单纯的错觉。
可那也不是神魂自溃。
她灵台虽寂,本源却未散,更像被什么无形之物生生封镇。
究竟……是什么力量?
玄商君百思不得其解。
这日,少典有琴将自己关在书房,面前鼎中金焰吞吐。
他炼的不是修补归墟的法器,而是或许能窥见夜昙病因关窍的法器。
鼎火灼灼,星辰之力在炉中被反复炼化,却不显暴烈。
炼至紧要处,少典有琴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咳……”
他闷哼一声,一缕猩红却自唇角缓缓溢出。
与此同时……
“轰隆——!!!”
闷雷般的巨响炸裂在空中,紧接着是连绵不绝的琉璃碎裂声。
玄商君霍然起身,连唇边血迹都未及拭去,身形化为流光,穿廊进殿,瞬息之间,便来到夜昙的寝室。
所幸,夜昙正“呆呆地”坐在窗边云椅上。
并无不妥。
一旁侍奉仙娥也算见过世面,纷纷垂手而立。
见玄商君进来,起身行礼。
但难免面露惊讶。
神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立即转身,敛息压制,并抬手捏诀,拭去唇角血迹。
就在他运功之时,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磕碰声——
“哐——”
玄商君猛地回头。
只见夜昙手里本来捧着的一盏白玉杯掉在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裙角。
一旁的仙娥已慌忙跪下收拾。
见玄商君看过来,亦是忙不迭的请罪。
少典有琴倒是没有过分苛责,广袖翻覆间,一地狼藉便已归位。
“都下去吧。”
仙娥们应声而退。
少典有琴来不及重新平复气海,便疾步上前,查看夜昙的情况。
身上倒是无他……
只是……
她依旧垂着眸子,脸上无悲无喜,仿佛真是……
一尊菩萨。
宝相庄严,低眉敛目,周身不披璎珞霞光。
静女其姝。
就如佛经中的不动明王。
此时此刻,这尊被供奉在蓬莱的不动尊者本尊……
却已经在识海里已经急得直跳脚。
“少典空心你个木头桩子!怎么回事啊你!炼个法器都能把自己弄吐血?!”
“归墟是你家开的啊这么拼?!”
“医官呢?!飞池呢?!喂喂喂,你们家神君都快死了!都没人管管他吗?!”
“气死我了……等我出来非把你那破玄境砸了不可!”
夜昙越想越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识海里无能狂怒。
“少典空心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诅咒你补不好归墟!”
玄商君当然不知道自家天妃的恶毒魔咒,只是缓缓蹲下身。
碎瓷与茶渍早已不见,唯余夜昙裙角那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蓝光拂过,转瞬亦再无痕迹。
少典有琴沉默片刻,终是轻轻握了握夜昙的手。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字一句地问道。
“公主,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少典有琴的目光紧紧锁住夜昙的脸,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停了许久,他才幽幽叹出一口气。
“……你是不是……一直都能听见?”
“别怕。”
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什么。
“我……和医官们,一直在想办法。”
殿外有风穿过回廊,檐角的铜铃轻轻响了响。
然而,少典有琴心里清楚。
这事,恐怕不能再这般瞒下去了。
玄商君垂眸,看着夜昙那无知无觉的脸,心中清明。
瞒着暾帝,本是他父帝的权宜之计。
可父帝眼中永远只有天界的体面、神族的利益,至于这副躯壳里是否困着一个挣扎的魂灵,从不在权衡之列。
不仅是她。
他们都一样。
思及此,少典有琴轻轻松开手,将夜昙的手妥帖放回她膝上,又帮忙抚平那微皱的衣袖。
当夜,玄商君便去了人界。
他要去通知暾帝。
尽管……
这是一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离光宫。
烛火在暾帝浑浊的瞳孔里猛地一跳。
“葵儿……”
离光旸只觉浑身脱力,再也支持不住,就要往地下跌去。
所幸玄商君在旁及时施法。
离光旸终究还是稳住了,没太失态。
他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两手抓住案几边缘,像是急切地在确认着什么。
“朕的青葵究竟出什么事了?”
“公主她……玉体暂安,只是……”
玄商君袖中的手微微收拢,字句在齿间停留了一会儿,终是说出了口。
“只是神魂滞涩,难以醒转。”
“朕要见她!”
暾帝撑着桌案,猛地起身。
袍袖下摆扫翻了手边的茶盏。
温热的茶水“哗啦”泼洒而出,在摊开的奏章上洇开一片狼狈的褐色。
墨字在晕染中变形。
“现在就去!”
离光旸急切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玄商君的手腕。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带着近乎失态的颤抖。
完全不似一国之君该有的仪态。
温热的茶渍亦染上了他的袖。
少典有琴没有动。
他没有拂开那只手,也没有后退,更没有将之视为一种冒犯。
只因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属于一个父亲的沉重。
但他依旧只能站在那里。
像一尊沉默的玉像。
他不能应允,却也没有资格拒绝。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只有茶滴自案沿坠落的嗒嗒声,击打着一人一神的心弦。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法承受的重量。
玄商君不得不开口解释。
“暾帝,此刻上天,等于昭告四界,天妃有恙。父帝为保天界颜面,只会将公主移至更隐秘处‘静养’。”
玄商君点到为止。
给彼此都留下一些体面。
“……”
离光旸重新跌回了御座。
“那是朕的女儿啊……”
烛光照得离光旸像是一下苍老了十岁。
玄商君不忍再看,只能别开视线。
殿内只剩下烛芯噼啪的轻响。
许久,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她亦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怔了怔。
暾帝缓缓起身,抬手行了一礼。
“求神君……治好她。”
良久,他才发出模糊的声音。
“无论要什么,离光氏都给。”
“我会的。请暾帝放心。”
玄商君亦躬身回礼。
踏出殿门,夜风正巧刮过宫道,吹得他袖袍猎猎作响。
少典有琴低头,看着方才被暾帝茶水晕湿的袖。
深色的水迹正在月光下慢慢晕开。
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它和蓬莱绛阙里,夜昙裙角那片茶渍一起,固执地烙在他眼底。
他当然可以掐一个清洁诀,让这片狼狈瞬间了无痕迹。
就像他也能轻易抹去夜昙身上的水痕,让她重新变得妥帖。
符合一个天妃该有的完美表象。
少典有琴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垂下,任由那片湿冷存在着。
有些痕迹,不该被抹去。
就像有些真相,不该被体面遮掩。
他转身,步入夜色。
却在宫墙转角处猝然停步。
只因少典有琴感觉到……有人走近。
他本想去青葵居住的日晞宫看看,此刻不愿多惹麻烦,便停下来静待行人通过。
两个守夜宫女的声音从垂花门后漏出来,由远及近。
“陛下这几日总去日晞宫……是在担心青葵公主吧?”
“难不成……是公主在天界受了委屈?”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些揣测。
“听说那位神君整日闭关,你说,会不会是……冷落了咱们公主?”
“可咱们陛下什么也不敢说呀。”
“我们青葵公主那样好的人……”
先头那宫女话里已带了哽咽。
“怎就会落得这般……”
“是了,你原本是在日晞宫侍奉的吧……”
小宫女的话语碎在夜风里。
少典有琴立在阴影中。
……青葵公主。
其实,他从未认识过“青葵”。
魍魉城相遇之后,自己一直都在回避她。
之后……便是没有机会了。
那个或许本该鲜活存在的……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个念头浮起的刹那,少典有琴眼前的月色忽然扭曲。
紧接着,一道紫色的裂隙凭空撕开夜空。
紫光凝成一个团。
“都是因为你啦!”
那团紫竟发人声。
“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我本来可以——”
声声控诉,脆得像琉璃炸裂。
知识,话还没说完,紫光好似被什么力量干扰一般,剧烈扰动起来。
“诶等等我还没骂完——!”
紫色光团转眼就被拖回裂隙深处。
裂隙倏然合拢。
夜空恢复平静,月色甚至依旧温柔。
只有那句没骂完的指控,还烫在夜风里。
本来可以——
可以怎样?
少典有琴站在原地。
他认得这个声音。
这声音是……她。
可是……为什么?
蓬莱绛阙。
另一位玄商君相当严肃。
“昙儿!”
夜昙噘嘴:“人家也只是想要解决一下问题嘛……”
没错,方才那一通输出,原因相当单纯。
因为她在自己夫君那受了气的迁怒。
玄商君又不让她再度随意去往侧影世界。
当然是怕她出事。
夜昙哪肯乖乖就范?
这不,偷偷行动了。
结果居然被抓包。
不过……她在被抓包之前骂了人!
欸?好像哪里不对?
算了!
离光夜昙心大如斗,被拎回去了还在那一个劲儿嘟囔“下次一定骂完”。
浑然不知,离光宫中的玄商君,正因她的鲁莽,坠入一片冰冷的漩涡。
不知何时,他已走入日晞宫——青葵从前的居所。
殿内陈设清雅,妆台上玉簪整齐。
一切都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
书案上摊着未写完的《本草札记》。
玄商君的目光下意识落在纸页上。
那是一张详解“涣神散”的方子,笔迹工整地标注着方子的药性。
无色无味,服之可令神魂涣散,形同沉眠,若佐以曼陀罗根,则……
后面字句被污了,再往下便是空白。
少典有琴的视线微移,落在札记旁一只小巧的白玉瓶上。
瓶身无字,素净得很。
鬼使神差地,他拔开瓶塞——一股极淡的、近乎虚无的草木涩气逸出。
与札记上描述的“涣神散”气息,分毫不差。
“……”
“都是因为你啦!”
“我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
夜昙那句没骂完的指控,忽然裹着血腥,滚回耳际。
涣神散……神魂涣散……
一个念头,如毒藤般从心头升起。
少典有琴只觉浑身冰凉。
她从未甘愿嫁入天界。
这药……究竟是为谁而调?
是为了……她自己么?
这么说,她宁愿神魂涣散、长眠不醒,也不愿作为天妃留在他身边?
玄商君握着那只白玉瓶的手愈发冰冷。
她宁愿死,也不愿嫁他。
魍魉城里的那番话,或许成了一种恶毒的束缚。
逼得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如今……她没死成,或许是因药力失控,或是别的变故。
落得生不如死。
而自己,这个她最想逃离的人,却成了她唯一能面对的人,日复一日地出现在她面前。
玄商君不可避免地认识到,他正对着一个最厌恶自己的人,喋喋不休地展示她最想逃离的生活和身份,迫使她接受他那些自以为是的“照料”……
何其难堪?
少典有琴立在静谧无声的日晞宫中,掌心那枚白玉瓶,此刻凉得像块寒冰。
他忽然看清了一个从未细想的问题。
他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对她持续不断的凌迟。
每当他踏入蓬莱绛阙,喂药、念书、甚至只是静静坐在她身旁——于她而言,是否都是一场酷刑?
而自己……
玄商君心头仿佛刮起一阵风。
晚来风急,摧山拔岳,将那些自欺一层层剥尽了,露出底下的嶙峋来。
他忽而想到,是不是自己……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那么,现在自己想强行“治好”她,唤醒她……
是不是另一种残忍?
自己逼她睁开眼,逼她清醒地面对这场曾试图以死来逃离的婚姻,千年万年。
这算什么?
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可是……
万一她后悔了呢?
万一那摔落的杯盏,那滚至他脚边的仙贝,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
求救呢?
这个念头刚升起,少典有琴唇边便泛起苦意。
自己还是在逃避。
如果……
如果事实恰恰相反——那是她拼尽力气递出的驱逐信号呢?
少典有琴只觉凉意覆背。
要想弄清答案,他得解救她。
但接近她,尝试与她沟通,是在持续地伤害她吗?
万一她真的醒来,用双眼睛清清楚楚地望向他,里面却是厌恶与绝望呢?
若她开口第一句便是“放我走”……
他又将如何自处?
他明知自己无力对抗父帝的意志,无法撼动两族盟约,那此刻所有的“尽力”,所有的“想办法”,岂不都成了虚伪的惺惺作态?
只为了安抚自己那点“身为夫君理应尽责”的念头,却要亲手将她从一场沉寂,推入另一个无力挣脱的牢笼。
这样的“治愈”,与加害何异?
少典有琴缓缓将白玉瓶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业火。
他忽而发现,自己竟又开始畏惧了,畏惧那个“万一”。
就像畏惧使命的失败。
他又不得不开始赌了。
赌她会后悔。
赌她愿留下。
赌自己……有资格做那个“治好”她的人。
但这一次,赌赢的机会,似乎比修得十重金身更渺茫。
月光落在少典有琴脸上。
那一片清辉,竟照不亮前路。
蓬莱绛阙里,连最迟钝的仙侍都察觉了异样。
神君近来总是心不在焉。
尤其是在天妃榻边时——他会长久地沉默,目光似落在她脸上,又像穿透了她,望向某处。
像是在沉思,又像在发呆。
捉摸不透。
但到底无人敢多言。
少典有琴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
他此生,鲜少如此举棋不定。
修炼之道,斩妖除魔,乃至修补归墟,他都一往无前,从无犹豫。
可此刻,面对她,他却感到难堪。
靠近她时,负罪感如影随形。
自己是一个本不该闯入她生命的幽灵,时刻都在加重她的苦痛。
可若转身离开……
万一她正困在黑暗里,拼了性命发来求救的讯号,而他却因怯懦错过了呢?
玄商君站在距离云榻三尺处。
向前是罪。
退后亦是罪。
他缓缓闭上眼。
自己成了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这一认知,同样也让他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