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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秋日的太阳较之热夏的刺目浓烈,更多了一丝淡薄与寥阔。日上三竿,清早氤氲于山间阁中的雾气,已随着温度的抬升而渐渐散尽,灰瓦飞甍之间,由之染上一层薄薄的金光。若是手拄竹杖、足裹芒鞋行于这山间草野,便有股子悠游恣意溢上心头,而全不似此刻的尧天阁,骚乱始生,鸡飞狗跳。

      “看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与昨日无甚差别,宋消身着一袭皓白绫锻长袍,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古铜色的刀鞘已堪堪斜出半寸。而他的面前,正跪着今晨那两名捧着弧刀守门的小弟子。他们的头贴地紧紧的,也不知是谁始先发了抖,连带着身边一个也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他们入阁虽不算早,可粗粗一数,大抵也有个七八年。此前,纵是阁中弟子纯粹因自身缘由而未完成任务,少主也多半交给专负责量刑定赏的思清机处理,断不会似今时今日这般,甚至拨了金错刀,即刻定了人之死生命数。

      宋消垂了眼睛,视线虽落在那两小童的背上,可心思却不在此间。

      为防敌对派别突然攻袭,尧天阁的楼厅坊阁并无始终固定的位置,而是由能工巧匠于特定几样建筑之下打造巨型滑轨,因而阁内布局每年俱会更新,她分明是初次访造,况且来时已然昏迷不醒,若是没有熟知阁内布造之人导引,如何能走得出这阵机?

      若是阁内有鬼,此事之上便更加棘手,已远不止关乎她一人安危了。思及此,手中的金错刀缓缓出鞘,银亮的刀身擦过那浸润万物的薄光,随着一声清利的摩擦,如半弯素月破水而出。

      “少主!”

      几乎同时地,李元兆脚下生了暴风一般冲卷过来,到了宋消跟前又险些没刹住,不敢撞到这尊冷面佛身上,便只得踉跄摔趴在地。经此,他却没有丝毫消停,蓦地转过身来爬到宋消的身侧,伏地叩首道:

      “少主,你要杀要剐就冲我,跟他们两个没有关系!”他扭头看了眼身后,复而说道:“都是我心里怀有怨气,是我带她偷偷出了阁门!一人做事一人当,事是我做的,少主罚我吧!”李元兆虽是低腰伏着,语气却仍旧激昂,倒显得是那颀立之人犯了错。

      “我倒未曾发觉,你是这般肝胆仗义的侠客!”语调夹杂着些许讽刺,可方才心中升起的狐疑,此刻已逐渐消去。宋消盯着眼前这个便是伏跪,腰板也挺得傲直的孩子,蓦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果敢纯良,凡路见不平必要拔刀平气,他一腔孤勇,誓要令那江湖覆个天地。那样耀眼的锋芒,如此尖利的棱角,都令那少年如若驾乌驰骋,坐月摘星,眼角眉梢,俱是璀璨的初光。可初入江湖的儿女,白马银鞍,快意平生,只不过多是一个遥远而纯洁的梦。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无声无响地将刀收于鞘中,眉峰一凛。

      “你可知,我留她并非只为私情。她的身上流着剑隐血脉,又携宝器广陵散,若是偶得天机得以驱活,于我尧天阁便只有裨益而无弊害。况且,太虚镜如今藏于阁中,没有剑隐传人的驱使,与平常人家的花镜几乎无甚差别。再有……”

      ——再有。

      这二字出口,他却如同遭了禁闭而霎时缄默。此刻太阳已悬于正南,将这庭院照得空旷明了,除了有几只野鸟流矢一般飞过,叽喳几点,便再无其它声响,静寂之间,仿佛已过了半岁。

      李元兆这时才觉膝盖泛麻酸痛,左等右等不见宋消发话,心下正觉焦惑,却已听一声呼唤“初方”二字,抬起头来去望,却见宋消不知何时已在百步开外,隔得虽远,可最后一句话依旧字正腔圆地传入他的耳中:

      “再不跟上,便去思清机领刑杖,三千始起。”

      尧天阁坐落于却月辖境的木兰山上,地势险峻陡峭,外加山中低坑湿洼处多漫瘴气,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但也时常令下山之人摆手坐叹。

      一路穿山越岭,几乎片刻亦未曾停留,加之心中时时吊悬着,前防即皋门冷枪暗箭,后防尧天阁穷追猛打,身上又背着条垂危的性命,高逐晓这一程走得甚是辛苦,双脚已几乎麻木肿胀起来,将近四五个时辰滴水未进。但唯一值得庆幸的,于日落天黑之前,她发现了一家驿舍。

      似是沉沉黑夜之中的一点微茫,令她一时忘记了途中疲苦,加快些步子往里走去。

      那驿舍坐落于一条小溪边上,流水潺潺绵绵,日夜奔流不息。客舍内布景雅致,方正规整地铺着几张松木长桌,桌角似未曾上蜡,某处刮擦出横倒竖歪的几根毛刺。墙上甚至挂了几幅文人字画,直挺展刮地垂落着,随一阵轻凉晚风灌入,底部的地杆前后晃动,发出叮叮的响声。

      这样荒僻的小店,屋子里却还坐了三三两两几个人,只是均只顾吃着自个儿的,好似天塌下来都没口头这顿饭要紧。高逐晓是进了这店,看到掌柜笑眯眯的迎客脸,要了两碟小菜、一壶烧酒,外加二层上房以后,才好似悟道过来一件大事。

      ——当下里,她身无分文。

      那店家的手在空气里悬了半天,半根毛没捞到,脸上瞬间嫌弃得眉不是眉,眼不是眼,一只手上下左右地扫动,直要扫出花来,活像是打发乞丐。

      高逐晓只觉心冷,又加之白日行路浑身疲累,便不想再与那掌柜琐细掰扯。她瞧了眼肩头虚弱的女孩儿,咬了咬牙,轻轻往上耸了肩头,将她扶得更稳当了些,复又转过身,一眼瞥见外面的天色,已然黑漆难辨。

      江湖之大,大可及山高水远、升斗银河。可江湖之小,竟也能小到容不下两个女子。

      她本是已狠了心,不过是再抗一道猩风、趟一场血雨,生死早已不由自己了。只是一只脚将将越过门槛,跨出门外,便听身后一声略略沉闷的声音抢道:

      “她们俩的账,我来付。”

      掌柜听见这话,登时眉开眼笑,“得嘞,客官爽快人!”亦不关心是谁付的银两,只伸手将钱接了去。

      而那人似是全然不在乎这点银子,高逐晓转了身到他跟前道谢时,他也并无一话。只是在她搀扶着那女孩上楼梯时,又与掌柜提了一嘴,叫他把饭食送到房里。

      这店地僻薄小,并无金疮药等可供女孩包扎伤口,高逐晓便扶她半躺在床榻上,又自身上扯下几层素纱,只当做是医药纱布,在心胸、股侧等一些关键部位裹了。那女孩也是坚强得奇,自始至终未曾喊过一声疼的。

      “你为什么会叫那人鞭打?你的家人呢?”高逐晓心下不忍,扯了些别的话调开注意。

      那女孩闻此,眼眶却霎时泛得红了,借着从西墙那方小小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两行清泪一先一后,奔涌而出。

      “我……我的爹爹……娘亲,他们……他们都死了……”

      她浑身上下不可抑地剧烈颤抖着,如同一只刚生出的雏鸟,忽的被卷入乌云翻滚之下的横风狂雨,在巨大的震撼之中生死明灭。她这么抽噎个不停,也便顾不上吃饭了。

      “我……我……”

      高逐晓有些后悔问了那样的话。

      她怔怔地坐在床头,目光呆呆地盯着对脸的那根垂花柱,柱上挂了一方素色的绸子。此时,恰又自窗外吹来一阵晚风,那惟帐微微地飘动着,像是来自阴冷地下的呼唤,而若是换个方向,又如同人间凄凉而冰冷的吊唁。

      高逐晓觉得这夜色太凉,染得眼睛也凉了。复又转过身来,扶了小女孩躺下,又为她披上布衾。

      “不提这些了……阿姊吟曲歌谣给你,你好好休息,如何?”

      “阿姊……”

      小女孩盯着她,足足又看了好一会儿,好似要说些什么,双唇微微翕动,却终究湮没在这无边的暗夜之中,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鹿鸣呦呦,林鸟倦倦,笙歌燕舞,我心游连。
      鹿鸣杳杳,林鸟簌簌,松风溪涧,我心仰止。

      鹿鸣嘹嘹,林鸟啾啾,长风碧柳,我心可鉴。
      鹿鸣深深,林鸟岑岑,落雪孤山,我心犹欠。

      ……

      夜色空茫,歌声仍旧萦绕在高逐晓的耳畔,久久不散。月色泠泠,她自窗格飘然而下,如若蟾宫仙子。可即刻之间,素纱衣裙沾染那浮光跃银的溪水,又“噗通”一声敲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来,将这意境搅得破碎,而后扎进她的心里。

      溪水冰凉,自脚下传至头顶。高逐晓浑身湿透了,那素色单衣便紧紧贴着她瘦小的身躯,再由衣衫上蜿蜒的凸褶汇集至低处,一滴一滴地,重又汇入溪水之中。

      逝者斯夫,湍流不息,天地寂寥,只她一人立于其间,便得始终耐着此间寒凉。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仍存一处遗野,凭之溪水绵长,只要不断濯洗,总归能够涤净尘埃。

      晚风拂过屋子,吹得合闭的门框咯咯作响。而后,又辗转拂过床头,掠过几案,轻轻地点在那两碟未曾动过的小菜上,经至那装着烧酒的瓦罐,蓦地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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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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