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夏日、目睹了某人的死亡》江夜Canopus

1、在某个夏日、目睹了某人的死亡

　　“你救不了他！你救不了他！你救不了他！”不知是谁用仿若栖于地狱底层的魔鬼的声音在于思翊耳畔重复道。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一而再，再而三。这一年来，梦见多少次那天了呢？
　　十五岁。十五岁不是年华正好吗？但是，若是在十五岁时，目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坠入清澈的深渊呢？
　　那天本该是M大附中竞赛生难得的假日。于思翊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大街小巷，自然而然地拐到江边。
　　去江北吧。他想着，骑上了大桥。
　　这座大桥于两年前通车，是M市唯一一座下层封闭供机动车，上层露天供行人、自行车等通行的双层桥。现在正是白天，烈日炎炎，桥面上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由于看到了什么，于思翊猛然刹车。
　　“嘿，你坐在那里干什么？”他焦急地喊道。
　　于思翊的右前方，一个少年正坐在桥栏外狭窄的检修通道上，双腿膝盖以下悬空，一侧胳膊环住桥栏，朝他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
　　不假思索地，于思翊丢下车，立刻跑到少年所在的桥栏旁。
　　“这样很危险！”他说。
　　“正合我意。”对方低沉的声音重重敲击着于思翊的鼓膜。
　　“你怎么了？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于思翊只好说。
　　“坐了这么久，也就只有你和我搭话了。”
　　“对不起……”悲伤填塞了于思翊的心。
　　“好吧，反正我不过微不足道，也并无多少人经过，你为什么要道歉？”少年凝视于思翊的眼晴，似笑非笑。
　　“我……”于思翊想答些什么，但话语被硬生生地卡在喉中，出不来。
　　“也罢，既然难得，我就随便说说。”少年仍是那副表情。
　　于思翊微抿嘴唇，安静地倾听着。
　　他了解到，少年同他一般大，也是才初中毕业的学生。与于思翊早早被M大附中物理组内定并顺利在招生考试中被正式录取不同，少年的成绩只够参加K省实验中学的提前招生考试。结果他离录取线仅差几分，遗憾落榜，被严厉而暴躁的父母抽打。
　　此后，挨打成了家常便饭，自然影响他复习的状态，导致模拟考试的成绩起伏不定。而每次差劲的表现又迎来新的抽打，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你看啊，那些痕迹，难以消失呢！”少年似在自嘲，空闲的那只手指向环住桥栏的胳膊，再指向大腿，“衣服盖住的地方当然也有，呵。”
　　郁闷的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弹起攒钱买下的尤克里里，希望能藉此释放压力，恢复良好的学习状态。然而，破门而入的母亲说他“不务正业”，怒气冲冲地夺走了他的尤克里里，放松并剪断了琴弦。
　　断弦的尤克里里被母亲收走，他也没机会去换琴弦。失去心爱乐器的他只能强撑着学习，却无法集中注意力。
　　不打他时，他的父母高声吵起了架。妻子在闹离婚，丈夫不同意，理由居然是孩子要中考。理念不合，趁早散伙，何必藕断丝连？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中考自然考砸了。他一批填了按曾经的成绩稳上的K省实验中学，还是差几分。父亲因此对他失望透顶，同意离婚，且没人想要他。最终无奈地，他被判给了母亲。
　　“既然不被任何人认可和需要，那我也没必要留在这世上。省实验一直差几分啊……二批一志愿不是什么好学校，是那个打我的女人偷偷改的离家近的破烂学校！哈哈，你明白了吧！”少年摇晃着大笑。
　　于思翊害怕他落江，准备稳住他。少年用手示意不需要，渐渐停止摇晃。
　　“我来帮你！”于思翊一脸严肃，坚定有力地说，“你跟我走吧。”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萍水相逢，不久前还是陌生人。呵呵，我可不是让富家少爷一见钟情的美少女。”少年话中带笑，“我对你有什么用？不过累赘。”
　　“你听我说，好吗？”于思翊语气柔和如涓涓的溪流，使人心绪安定，“我只是希望帮助那些本不该受难的难者，这并非怜悯，而是修正；我的确是富人家的孩子，不过我能帮你的也有限，像让你破例到M大附中借读——有不太难的测试，将你母亲家暴一事诉诸法律这类能做到，你至少……得以解脱；如果你是社会危险分子，我不会拦着你，但你只是个被环境毁坏的学生……优等生，不该如此。”
　　少年听罢，眸中闪烁着光芒。“说真的，你这样不累吗？”
　　“虽然有些麻烦，但我会尽力而为，不觉疲惫。”于思翊微笑道，“想帮助别人的人不少，有心无力的却占了多数。”
　　“有心无力啊……大概我也算……大概。"少年望着于思翊，“我总觉得，已经没有东西能让我提起兴趣了。可是，如果真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再找找看。”
　　“尤克里里呢？你曾经那样热爱，此后依然可以喜欢。”于思翊蹲在桥栏边，“走吧。”
　　“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少年的眼眶湿润了。
　　“唉……你自己说了，‘不过累赘’。我能把你怎样？”于思翊的微笑变作苦笑，“这正是一次机会，你可以试试，不亏的。”
　　“是啊……”少年低头思索，“我的东西都在那个女人那里，怎么办？”
　　“我去和她交涉。”
　　“我怎么配去M大附中？”少年捂着额头。
　　“特殊情况，借读，不需要你母亲签字之类的。而且有测试，并不随便。不过别担心，你的成绩没问题。”
　　“嗯……”少年应了一声。静默几秒，他说：“那，我跟你走。”所流露的情感很是复杂。
　　“来。”于思翊伸手。
　　少年似乎不理解，或许是觉得让于思翊拉他上来比较困难。他双手握住桥栏，慢慢转身，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爬回桥面。
　　于思翊未有干涉。他需要自己走出来。看着少年的眼眸，他想。
　　希望毕竟只是希望。
　　少年紧握桥栏的手突然一松，甚至自己都未意识到。惊讶的神色滞后浮现。坠落，伴随着向上伸直的手、眸中残存的光芒，好像在期望有什么东西能拉他一把，将他重新拉回人世。
　　于思翊的手穿过桥栏间的缝隙，试图拉住少年。
　　不够。差一点，差好多。
　　随着下坠速度变快，他缓缓地垂下手。像是，已经放弃了挣扎。那原先闪烁着光芒的眸子已然变得死灰，只见冰冷，只见绝望。
　　于思翊就这般，这般无力地看着绝望的眼中光芒的熄灭。
　　“我果然还是，不配活下去。”他仿佛听到，少年这句最后的话。
　　于思翊定了定神，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四下无人，但如果救援人员来得及时少年就有生还的可能。他只能安慰自己。
　　一辆自行车路过，骑车的人扫了一眼望着江面出神的于思翊，摇着头离开了。
　　又一辆自行车路过，骑车的人扫了一眼望着江面出神的于思翊，却是诧异至极。
　　“于思翊？”他停车，喊了一声。
　　于思翊机械性地扭头：“昭荃……”
　　昭荃环顾四周，发现于思翊丢在一旁的自行车。“你怎么在桥上停下来了？”
　　“啊……这……说来话长……”于思翊有点恍惚，“还……没来……”
　　昭荃一头雾水：“什么事？你在等人吗？”
　　“我……”于思翊晃晃脑袋，想甩脱什么，“我告诉你，这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什么……怎么会是你的错。你——”昭荃话音未落就被打断。于思翊泪眼婆娑，哽咽着诉说了刚才的事。何其悲伤，才能让他落下这么多泪！
　　昭荃听完，面色凝重，几次想开口，却只是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道：“这不是你的错。”
　　“这就是我的错。我应该主动拉住他，帮他上来！”
　　“他自己求生意识不够。”
　　“是我自以为是。”
　　“万一他没握紧你的手，滑落呢？那你岂不是更愧疚？”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于思翊，你对自己过于苛刻……”
　　“是我的疏忽……”
　　昭荃不再说下去。他默默站在好友身侧，滚烫的风拂过脸颊，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结局。
　　命运太过无情。搜救半天，并未找到少年。大概，他早已被漩涡吞没，不知去向。
　　于思翊麻木地重复他所知道的实情。他说都是他的错，警察说这纯属意外。
　　他不信。他怎么能信？
　　昭荃听到他说：“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第二次！”
　　“冷静一点。”
　　“我挺冷静，冷静啊……”于思翊笑得扭曲，“昭荃，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还能帮上什么人的忙吗？”
　　“你需要好好休息……”昭荃无奈道。
　　“那是我本可挽回的一条生命，却因为我的大意……我无法原谅自己！”
　　“别说了，你真的需要休息。”
　　“如何？如何？如何？”
　　警察劝他们先离开，搜救工作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他说，有消息会联系于思翊。
　　于思翊到底等来了消息。最后捞出的，是尸体。坦然接受自己与于思翊所描述的美好生活无缘的少年，连挣扎都没有，还被江中异物所伤。
　　昭荃在学校碰到于思翊时，他看起来和往常一样。
　　于思翊平日强撑着，却控制不了无数夜晚的惊梦。
　　那个夏日，成了他心中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
　　如果……于思翊拳头攥紧。他不断完善自己，希望能切实帮助他人。
　　带着伤，丰满羽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