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植上》南菡

1、江南西道

　　地界吴楚，水接潇湘，此处便是江南西道的门户，萍乡。
　　这里两面夹山，中间腹地人烟鼎盛，道路通达，溪河错落，外出浙沪沿海，里进西南内陆，是往来贸易必经之地，属实繁华。
　　萍乡显贵众多，当以夏、李、周三姓氏为大家。
　　那李乡绅家刚去世的老太太，就是萍水湾已故夏太尉的小女子，生前最得李乡绅独爱，又是太尉府唯一掌上明珠，死后更是连一帮外侄都忙前忙后。
　　老太太一生育有八子，六儿两女，丧礼空前盛大，比尚青云的婚宴还热闹。
　　门庭里的法事正在如火如荼，尚青云披麻戴孝混在人群里，学着一旁的小姑子李叔荷行礼叩首，又跟着道士的指示点香插炉。
　　可她心不在焉。
　　刚嫁过来半年不到，就死了人，还是掌家老太太，怕是少不了被人指摘了。转而，想起那一面也未见着的纨绔夫君，心又冷了半分。
　　洞房花烛夜，偏是这边的习俗，新郎进洞房前要去山上祭祖，不想，半道摔下马，折了腰，在山上马场躺了快大半年。听闻，这纨绔夫君，阅女无数，偏就对邻府的小女子另眼相待，死活想娶了回来，无奈被她横插一脚，不了了之。
　　想来，新婚夜，这纨绔在山上跟他小情人幽会吧。
　　无趣。
　　尚青云跟着队伍走走停停，一会儿作揖，一会儿叩首，忽而丧乐一曲拉高，又骤然下行，整个丧队开始往门庭外走。
　　开始转山走镇了。
　　这是江南西道的丧俗，出门告丧，沿路鞭炮，逢户必跪，走得越远越好……
　　尚青云心里骂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微微泛肿的小腿，无奈地跟上人群。她与这老太太也就见过一面，成婚次日，她便去了南都。
　　所以，老太太去世，她谈不上太悲伤，只心里有一些伤感，大概是怜惜人终究有生老病死，又或着为她这名存实亡的婚姻。
　　出了门庭，便见外面有举长龙的人。他们也是身穿麻衣头顶白布，走在丧队的最前面，道士们紧随其后，再后，就是宗亲直系、旁系、友人等，直系里又按长房、二房……先子后孙、先男后女走位，万万走错不得。
　　尚青云走在直系的倒数第三列。
　　因是冬天，寒风凛冽，她感觉身体早已麻木，忽然队伍停了下来，差点就走到了前面一列，还好小姑子及时拉住。
　　“嫂嫂，快看，大哥回来了！”
　　顺着小姑子的指向，尚青云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夫君，那个队伍最前面举着长龙屁股的男人，也正好向她这边看过来，笑嘻嘻的，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就差一条尾巴，冲她摇晃。
　　人模狗样！
　　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尚青云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正好队伍又开始往前走了，她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跟着。很不凑巧，快要回到李家门庭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大雪，地面湿滑，一众人在水廊下躲雪。
　　漫天飞雪，浪漫唯美。
　　对于从未见过雪的蜀地人，尚青云很兴奋，正想伸手接雪，突然头顶吹来一些湿润的热气，冰凉的手被一只又热又大、还有点粗糙的手包裹住。随即，耳边传来男人贱贱的声音。
　　“媳妇儿~是不是想死我了？”
　　尚青云抽回手，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李伯植，男人的脸在她面前越放越大……那上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瞪得比牛大的眼睛，撅得老高的嘴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俊俏的男人，居然是这样猥琐的嘴脸！
　　猥琐表被动。
　　她反手一个巴掌。
　　“干嘛打我！”李伯植撅着想亲亲的嘴巴，受惊地捂着脸，“你不是想我的……吗？”刚才，刚才分明是这女人在人群中那样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
　　目光灼灼，简直撩人。呵，女人。（尚青云：我那是在生气，我谢谢你。）
　　“我认识你？”又一暴击。
　　“我是你夫君！”
　　“不认识，没见过。”
　　李伯植气得够呛，再不回来，怕是媳妇跑了都不知道。
　　两人就这样立在廊下，默默尴尬，尚青云着实与这半路蹦出来的丈夫熟络不起来。
　　更何况，他还臭名昭著。
　　好在雪小了，队伍重新上路。尚青云总算松了口气。李伯植不舍地走到前面，举起龙屁股，频频回头。
　　她当没看见一样，低下头。
　　队伍很快到了门庭，除去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继续守灵，其他人都落座吃饭了。小姑子不知道去哪里了，尚青云一个外地孙媳妇，只能干站着，怕坐错了位置。
　　“给！”
　　尚青云看了眼面前的一碗饭菜，又看向李伯植：“这又是你们江南西道的习俗？不让女子上桌吃饭？”
　　李伯植别过脸，有些不爽：“爱吃不吃，这里不比你们蜀地，女子地位高，行了吧！”
　　他在气什么？！
　　莫名其妙。
　　尚青云接过饭菜，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吃饭。正巴拉着饭食，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她。
　　“婶婶……”小孩怯生生地唤她，圆碌碌的小眼睛时不时地扫过手里的饭菜。
　　这小孩好像是李伯植大伯家的小孙女，怎么说也是显贵家的小姐，身上怎么脏兮兮的，打扮得跟丫鬟一样。小女孩见尚青云没有回应，又弱弱地喊了一声。
　　“小侄女是不是饿啦？婶婶这里有些饭食，你要是不介意……”
　　话还没说完，小女孩一把拿过饭碗，用手就抓，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尚青云愣在原地，这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比乞丐还饥饿。
　　由于吃得太急，小女孩噎着了，小脸憋得青紫，眼看一命呜呼。尚青云赶紧背后环住女孩，双手拇指顶住巨阙穴，用力将她后座，多次发力后，噎物从喉里吐了出来，掉在了雪地上。
　　小女孩见状，挣开她，把那些混着泥水的噎物又吃了下去。
　　“别，别吃，快吐出来！脏！”
　　“不，婶婶，这是悠悠吃过最干净的食物了……比那些田鼠干净。”李悠擦了擦鼻涕，将碗里剩下的饭食团了团，“这些食物，应该够花花吃了吧。”
　　花花？
　　李悠开心地道谢，朝她身后用力挥了挥手，“花花你回来的刚好，今天我们有白米饭吃哟。”
　　顺着悠悠的目光，尚青云回头看去，房柱转角处，有一只很瘦的狸花猫，正警惕地盯着她。猫的嘴里叼着一只肥大的田鼠，比它自己的猫身大出一半以上。
　　这个小女孩，是被一只猫养大的？
　　“花花……”尚青云冲狸花猫招手，但猫似乎不领情，转身就跳过围墙没了影儿，李悠赶紧追了上去。
　　她正想也跟上去，却听见小姑子在找她。
　　“嫂嫂怎么在这里，还不去吃饭？”
　　“你哥说，女人不能上桌子。”（李伯植：我可没说过。）
　　李叔荷一听，很是生气，拉着她的手：“走，我们去娘亲那里告状，我大哥真不靠谱，能娶到嫂嫂你，是他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还敢这么戏耍你！”
　　“那……是能上桌子吃饭了？”
　　“当然，现在是后周朝代，女子为贵。”
　　小姑子愤愤不平，“第一场丧席坐满了，没了位置，连碗筷也没了，我被派去周边的陶器坊运了些陶碗，回来便发现你不见了”
　　“嫂嫂你以后得跟紧我，这地方单身汉、老光棍可多了，也就我哥心大……”
　　这话……听起来怎么她很抢手的样子。
　　尚青云看着小姑子大大咧咧走在前面，瘦瘦弱弱的背影，惹人疼爱。旋即，又想起方才李伯植递来的饭菜，心生暖意，脑补出一个傻大个在人群里帮她抢碗筷的样子，顿觉好笑，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对了，妹妹，刚刚有个叫悠悠的小女孩，唤我婶婶，好像是大伯家的……”
　　“悠悠？！”小姑子一下加快了步子，“嫂嫂，你离那小孩远些，尤其是她的猫。”
　　“虽然，那小孩是李家人，但她生母不是。”
　　都嫁进李家了，还能不认？真是奇怪。
　　够鸡贼啊，这西道口的李家，生的是女孩就……尚青云腹诽，哼，要是她这个孙媳妇也这样，也不认了？
　　天黑了，天空还零散着雪，巷道里匆匆行走的两人，远远看上去好小，躲在暗处的那双猫眼，忽地闪了一下，瞳孔成刃，在夜色下闪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