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101、第一百零一章

　　直至后来，廖晓寒才知道，高逐晓孤身一人假扮孕妇潜入庭狱之事，又思及自己之前对宋千山的误会，心内更自责几分。将心比心，这等待于他而言应同样漫长而煎熬，如坐针毡。

　　好容易等到天亮，宋千山收拾了行装，重新戴上那顶浅青纱羃。他视线低垂，行至廖晓寒身前，又缓缓蹲下身子。廖晓寒忽觉心中暖意滋荣。这人看着虽冷淡了些，说话又刻薄直接，但对朋友究底还是不错的。见他腿摔瘸了不便行路，竟要让出背来背他。如此想着，他便扶着身后的松树干，撑了腰往宋千山背上伏去。

　　“你人挺好，本公子记……哎哎……”

　　“这根不错。”宋千山拾起地上一根半只手臂粗的木枝，搁在手里掂量掂量，刚站起身便听到后面廖晓寒的惨叫声，皱了皱眉头，疑惑道：

　　“你干嘛往地上摔？”

　　廖晓寒从枯枝败叶间杂的泥土里探头，乍一看去，如同一只花脸松鼠。他“呸”地吐掉嘴里的树叶，抬眸瞪着宋千山，忿忿反问：“本公子还想问你呢！你干什么忽然起来？”

　　宋千山低头瞧着他：“你怎么管这么宽，我想起来就起来了。”

　　廖晓寒觉得他就是在故意戏耍自己，为了报昨夜之仇。他打着晃儿自地上挣起身，正想要质问他，却叫他抢先一步道：“这个给你。”他接过那根粗木枝，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

　　宋千山人却已不在原地站着，迈了阔步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城门已经开了，你不是要救赵翩跹么，还不快些跟上！”

　　原来他是要他自己走，还以为这人真有这么好心呢。廖晓寒咬了咬牙，心中所想一应显在脸上，持了木枝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可没过一会儿，却见宋千山兀地回过头来，歪着头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他一番，片刻后反又踅身回来，摘下肩上的包袱，走到他身旁。

　　哼，这下知道他生气了，想要拿东西补偿他？黄花菜都凉了！

　　廖晓寒置气地别过脸，心内打定主意，无论待会儿他如何讨哄，自己都绝对不会心软。不过《唾玉集》中有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如何，宋千山毕竟救了自己，还是要给他留个台阶下才妥，于是慢着腔儿开口道：

　　“你若是跟本公子道……唔……你、你干什……唔唔……”

　　蓦地，他的头被一块布料缠住，七绕八绕地裹了好几圈，因着嘴巴被封在其中，他没法说话，伸手去挣，却又拗不过宋千山。到最后，竟是只余下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露着，远远看去，他就像个躬着腰、腿脚不太利索的小老头。

　　宋千山缠裹完，满意地拍拍手：“这样，应该就没人认得出你了。”

　　廖晓寒想要表示抗议，奈何说出的话全都化作呜呜啊啊的乱语，又见宋千山已走出去好远，当下也只能拄着木枝，努力地往前去追他。

　　不知为何，城门的守卫并不如宋千山想象中那般严密，人多的时候，他们也不会一一仔细核验每个人的度牒。心上虽疑，可当下更要紧的是要救出阿迎和翩跹，故而也顾不得太多。他扭过头去，看了眼身侧的廖晓寒，觉得他同自己在一起，或许会更危险，不如将他仍送回廖府。

　　但当两人行至廖府附近之时，却见廖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还有黑铁般的重兵把守，当下铁定是回不去了。

　　廖晓寒的“拐杖”方往前趋一步，胳膊便叫宋千山死死拽住，看到他朝自己拧眉使了个眼色。片刻以后，他默默地垂了眸子，可两只手却攥得紧密，径自往城西走去了。宋千山不知他要做什么，可那双眼眸分明不再如昨夜那般冲动无忌，他便没有再多阻拦他，跟着他行至一处老宅，看他扣响其上暗沉的门环。

　　“是谁啊？”里头所应声音似有些苍老。

　　待门开后，果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虽风霜掠鬓，眼睛却矍铄而明亮，抬眸打量了他二人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在裹得严实的廖晓寒身上，须眉轻轻一颤，仿佛向眼底抖落片羽尘埃。他的唇微微抖动，试探问道：

　　“是……晓寒公子么……”

　　廖晓寒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目中有细泪盈眶。宋千山虽不知晓这老人是何身份，可他在这种情形下，能够认出廖晓寒，可见关系应是非同一般的。

　　那老人见他点头，又瞧他落魄至此的模样，慌忙拉了他的手进门，也伸手请了宋千山去。宋千山摇了摇头，谢绝了这份好意。他原便想给廖晓寒寻一处暂时可落脚的地方，如此自己也能放下心去找阿迎与翩跹。

　　拜别时，廖晓寒已解开了那碍事的布巾，同宋千山介绍着老人的身份，称他是廖府业已告老的管家，曾是看着他长大的，是他很信任的人。宋千山点了点头，垂眸笑了笑，想到些什么，忽觉得有些苦涩。片刻后，他拱手抱别：

　　“你且好好在此休息，她们若有了消息，我再告知你。”

　　话毕，他就要转身离开。即便他心内并没有底数，说来现实便是这般。

　　他一个人，即便能扛一城，力敌千钧，可两面都是要紧之事，根本脱不开身。另者，翩跹乃是被三皇子所抓，而阿迎此际又不知去向，哪一个都不是好撕掳的。

　　可刚抬脚走了几步，却又闻身后人忽地唤住了他，语气坚定，恍如岿山之石。

　　“宋千山，你别看不起本公子。”廖晓寒一双眼睛映入天光，折得黑眸更加清澈。

　　宋千山沉住脚，只撇了侧脸，淡淡道：“我看不看得起，于你并无甚干系。人从来怕的，是自己瞧自己不起。”说完，他便又往东面折返，朝着那错综的未知，长驱而往。

　　他穿行于驰道车水马龙之间，仿佛一只无形的游魂，别人看不到他，他亦看不到别人。昨夜缇骑启程，“汲子望仙”盯梢线索已断，他不知其落脚于何处，阿迎混入其中，随时都有性命之危。翩跹虽被三皇子所抓，可无论所为为何，伤其性命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好处，况且，她现下身处何处，自己亦是一无所知，根本无从下手。

　　偶一阵寒风穿街过巷，掀起羃纱，他骤然感到额上冰凉如斯，不知何时已渗了涔涔细汗。

　　宋千山，一定要冷静。他如此同自己说。

　　此时，他的肩头倏然一沉，又闻得耳后熟悉的声音传来，登时打断了他烦乱的思绪。

　　“阁主……”

　　此地人多眼杂，不宜大起干戈，故而他只是那刀鞘拍掉了那人的手，转过身来，目光警惕。谢枯见他这副戒备模样，伸手掸了掸被他拍掉的那只衣袖，眸中横波暗涌，表面却又风平浪静，若春温一笑。

　　“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宋千山哼笑道：“怕是同上回一般巧。不过我已将话说得明白，既是大徵牵头的把戏，就没有必要请我这个仇家做盟友了。省得哪日我看吴凉不痛快，刀口失了手，怕是会添出许多麻烦，只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

　　这人真是阴魂不散，他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想与他纠缠许多，这番说了话，便转身要离开。可谢枯接下来所言，却又令他不得不站住脚。

　　“阁主可是在寻昨夜入城那班缇骑么？又是巧了，老朽恰知那些女子的下落，不过看阁主的模样，似乎并不很感兴趣。”谢枯伸手探往下颌，捋了捋几绺干硬的银白色胡须，幽幽说道。

　　宋千山并不转身，只回头试探道：“你真的知道？”

　　谢枯笑了笑，“老朽不但知道她们的下落，还知她们今日子时会被取出腹中婴儿心头之血。阁主别忘了，关注‘汲子望仙’的，可不止有你一人。”

　　见宋千山迟疑不决，眉色凝肃，他又迈了脚往前一步，灰白的头往前倾，将将要触及微微拂动的羃纱。“阁主于此事如此上心，还真是不愧是曲静幽看上的人，果是心怀大义。不然，老朽都觉得，那些女子当中，确有阁主你的亲眷在此了，呵呵呵……”

　　“你想怎么样？”宋千山冷冷问道。虽然他之前态度坚决，觉得大徵插手此事必是有所图谋，可此刻他线索全无，答应对方无疑是获得消息最快的办法，由是心内已想好，暂且答应下来，以行权宜之计。

　　可谢枯却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搭到了他握刀的手背上，神色亦和然些许，借着一帘之隔同他说话。

　　“老朽知道，阁主乃至性之人，故阁主不欲与大徵结盟，老朽也不欲耍威逼手段，反倒敬佩阁主勇慨。只是我那小孙子荣儿一直想同你切磋，上回匆忙而不得机会。如若阁主同意，老朽亦不会为难于你，只于切磋结束以后，将此中情状告知阁主，不知阁主意下如何。”

　　他这番话一出，反令宋千山感到几分诧异。竟只是比武切磋，便能够换回阿迎的消息，乍然看去确是桩不错的买卖，可他的直觉又告诉自己，事情大抵不会如他所说这般简单。只是当下，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是切磋？没有别的？”宋千山问道，一双眼睛直直穿过纱羃，想要透过这面罩，将来人心思探得更确切。可谢枯面容和悦，皱纹如波涛般舒远，点了点头答道：

　　“只是切磋，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