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渡仓坡位于大徵峰下，因着峰势险峻，风筝等借物断不能上山。赵禀竹原是吩咐引绳之人收筝于坡下，却不想同高逐晓二人思归一处，见他们斩断系绳，双双翻越及地。

　　高逐晓望了眼赵禀竹，见他亦正端端看着自己，目色复杂。但现下二人已然自襄城脱身，绝无理由再乖乖送入狼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故她只短短同赵禀竹道谢，便要拉宋千山离开。

　　其实，方才倚竹法阵之中，不止有赵禀竹与强万钧之间的赌注。她亦暗自打了桩赌。

　　打她那日于尧天阁所见，非一时之兴、梦幻泡影，打那柄正中吴凉背脊的银枪，暗藏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只不过目下看来，似乎是她自己有些天真了。

　　赵禀竹见状，勾脚往外踏出一步，又伸出胳膊，挡住二人去路。“怎么，方才在阵法中答应得好好的，现下脱了身便拒不认账了？”

　　高逐晓狡黠一笑，“可我似乎并未许诺过楼主什么。只是楼主问我，是否要和你走，我当时应下了，如今也做到了，这应并不算是悔账……”

　　宋千山闻她此言，才知她方才应允大抵只是权宜之计。不过两相比较，他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至少能够新添一线生机。但此时此刻想要脱身，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哦，那姑娘的意思，是不打算跟赵某继续走路了……”赵禀竹后撤一步，眼睛微眯，瞳仁几不可见地晃动，霎时又复原成冰冷狠戾的模样。

　　高逐晓亦收起方才的笑意，直言道：“是这个意思。”

　　赵禀竹却反轻松笑过一阵，似乎一切都成竹在胸、尽数掌握，甚至不曾召唤偕行的倚竹弟子。可他愈是如此，他们便愈不能够放松警惕。细细算来，她已与赵禀竹交过两回手，脚马山顶她侥幸逃脱，可尧天阁那回，他只用一支竹笛便令自己与赵翩跹招架无能，可见此人身手绝不可小觑。

　　“那便要，换种请法了。”说着，他已擎身上前，势如风摘翠竹、竹化千刃。

　　眼见这二人已落入大徵境内，几已是落网之鱼、无处遁逃，但当密探回宗阁搬来援手时，却见赵禀竹左肩处被刀刺破，鲜血已然浸湿了半只手臂。他整个人半跪于地，面色极为惊诧，似是并不相信自己竟会败在这二人手里。

　　搬来的救兵乃是荣枯手爷孙俩，二人见状，紧忙赶上前去。谢枯老成持重，仔细地瞧了眼那伤口，回忆起那日紫金台宋千山出刀之景，问道：“楼主这伤，可是出自尧天阁主金错刀下？”

　　赵禀竹冷哼一声，别过了脸，并不吭声。他一贯是如此骄傲，谢枯度其神情，已能够猜知二三，故不再多问什么。倒是将他扶站起身的当口，一旁抱胸的谢荣却瞥来不屑，语调中的讥笑用言自明。

　　“楼主一向自视甚高，怎的临到跟前儿，到嘴的鸭子都能给飞了？自己没用，还不容我太爷问候两句，这算什么理？”

　　赵禀竹闻言，扶住手上的肩膀，斜乜了谢荣一眼。“你倒是说得十分轻巧，我赵禀竹至少是将人从襄城带到了渡仓坡来，而你，除了在此处动动嘴皮子埋汰我几句，似乎什么都不曾做吧。你若是真不服气，大可自己去将他二人追回，就怕你没有这个胆量。”

　　“毕竟我也曾听说，紫金台那战，你是输给了宋千山的。”

　　实际紫金台嫁祸成功与否，从不是谢荣所关注的。可自那日输给了宋千山，他便最听不得别人提起那件事，从未止息的怒火此际又再度蹿升。

　　“好啊，我现在就去找宗主，自会请命追回他二人，偏就要让你瞧瞧我荣小爷的厉害，叫你这败军之将心服口服！”

　　“荣小子！”谢枯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此际见着情状愈演愈烈，几乎不可控制，他才终于叫住了谢荣，目光冷厉，示意他不要自寻麻烦。

　　可谢荣正气盛当头，哪又肯听他太爷的话，登时甩了袖子，提了轻功便往大徵峰上飞去，片刻功夫，人影便消失在重叠林木之中。

　　谢枯这头接应着赵禀竹，后者身上有伤，步子明显走得缓慢许多。待到他一行再返回大徵宗时，正见吴凉坐在正厅里，视线落在赵禀竹身上，半刻里不冷不笑，直至谢枯唤他一声，他似乎才神归本位，自八仙椅中起身来，上前将他二人请至座上。

　　赵禀竹却无论如何不肯坐下，声称自己此次确实太过大意，才能叫他二人在大徵的眼皮子地下逃之夭夭。“请宗主给赵某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命我再度折返，将他二人追回，届时定会给宗主一个交代……”

　　吴凉听罢，抬起手徐徐点在额侧太阳穴上，面色似乎有些倦怠，对赵禀竹道：“不必了。”

　　赵禀竹心上陡然一惊，抬头还想要再辩解些什么，却听吴凉又道：“赵兄这趟辛苦，况身上负伤，原要好好休养。我若于此际再命赵兄前往，岂非显得我吴凉太过冷血不近人情？且不说客人现下还未请到，便是我那师姐肯来，又怎是好交代的。往后，还得劳烦赵兄辅翼才是。”

　　话毕，他便叫来一名弟子，扶赵禀竹下去处理伤口。这时，正厅里便只剩下谢枯与吴凉两人在场。正待谢枯要告退之时，吴凉却叫住了他，“谢老前辈莫急。”

　　谢枯站住脚，心内差许已猜知他想说什么。吴凉此际才站起身来，行至谢枯身侧，瞧着门外青天白日，幽幽道：“方才谢荣来找过我，我见他这些时日身子都轻活，想来那‘烟雨暗’应是被压制得将好了……”

　　谢枯闻言，眸光微动，躬身拱手道：“多谢宗主挂心，自吃过宗主给的药，荣小子身上的毒倒是不曾再发。”

　　吴凉侧首，似是极不经意地侧首，往下睨着老者的满头银丝，又伸手将他扶起身来。“其实你大可去寻我师姐，她手中握有宝器广陵散，传说中‘百病雾散，万毒云消’，不愁治不好你孙子的病症啊……”

　　他这话一出，谢枯却是许久不曾说话。寂寂一室，唯有风满庭院，再灌入正厅的微响，无形中使得吴凉的话悬停许久，分量重得几乎要压碎人心。

　　谢枯的目光倏然间变得浑浊如斯，悄然间将腰身压得更低几分，却不是对着吴凉，声音沉闷如若暴雨前的阴雷。

　　“宗主实在取笑老朽了。当年，我曾因着一己私愿趁人之危，封废了文远扬毕生武功，又怎的有脸面去求那高逐晓网开一面？若非宗主之恩，荣小子必不能活过今日。”

　　吴凉却并不以为意：“谢老实属过谦了，当年文远扬一事，背后本便是我吴凉的主意。一把利刃，又有什么对错可言。只是文远扬之死，却同谢老没有半点关系，您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呢？”

　　谢枯听了，只心上苦笑。在这江湖之上，武功身手乃侠客立身之本，有些爱惜甚而高于自己的性命。其实二人心上俱知，武功尽废，与庸俗常人已无二致。虽不知他为何只是退隐，但必是生不如死之状。

　　另者，看似吴凉问得漫不经心，可他久经风霜，却能够从中听出另些滋味来，想对方不过是要打探自己的衷心。同时又提醒他，他不过是对方的一把利刃，不该有什么人之常情。

　　果的，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吴凉终于亮出目的。他重又转过身，背对着门缓步踱往椅案处，身前没入一片不可见的阴影。

　　“方才谢荣来找本宗主，自愿请命去追回我师姐，我见他少年意气，勇毅可嘉，登时便想起他这般年纪的自己，就合他的意答应过了。此事不宜耽搁，想必谢老前辈应没有什么意见吧……”

　　谢枯闻言，心内已知他是想借此事印证自己的忠诚，又于原地垂首片刻，似也左右思虑少许，此际亦不能推拒，也只得领命而去。

　　因着渡仓坡的密探手脚疾利，荣枯手再下山去追时，也并未耽搁多少时辰。二人使上十成的功力去追，竟真就在渡仓坡附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丘陵上发现了高逐晓的身影。

　　谢荣眼睛雪亮，登时便屈指作爪，还未等谢枯出言劝他谨慎，便已然如一条游蛇般朝高逐晓袭去，而这一爪落下，便会如枯木生枝般贯透她的肩头，刚好打在赵禀竹受伤同样的地方，虽还未得手，他心内自得已极。

　　“小心！”宋千山惊呼道，当即便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往旁侧避去，自己来不及再躲闪，后背的衣衫被划破，露出鲜红刺目的抓痕。

　　高逐晓慌忙自他臂弯中挣脱，去查看他的伤势，旋即冷冷瞪视着那个猝不及防的阴手，凛然道：

　　“只会背后偷袭，究竟算什么本事！”

　　谢荣哼了一声，转过身来，目色盛气凌人，说话开门见山，分外直接。“废话少说！宗主有令，邀你入大徵，你去是不去？”

　　高逐晓闻言，自鞘中拔出迎天长剑，却并不对向谢荣，反泠泠望着不远处未张声色的谢枯，不急不惶道：

　　“我入江湖以来，上次见着这般威逼利诱的请法，还是倚竹楼楼主。不过，先时在渡仓坡，你们大约是打过照面的。现下再提，岂非明知故问？”

　　谢荣原便看不起赵禀竹那副虚伪作态，故而更想要借此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巴不得她不愿随他爷孙回大徵。由是，他也不再废话，望了眼他太爷，想要荣枯二手偕力去办。

　　只是，他太爷却在此刻呈出些许犹豫，似是丝毫没有放战的打算与准备，自顾低首捋着自己颌下那撮银白的胡须。他心上疑惑，可此际危急关头，顾不得许多，又想是他太爷年纪大了，脑子亦转得慢些，便要腾身去，由自己先热一热场子。

　　又是一年春好处，烟柳丝丝，绝胜此无籍之丘。而在这柳意漫漶、春晓拂至的掩映中，是病树逢春荣枯手与两个刀剑客的遭遇。点点衣冠如若溪畔泥星，点缀于此，放远观之恍如一幅水墨，任谁都不愿搅乱其上布设。

　　似正是如此，谢荣起身之时，才望见他太爷那双苍老的眼睛，凭他出手拽住他的胳膊，闻他西风般遒劲的声音道：

　　“这场仗，咱们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