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50、第五十章

　　情势倏然变幻，贾笑在前，缇骑殿后，如是便要往来时路踱来。

　　只是方行数步，一道银光蓦地自青天劈下，又在空中利落旋转，耳际烈风嘶嘶，如若玄蛇素练气转阴阳。眨眼功夫，宋千山脖颈上的银丝便似已叫这凌厉剑势所斩断，他由是难抑地重重咳嗽数声，脸庞涨得通红。

　　虽是垂首，可余光中所映入的身影，他此世来生都不可能会认错。那刻烙在心底的点点印记，上天入地亦丝毫无可泯灭。

　　迎天剑持握掌心，便是指向污泥，也难挡其上流转的粲然辉光。

　　长剑甫落，身后便传来齐刷刷拔刀的锐鸣，高逐晓身前独抵贾笑一引，身后背纳缇骑百刃，此刻收整全局，她已然堕入局中，插翅难逃。

　　贾笑斜了斜脑袋，头上三翅莺羽海棠步摇随之微微晃动，垂眸望了望脱散牵丝引的手，复而缓然抬首，瞧着眼前这个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目中打探好奇意甚而多于恼怒。

　　她收回那半截细白藕臂，重又纳入杏色广袖之中，娇眸流转，不缓不急道：

　　“姑娘持得一把好剑，又肯独身来趟朝廷这趟浑水，若不是这江湖上的孤野游侠，那便只有一人了。我猜的对么？高姑娘。”

　　高逐晓闻言，往后微微侧首，复而盯着眼前女子，凛然道：

　　“当今朝廷昏庸无道，襄周流民四散，饿殍遍野。那些百姓生来何其无辜，如今却只因你们争权夺势而就死殉葬。当此世道，民生多艰，朝廷不思治理，反把精力用在杀人身上。那么敢问，今日你们杀了宋千山，便可救活那些无辜百姓么！”

　　她这番话说得铿然有力，身后缇骑似亦被激到，聚首接耳，人群之中起了嗡嗡躁乱。

　　贾笑看着她，忽的笑出声来，银铃般地持续许久，似乎高逐晓方才，讲了个天大的笑话，让人捧腹难止。

　　“姑娘，你年纪较我小些，怎的也学会了自欺欺人这一门道？”

　　说着，她掩了袖子，眼尾蔓延开一抹枯枝般的皱纹，眉间扫过一瞬黯然。

　　“方才，宋公子有句话，露华虽身负此行，却也认同。”

　　“在这方乱世里，朝廷为何？百姓又为何？杀人如何？救人又如何？不过来这世上一遭，断根浮萍，生死一念罢了。你该不会以为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号，便真能叫自己功垂不朽？”

　　贾笑面上顿时转冷，重又抬袖来横于胸前，目光破出泠泠寒气。

　　“朝廷已然留意到你的身份，你如今自身都难保全，还是不要碍手碍脚，管这档子闲事，自寻麻烦吧。”

　　高逐晓亦缓缓将手中剑举起，横于身前，直言道：

　　“他不是闲事。”

　　这话一出，倒叫贾笑愣住片刻。

　　二人对话之际，宋千山已然拾起泥泞中的金错刀，长立于她身后，一双眼睛在她的背影上温然逡巡。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默默转身向后去，同她背对背，同仇敌忾。

　　他不是闲事。

　　许久，贾笑的视线在这女子和男子之间落寞地穿行，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蓦然垂了眸子。此时四下皆无言，她却径自独笑，只是这笑同方才都不一样，她的肩头颤抖得厉害，让人觉得她仿佛不是在笑。

　　她从前也曾希冀过，自己能够拥有一段纯净不染纤尘的感情，同一人桥头溪畔，醉卧花丛，俯仰星辰，采菊观海。

　　可凡尘流年，如若白驹过隙，转眼红落秋风起，韶华已渐逝去，那人却迟迟未曾出现。

　　太多太多人，曾短暂穿过她的生命，可筵席散去，她仍旧是独自一人。

　　故而那些背叛她的，她将他的心活活挖出，仔细去瞧那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那些哄骗她，只为香尝美色的，她刺瞎了那人的双目，让他尝尽无际黑暗；那些她所求而不得的，她便将他杀死，再亲手放入棺椁，轻抚着他的身子长眠地下。

　　如此，她便逐渐相信了，并非是自己觅不得，而是这世上本就没有。

　　她已好久没有痛过了。

　　直至此时。

　　所以，他们都是假的。

　　忽的，贾笑广袖乍起，此间无风，可其袖口却如若风洞一般，簌簌拂动。看似只是狂风暗涌，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袖中无数牵丝引，已如暗箭齐发，朝着高逐晓袭来。

　　同时的，立于后方的缇骑也趁此时纷纷提刀往前，直向宋千山身侧逼近。

　　那些丝线极其纤细，又近乎透明，高逐晓便不能够依着平日中防范暗器的招式来抵御其攻势，只得内力灌耳，努力去捕捉丝线擦破空气所生的颤动。

　　由是，牵丝引出袖的瞬间，高逐晓双目一凝，已然能够判断出其来袭大体方位。身体迅捷往前微躬，足尖已然借力向上翻转，整个人身子便虚旋一周，成功躲过了三条丝线。

　　身子甫然落地，迎天剑骤然挥起，她能够感觉到紧绷的细丝擦过剑身时，颓落的柔软与不堪。

　　胶着混战之际，她不经意间擦过他的肩膀，便又以此为支点，双方旋即调换了位置，高逐晓此时迎战持刀霍霍的缇骑，宋千山则重又面对贾笑。

　　方才中计，也是因着自己心上未曾设防，因而没有察觉到贾笑在他身上布下的牵丝引。但此时此刻，双方对峙，虽仍看不到，可多少能够凭借那人动作、银丝出袖的声响捕捉一二。

　　“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贾笑大吼一声，仰天狂笑不止，此刻已然双袖脱出，在空中剧烈地甩动着，颇似一个酩酊的舞者，在这方泥泞天地中，独自起舞。

　　宋千山因着右手手腕叫银丝割破，只得左手持刀。他习武多年，左手右手常往并用，故而是哪只手持刀，并无多大影响，可毕竟缺了只手，情急时不得互换，多还是有些累赘。

　　这面，高逐晓纵身跃起，又是一记长虹贯日，剑芒四溢，锋锐扫过，瞬然击退了十数个缇骑。

　　她在空中翻身数转，趁此将体内真气汇聚于右臂，再灌入剑槽之中，待到气息已满，右臂往外舒展开来，预算着此剑落下，便会叫多半缇骑元气大伤，无力再战。如此，她便可回过身，助他一臂之力。

　　宋千山翻转腾挪，一面躲避疾利如箭的牵丝引，一面脱了手中错刀，令其在空中游移，将那些银丝悉数斫断。

　　初时，双方谁揽上风，并不见得明晰。可时间久了，银丝似乎永无穷尽，他却能够明显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然消耗许多，动作亦较之方才，有些许迟滞了。

　　“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对首，贾笑依旧挥舞红袖，唇齿灿然，确是无负其“一笑杀一人，再笑枯万骨”之声名。

　　人都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宋千山此刻亦是拼尽全身力气，不止是为着自己，更是为了身后那人。

　　可就在此时，一道银丝倏尔重又擦过他的右手腕，猛的刺痛叫他浑身一激，而就是这瞬然间隙，一缕银丝便穿过他的身侧，似是长了心智、带了目的一般，直直往高逐晓身上探去！

　　纵然他已强忍痛楚，提刀去追，却仍旧难敌贾笑银丝之迅疾。

　　眨眼之间，高逐晓便叫这银丝锁缚住右手腕，骤然跌落在泥地里，手上一阵钻心之痛，虽死死攥住剑柄未丢，可全然使不上一丝力气。

　　她整个人便叫这丝线往前拖去，身子全然浸入泥污，如同在马后拖住的囚犯一般在地上无奈地挣扎着。

　　见此情状，宋千山双目骤然变得猩红，猛地将手中金错刀甩出，那银丝叫刀刃割断，高逐晓这才平复了呼吸，又紧忙自地上站起身来。

　　这番招式虽一个路数，可她的腕上却并不同与方才宋千山的，只是破了血管。她是深入腕骨，其上皮肉自里往外翻出，让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若是他刀来得再晚一刻，恐怕她整只手都要不保。

　　可高逐晓仍旧坚定地屹立着，额上已然一半是淤泥，一半是豆大的汗珠，但自始至终，她连一句呻|吟都没有，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对面那杏红衣衫的女子。

　　宋千山忽的疾奔至她的身侧，一把将她手中剑夺过，猛地插入身下泥泞，其间溅起些许泥珠来，落在他那袭素白衣衽上，可他全然没有心思再去顾及这些。

　　“还握着它做什么！”

　　他大吼出声，伸出一只手来，却不同于夺剑那般粗鲁，而是微微颤抖着，而后轻轻托起她的小臂，眸子更红了几分。还有些话未及说出，却已然哽咽在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身后，贾笑亦收拢了袖筒，眉目舒朗，唇角漾起一抹诡异的笑来，好似在观赏一出大戏，一出她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思而不得的大戏。

　　高逐晓瞧着他面上的焦急神色，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气若游丝道：

　　“你都没有丢刀……我怎么能够弃剑……”

　　“你是个傻子么……”

　　宋千山盯着她的眼睛，颤抖道。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脆弱。而这样的脆弱，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嗤啦”一声，宋千山自自己衣袍上撕下一片布帛，在她的腕上细细地缠绕着，仿佛此刻他手上，是一块珍贵易碎的和玉。

　　这时候，有二三缇骑见着他二人分心离战，肘着长刀便往前冲去。可还未及近身，宋千山猛然一抬脚，方才插于泥间的迎天剑便倏然往那处飞出，去如雷霆收震怒。

　　待那剑复而回旋，重又插入二人身侧地下时，彼时挥霍长刀的缇骑，此刻已然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