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69、第六十九章

　　山洞潮湿，石壁上不时地往下坠落水珠，嘀嗒，叮咚，在这漫漫长夜黯然作陪。

　　宋千山此刻如处炼狱，烈火焚烧，难抑地贴着漉漉的石壁。他的衣衫已被汗水与露水全然浸透，发丝凌乱地粘在颊侧，呼吸急促难耐，还要强行留存一丝理智以抑制自己，不能发出太大的响动，以免被强万钧与莫玉生发觉。

　　李元兆圈住膝盖坐在洞口，一双眼睛恨不得劈成两半，一只用来看顾宋千山，一只用来凝盼朝阳。他想做些什么，苦苦思索一阵，却发现自己除了期待时光流逝外，根本别无他法。

　　东面已能见到霞脚，晨光熹微，将云影切碎了，堆叠在山脚旁边。如若此道平常，许是难得欣赏日出，那样焕然的光景与豁达的金芒，喷薄欲出的生命力和造化之玄奇，总会让人感到难言的震撼，自心底灌注到全身上下的每处，再由纤细的毛孔舒发，便似能与天地和融一体，以苍穹为盖，以袤野为履，以碧水为佩，以清风为裳。

　　只是此刻，他只盼着那金乌顿起，解了宋千山所受之苦痛。

　　晨风悠悠，头顶繁茂的翠桑缓缓摇曳，不时有一两片坠落，自洞口处飘然旋转。李元兆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片上，觉得那莹莹碧光甚是好看。只是过了片刻，四野静寂之时，又有几片往下落，同方才的堆叠在一处，不禁引得他抬头去瞧。

　　可甫然抬眸，映入眼帘的物事却将他吓了一跳，登时往后跌坐。

　　莫玉生摘了两片桑叶，双手各持一只，玩儿也似的将叶子贴在眼睛上。他原是往下伏在洞顶，叫李元兆撞见以后，便摘下树叶，如同倒挂的猴子般将半只身子垂悬于洞口。远处朝霞晴明，可他背对着，面目陷入一片黑黝。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啊，真是叫我一顿好找。”

　　他的声音尖细，一壁说着，一壁拿手指拧转着叶茎，无所在意的模样。

　　李元兆定了神，伸手来挡在宋千山身前，强自镇定道：

　　“你想做什么？”

　　莫玉生往里探头，好似一只猫头鹰，目光锐利，语调慵懒：

　　“这还不清楚？自然是抓人咯。”

　　瞧见宋千山狼狈不堪的模样，又啧啧道：“我这还没下毒呢，宋千山怎么像是毒发了般？不知是哪位朋友相助，倒是省去我不少功夫，制毒的药材可甚是难寻……既如此，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免得白受许多苦楚。”

　　宋千山死死捂住胸口，汗水在颌下攒为一豆，狠瞪着莫玉生，喘息道：

　　“朝廷刍狗，何来狂吠……”

　　莫玉生冷笑，面上神色如常，手中桑叶却于转瞬化作紫黑，竟自他手指间溃烂化作浓水，缓缓滴落在地。

　　“看来这毒是不够霸烈，还能让你余下力气骂人。”

　　他骤然翻身而下，盘腿坐在洞口外，自袖口抽出一方巾栉来，仔细地擦拭沾了污秽的手指。

　　“文众兄真是多此一举，非要我与大哥将你活捉了去，以逼曲老头儿拱手让位、奉交宝器，要我说，还不如都杀了一了百了，又能替贾姊报仇雪恨，岂不痛快。”

　　东面天际，云霞绯色更浓，只要再拖延片刻，至少较之现在坐以待毙的好。可莫玉生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又自胸前取出一根竹筒来，竹筒底端耷拉着半寸细绳，只见他轻轻一拽，一束火光便自筒中跃往天际，绽开红色烟火。

　　“你不出来，我只能唤大哥来，请你出来了。”

　　想是强万钧本就在这附近，那烟火信号放出短短一瞬功夫，下一刻里，山洞便沉沉震颤，洞口的霞光被遮了个严实。

　　“人在这里面？”

　　强万钧声音浑厚，与莫玉生问道。

　　李元兆还未听见莫玉生回应，却见一双粗壮大手攥扣住洞壁口沿，往两侧掰分。他原是以为那人会将他二人自山洞中揪出，决计不曾想过，他竟是要生生将这山洞自中拆开。

　　耳际传来石头碎裂的巨大声响，李元兆伸手，将宋千山揽在自己身下，于他耳侧说道：

　　“少主……”

　　宋千山浑身烧灼，喉头灼痛几乎要焦枯，却仍勉强安慰道：

　　“别怕，我马上……就会、好的……”

　　李元兆大声道：“我不怕。他们来了，我一拳揍一个！”

　　虽是如此说，可他心中实则怕极了，怕时间太慢，一切都来不及。

　　“咔嚓”一声，头顶天光大亮，石壁登然破开，被强万钧操起猛地丢到两侧树林中，瞬息砸倒了两棵桑树。

　　他嘿嘿笑了两声，伸出那对粗硬如钻的臂膀，往宋千山二人身侧探去。李元兆见他伸手过来，顺手拾起脚边碎石往他身上砸去，可这些石块遇到强万钧，反如同蛋卵击石，丝毫效用也无。

　　而就在魔爪即将触及宋千山之时，林中忽见银光乍闪，伴着声清若黄鹂的浅啸，往此处劈落而至。

　　“月下——蝶影！”

　　剑锋凌厉有致，带起洞口翠叶洋洋，飘然纷呈。强万钧与莫玉生俱是一惊，忙往两侧翻躲开来。

　　亦恰是此时，一轮橘红的金乌豁然冲破霞海，冉冉而升，映得宋千山眸中温热明灿。他撑起身子，略微平复气息，金错刀自腰际刀鞘利落拔出，又伸出手来，将李元兆拨至自己身后。

　　“多谢赵姑娘了。”他望向一旁公子模样打扮的赵翩跹，温言道。

　　赵翩跹回道：“不谢，此前你救过本小姐一命，如今本小姐又救你一命，互不相欠了。”

　　身前，强万钧与莫玉生聚头在一处，前者要上前去，却又叫莫玉生拉住，回头不解道：

　　“你拉我作甚？”

　　莫玉生双目微眯，上下打量赵翩跹一番，淡言道：

　　“她是赵成的女儿。”

　　“老子管她是赵成的女儿还是李成的女儿，挡了我们的道，就该吃点苦头！”

　　说着，他已不顾莫玉成的阻拦冲了出去，直奔赵翩跹所立之处。

　　“大哥！”

　　莫玉成看着他冲出去的身影，无奈摇了摇头。赵家便是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足可见其势之宏稳。他二人此行一为拖住宋千山，为尧天阁那面争取时间，二即半道上接着三哥的消息，要他二人活捉宋千山，以不战而屈人之兵，逼迫曲老头儿拱手弃阁。

　　此番赵翩跹来搅，若不慎伤之，届时皇帝怪罪下来，哪怕他们是遵循圣旨、剿灭江湖凶派，可若真要给出个交代，他们亦是最合适的替罪羊。

　　这面，强万钧与赵翩跹二人已然缠斗开来，宋千山加入其中，三人难解难分。刀光剑影，在金光之中斑驳陆离，错杂交织。

　　赵翩跹此前早已听闻“强笑众生”四大高手之名，只是今日才得一见。但与强万钧交手三两回合后，她才逐渐理解“力砸万钧”实非浪得虚名。此人通身上下皆若坚石，剑身拍挡为主的招式在他身上毫无用处，触及瞬间便会被弹回，反将所使气力回扣至己身。

　　“小姑娘，你不是我强万钧的对手，现在回去绣花还来得及。”强万钧一面肘臂格挡，一面讥讽道。

　　赵翩跹闻言，面色涨红，气极道：“你才绣花，你祖宗十八代都绣花！”

　　她生平最不喜女红，从小她爹赵成为了把她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甚而将襄城内有名的绣娘全给请了过来，为她传授绣技。可七日之后，那些绣娘却个个哭着喊着要回去，任赵成开出多高的价，竟是没有一位再敢留下传授技艺的。她们若再待下去，怕是连喝水都能喝出绣花针来，命总还是比钱更重要些。

　　趁着强万钧笑时分心，宋千山蓦地伸脚勾住他的肩膀，想要借力将他往下按，再寻机出刀击其痛处。可未及所料，强万钧竟是不动如山，他横刀扫向其腰际时，只见强万钧怒踏右足，通身震颤如金钟，虽不至将金错刀震落，却也将刀风扰得凌乱不堪。

　　李元兆站在方才被掰开的石壁后，想要过去帮忙，又怕自己功夫不济，反给宋千山添麻烦，便只得立在原处，心内焦渴，盼着赵翩跹与宋千山能够早些战胜，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强万钧虽力大如牛，又坚如磐石，可亦因此行动不如赵、宋二人那般灵敏，这般胶着不下，一时也并不占上风。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忽传来一阵锐鸣，如同鹤唳嘶竭，在天际骤然炸开。莫玉生扭头，见着那流彩散逸，与云霞交织，又随轻风谢去，眉心一皱，又开声唤了强万钧一回。只是这回不同于上次的慌张，而是多了分凝肃。

　　强万钧亦闻见天边嘶鸣，又听莫玉生叫他，竟亦不再如方才般莽撞，大臂一甩，同赵翩跹与宋千山二人拉开距离，闪身回到莫玉生身侧来。

　　只见莫玉生附手至他耳畔，悄声交代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似不经意地越过赵、宋二人，往别处瞧去。宋千山与赵翩跹握刀禀剑，并肩立于洞穴残迹一侧，相互对视，却不知那二人是为何意。

　　但那阵锐鸣之所在，分明是为尧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