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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家的西厢房空了整整十年,终于在嘉庆十四年的秋天租了出去。

      这租客说来稀罕,乃是个高鼻梁绿眼睛的洋人。此人入乡随俗,穿长衫布鞋,棕红色的头发在脑后结了个辫子,一进城就引得城中的男女老幼纷纷上街去围观。他也不怕生,站在人群中间,用相当地道的官话高声说自己叫罗艾礼,有幸得大清官府的许可来宣城传教,想求租一处空房云云。瞧他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却没有人敢答他的话。他便一家家地敲门问过去,我站在人群的边缘,瞅着他吃了一路闭门羹,忍不住喊:“喂,你去我家吧,我家有空房。”

      母亲病卧许久,我们手头总不宽裕,她想来不会反对。偏偏有几个躲在大人身后顽童齐声起哄:“扫把星!赔钱货!扫把星!赔钱货!”

      我大大方方地笑问:“他们都说我是扫把星,你怕不怕晦气呀?”

      罗艾礼把手按在胸前的十字架上,微笑道:“我有圣父庇佑,不怕。”

      我与罗艾礼讲定租金,带他回家。

      我家被夹在两面高高的山墙中间,进了前门,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仿佛“回”字的院落。楼上的走廊是相通的,绕着院子围了一圈。我把西面楼上空着的卧室和书房指给罗艾礼看。他站在院子里,举头四望,忽然感慨:“真像一口井呀。”

      我笑:“正堂后面还有个天井,那才像一口井呢。”

      趁罗艾礼收拾卧室的功夫,我把书房里的书搬到院中去晒。罗艾礼过来帮忙,十分惊讶,问这些书是谁的。我说这些书都是我哥詹枚的。罗艾礼啧啧称赞,“你兄长的藏书中有不少数理和天文历法的书籍,连介绍西洋数筹算法的书都有,可见他是个眼界宽广学识渊博的人。”

      我怅然说:“你这就猜错了,我哥的学识谈不上渊博。他收藏的这些天文数理的书,都是我嫂嫂生前撰写的著作。”

      罗艾礼一时愕然。

      此后数月,罗艾礼白天出去传教,晚上便在书房挑灯夜读,我偶尔送些吃的给他,闲聊几句。某日,他忽然告诉我说他写一本记录见闻的书,问我能不能把嫂嫂生平的事讲给他听。

      “我知道,在大清国,打探别人家眷的私事是件很无礼的事。可是詹夫人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假如我不能把她的故事记录下来,未免太可惜了。”

      我一口答应,“可以。只是有一件事——你在书里不要称她詹夫人。”

      罗艾礼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解,“那,我该怎么称呼……”

      我说:“她有名字的,她叫王贞仪。”

      壹
      贞仪嫁到我家时,我刚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说来也怪,关于贞仪和哥哥成亲的那一日,我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一双脚。那时有人喊“新娘子到了”,我便跑去挤在门边,在几位姐妹身后使劲踮起脚尖往外看。鞭炮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儿,一顶小轿在漫天的红色碎屑中晃悠悠地靠近。我看着那小轿落定,一只脚从红色的帘下伸出,缓缓地向地面探下。

      “不是说是知府的孙女吗,怎的脚还这么大?”一位堂姐嫌弃地说。
      “我听说啊,她都二十四了,原来是因为脚太大嫁不出去啊。”另一位堂姐说。
      我的耳朵一阵热。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曾给我缠脚。据说我那时哭得水米不进,不到半个月就饿得奄奄一息。母亲一时心软,说那就不缠了罢。如今倒好,我活蹦乱跳地长大了,她又开始后悔自己那时候没能狠下心,好在那双脚的主人听不到这些混话。当脚尖碰触地面,她便坚定地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踩在被梅雨浸润得无比湿滑的石板山——虽然很慢,却稳稳当当。

      然后,它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跨过了火盆,跨过了我家高高的门槛。
      因为我家后来便再也没有这样热闹过,我总觉得那天像是做了个弥漫着血红色的雾气的梦。待到夜色褪去,诸般梦醒,我家又回到了一片枯井底般的死寂中。朦胧中有人轻声呼唤我,“榕儿,榕儿,该起来了。”
      前一天新人拜过堂之后,便有位姑姑把贞仪领到正堂后的内室与族中的姐妹相见。我却是在睁眼的那一刻,才真切地记住了贞仪的样子。

      窗外的天色还有些晦暗,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却闪着一点光。
      她笑着看我,“娘命我来喊妹妹起床。早饭快好了。”
      我还未习惯家里多了个人,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坐起来,“嫂嫂嫂……嫂。”
      “哎,”她大大方方地应我,“妹妹睡得可好?”
      “好……”我使劲揉眼睛,脸颊忽然开始发烫。她又笑:“我给你端了盆水,你洗漱好了,快去见娘吧。”说罢一阵风走了。

      我呆在那里。
      传奇话本里都写新娘子刚过门的时候会“害羞”——原来是骗人的。
      我匆匆洗漱毕,奔下楼去正堂见母亲。只见贞仪垂手立在堂中,听母亲交代家里的琐事。那时我父亲远在甘肃为官,他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我们家的吃穿用度,全靠他从俸禄中抠些银两寄回来。家里的佣人只有一个刘嫂,然而刘嫂大字不识一个,又不会算数,母亲什么事都要操心。

      看眼前这架势,母亲是要把这些活计都交给贞仪。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不过是油要买哪条街哪条巷子里哪家的,米要买那条河边哪座桥头哪一边数过去第几家的之类的话——中间几次强调,我哥还有几个月又要参加乡试,家里须得事事顺着他的意,不能让他心烦。我跟着听了一阵,肚子饿得咕咕叫,走去撒娇:“娘,嫂嫂昨天才到咱们这儿,您跟她说哪条街哪条河,她也记不住呀。还是以后再慢慢说罢……”

      母亲的脸色原本就不大好看,这时忽然举手拍案,把她手边的茶杯震跳了一跳:“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长辈说话的时候,不许插嘴!”
      “是……”
      母亲往日虽然严厉,却从未这样突然拍桌子大声说话。我吓得转身想溜,母亲却又喊我:“站住!你也留下一起听!你也是时候学一学家务事了。省得以后去了别人家,被人嫌呆头呆脑地不会料理家事!”
      别人家?我悄悄瞥了一眼贞仪,只见她低着头,眼也半垂着,眼中的那点光已经全然不见了。我心中一阵惶恐。贞仪伸出手,扯住我的衣袖把我拉到她身边,说:“娘您方才交代的事情,我都已经记住了。要不我先试试说一遍,您看我记得对不对?”
      母亲撇过脸,似乎是不相信她能全都记住。然而贞仪当真不紧不慢地把她说的话总结了一遍。啰嗦的话自然都省略掉了,要紧的事一件件,一桩桩,清楚明白。母亲皱着眉从头听到尾,也挑不出错来。

      她把矛头转向我,大声说:“你也不许整日游手好闲的了,嫂嫂做什么你都要在旁边跟着学!听到了吗!”我实在不明白母亲何以会这样暴躁,索性赌气不肯吱声。贞仪忽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泄了气,“听到了。”

      贰
      是年八月,哥哥如期去省城安庆参加会试。
      哥哥连着考了三次举人,三次都榜上无名,这一次已经是第四次了。母亲难免着急。哥哥前脚出了门,她后脚就带上刘嫂去城外的一处尼姑庵,说是要吃斋念佛,日夜为哥哥祈祷。我和贞仪一起送母亲到庵里去。回到城内,她忽然提议:“榕儿,咱们到处走走吧。”
      “好啊好啊!”
      我们肩并肩,慢悠悠地沿着街市踱过去。母亲平时把我看得极紧,我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我向她抱怨说,我在家里简直像坐牢似的。结果母亲说,我偶尔准你出门,对你已经够纵容了;你再聒噪,当心我把你也锁到绣楼里。

      母亲口中的“绣楼”,我小时候曾在舅舅家中见识过。沿着一道不足两尺宽的狭窄楼梯爬上去,掀起楼梯顶部一扇向上打开的门板,就见到一间狭窄逼仄的居室,而我的表姐正坐在狭小的花窗下,木然地绣着花。我稍坐片刻,就憋得透不过气来,说表姐你要时常出去晒晒太阳呀。母亲也不知怎的,气得直戳我的脑门。下来之后,舅舅家的佣人就把那扇门从下面锁上了。母亲后来才告诉我,姑娘家上了绣楼,不到出嫁,是不能下来的。我大惊,问表姐怎么吃饭。母亲说,自然是有佣人送上去呀。我登时吓得当真不敢再“聒噪”了。

      虽说如此,我一旦有机会出门,还是恨不能把整个宣城的每条街都逛一遍,把每个摊上的东西都吃一吃。

      贞仪陪着我逛了半天,又给我买了一堆糕点,忽然问我,城中的书肆在哪里。我小时候曾经随母亲去书院送东西给哥哥,隐约记得书院旁似乎有几家书肆,便带她往书院的方向去了。
      书院周围比街市上冷清不少,再加上天热,街头巷尾只有知了在叫,却看不到几个行人。等到前面街角出现了一面书肆的旗子,贞仪登时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此时已近是下午天最热的时候,书肆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我们静悄悄地进去,他竟然毫无察觉。贞仪先是绕着整个铺子走了一圈,最后在角落里的书架前驻足,一本一本地翻了起来。我走到她身后,搓着手悄声问:“我能看看么?” 贞仪头也不回,“想看就看!”
      那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落了些灰尘的书,呆在那里若有所思,我便多看了两眼。
      “《筹算易知》……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这本书是给不会算数的人初学筹算用的。”
      “哦……筹算是什么?”
      “就是用算筹来算数。”
      “算筹?那又是什么?算数……不都是用算盘吗?”
      “算筹是用一些同样长短的小棍子,摆出不同的形状代表数字来计算。”
      “棍子?摆来摆去的岂不是很麻烦?”
      “丫头,这你就不懂了——”书肆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贞仪,那眼神仿佛亲眼瞧见了母鸡打鸣,公鸡下蛋。
      “算盘有算盘的方便。只是会用筹算的人呢,即使身边没有算盘,折几根树枝枯草就可以计算,别有一番便利。”
      贞仪微微颔首,笑而不语。
      我瞪大眼睛,“原来如此。嫂嫂,你是想学筹算吗?”
      贞仪还没答我,那书肆老板忙不迭地推销:“小娘子你找对书了,这本书《筹算易知》是江宁的算学家王德卿所著,有图有字,简单易学,你只要认字就能学会。我这就剩下最后一本了,半卖半送,只收你——”
      贞仪把那本书放在他跟前,又逛到另一个书架前,“成,我再挑挑。”
      我怕再打扰贞仪,就自己去翻书。书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的,居然是些传奇话本。等到贞仪拿了几本书给老板看,我也选了两本书名似乎还算有趣的,问:“嫂嫂,我能不能买这两本?”
      贞仪瞥了一眼,眉头微蹙。我连忙放了回去,“算啦算啦,我不买了。”
      贞仪买好了书,我们仍旧沿着原路回去。她把那几本书抱在手中,侧过头问我:“你明明想买那两本书,为什么又不要了呢?”
      我坦白交代:“我看嫂嫂脸色不好,想来那也不是什么好书,就不要了呗。”
      “我觉得不好的书,就真的不好么?”
      她这一反问,我就又懵住了。
      “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书好不好啊……你读过那么多书……我自然相信你!”
      “我在你身边,你可以靠我来分辨一本书的好坏。假如我不在你身边,你又当如何?”
      “你不在我身边……”我顿住脚步,无奈地看她。哥哥觉得那些都是无用的闲书,母亲更是把它们看得像洪水猛兽。我在家也只敢藏着掖着偷偷地看,还能怎样呢。
      “我不知道。”
      “把那本书买回去呀,看完就知道啦。”
      “哈?!”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头大蠢驴。贞仪拉着我往前走,笑说:“其实那些书也谈不上不好,你觉得我那会子脸色不好,只是因为我觉得它们还够不上‘精品’。倘若你真的想看,我还是会给你买的。你现在还小,多看看也没坏处。不只是看书——这世上的很多事,都要靠你自己多看看,多想想,才能分得清好坏。”
      “自己……分得清好坏。”我下意识地重复她的话,“嫂嫂,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话。”
      我没有再说下去。所有人——就连一年也见不了一次的姑姑婶婶们,对我说的永远是这样才对那样才好;仿佛我只要乖乖地听了他们的话,就能一生顺遂,万事大吉。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个事儿是好是坏,你自个儿琢磨去。
      贞仪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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