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里的他》栗子脆

8、生事

　　傍晚前的黄昏席卷而来，血红色的天幕淹没小镇，窗外的晚霞五彩斑斓，层层叠叠伸展至地平线，满眼旖旎风光。

　　正在上晚自习的单瑶却没心情去观赏如此景色，月考在即，她最近一直在恶补物理，尽管其他科不在话下，但中考前就因为物理弄得心里整日惴惴不安，难免心有余悸。
　　昨晚林晏星还给单瑶发了好多物理资料，但最后看得她昏昏欲睡直到天亮。

　　单瑶集中注意力学着物理，不一会儿却冷汗直冒。
　　耳边似响起——
　　“单瑶，现在是考试时间，你怎么不写题。”
　　“单瑶，你这次的物理考试居然交了白卷，仗着自己学习好就无法无天了吗？”
　　“单瑶，你天天都在做什么，物理这科不学了是吧。”
　　“妈，你怎么了，医生，医生……”
　　“你就坐在门外，你为什么不叫医生。”
　　“你为什么这么心狠，活该你这辈子都得不到孙子。”
　　……

　　——呼——
　　单瑶猛地清醒，视线回到卷面。

　　旁边的江宣见单瑶在一旁愁眉苦脸，不是在物理试卷上画圆圈就是在物理书的封皮上疯狂打叉，刚刚甚至双目呆滞，额头泛起汗珠。
　　“你在做什么。”江宣犹豫许久问出声。

　　单瑶双手扶额，低着头死死盯住物理卷子，她不着痕迹地收回满眼愤恨，没事人一样说俏皮话，“我在打架。”

　　“……”

　　单瑶转向江宣，转过脸的瞬间，她前额的碎发垂落下来，这是她做题时总是揉搓头发的缘故。
　　她把郁闷装得像极，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我在用意念跟物理打架。”

　　“……”

　　江宣认为他是该说点什么的，但他见单瑶这副模样，没来由地想到小镇里有户人家的大黄狗，那条狗长得特别招笑，苦瓜脸，眼神中透露着狗.生艰难、看破红尘的沧桑之感。
　　听姥姥说，是因为这条狗老是招惹别家的母狗，小镇里的狗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崽。

　　虽然在演戏，但单瑶看江宣一脸无动于衷，她气不打一处来，都朝夕相处半个月了，这要是在古代都算知心朋友了，但她的好同桌，没有安慰就算了，怎么看都是置身事外、与我无关的态度。

　　云杏镇中学的晚自习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哪科老师占用用来讲随堂测试的试卷，一种是各人自我规划的自习课。
　　今天凑巧是自习课，教室很安静，讲台下的学生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到窗外有麻雀飞过，当然也没人关心单瑶小同学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

　　江宣微微挑眉，发觉单瑶的脸色已然从憔悴转为怀疑人生。
　　他放下笔，无欲无求的面孔难得添上几分关心的意味，开解道：“你哪题不会？”

　　感受到江宣蠢蠢欲动的讲题欲，单瑶疯狂摇头，她这是心病，旁人根本医不得。
　　单瑶欲哭无泪，“不用不用，我再看看。”

　　江宣不信邪，他扯过单瑶的单元卷，粗略浏览一通，一看，这也不是不会，正确率高达80%。
　　于是，江宣想了想，问道，“你哪块知识点不明白？”

　　单瑶见江宣如此执着，暗暗鄙夷自己错误了人家，她把发丝捋顺，恢复清爽的脸蛋。
　　然后说，“嗯...我也不知道。”

　　问等于白问，江宣指卷子里的其中一道题，“这道题，你为什么选A？”
　　那是一道定义题，江宣觉得单瑶错得有点离谱，因为她做错的几乎都是定义题。

　　这回该装成学渣样，单瑶歪头，回答得理直气壮，“我觉得这个说得很有道理。”

　　“……”

　　江宣翻开物理书，示意单瑶，“这是这道题的定义，你理解一下。”
　　单瑶没看，而是合上书，说，“我看过了，只不过就是觉得它说得也没错。”

　　江宣无语问天，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单瑶不想让他教，这……这根本不是教不教的问题。
　　其实两人对彼此的学习成绩不太清楚，都是凭借上课表现得出的结论，平常也没看出来单瑶这么……脑回路清奇。

　　江宣张口又闭上，想说点什么又被全额堵回去。

　　单瑶啧啧叹气，模样老神在在，“我懂，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对。”

　　“……”

　　江宣漂亮的脸蛋满是欲言又止，这下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夸单瑶洗脑有一套？

　　日落西山下，缥缈余晖普照着五班靠后窗内的一对学生，一个爱莫能助，一个从容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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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如滴落的烛泪，时而缓慢时而迅捷，最后的结果都是变硬风干，只留下孤苦无依的蜡桩。
　　日子匆匆而过，再转眼就到了月考的日子。

　　云杏镇中学没有安排入学考试，开学的分班表是按中考成绩排列而成，为了公平，五个班的学生顺序打乱，依次分到各个班级进行月考。
　　月考前一天的晚自习，肖寄云把学生考试的分班表格贴到了教室的后黑板上，单瑶一转头就能看见。

　　单瑶看完后告诉江宣，“江宣，你在三班，我在四班。”。
　　江宣点头表示听见。

　　他桌上的演算纸用完了，正准备去桌肚里拿演算纸的手陡然停住，江宣摸到了被面巾纸包起来的垃圾袋。
　　是单瑶今早给他带的早餐的包装袋。

　　江宣仿佛是一尊扎根在地的雕像，他常坐在座位上，除了中午去食堂吃饭，一直都不挪地方，因此常常忘记把垃圾扔掉。

　　那次单瑶给他带牛奶，本以为只是她的心血来潮，可从那以后，单瑶一直给他带早餐，除了不可或缺的牛奶，还会有鸡蛋、三明治、紫菜卷等各式各样的主食和牛奶搭配着来。

　　江宣抬眸看着单瑶，张口说：“明天下午的物理考试，不要死心眼，你的理解再有一套也要尊重课本，好好做题，少胡思乱想。”

　　单瑶蒙了一秒，转身和江宣四目相对，少年明亮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情绪，她迷糊地消化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勉强听出江宣是在好心祝她考试顺利。
　　之后，单瑶重重点头，不失欣慰地感叹，即使她是装出的不会，但她的同桌今天好像是个人了，会关心她了，有七情六欲了。

　　月考当天的早自习，单瑶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黑色网格袋，她给自己留下一个，剩下的一个递给了江宣。
　　“给，把你考试要用到的文具装起来。”
　　江宣又拒绝，“不要。”

　　他倒不是还对单瑶的过分给予有异议，仅仅是觉得花里胡哨，对他来说，两支笔就足够。
　　单瑶看他兴致缺缺的样子，自己帮他捣鼓了起来，等到单瑶整理完，交到江宣手里，江宣掂了掂，心想，她是往里面装炸弹了吗，撑得这么满，圆滚滚的。

　　早自习一结束，同学们都拿着小垫和文具袋去各自的考场。

　　三班和四班的交界处是教学楼的大厅，原本应顺着人流走进四班教室的单瑶移到门口，她叫住了即将迈进三班教室的江宣。

　　温柔的日光透过教学楼门口的玻璃洒落进大厅里，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大厅的左右两端，洒在水泥地上的光线虚晃，呈团状，稠密且松散。
　　单瑶笑着说：“江宣，考试加油！”

　　江宣回眸，他逆着光，视线穿过密不可分的流光望向单瑶，少女的笑脸真实却又模糊。
　　他淡淡地回，“你也加油。”

　　江宣按照黑板上的座位号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第一位。

　　上午考语文和历史，第一科是语文，江宣闭目过了遍大概会考的古诗词，之后就安静地等待考试。
　　考场一半热闹，一半宁静，认识的聚在一起唠嗑打发时间，不认识的像江宣这样孤身静坐。

　　江宣右边的考生们应该是彼此认识，那两个女生靠在一起像是连体婴儿，叽叽喳喳地在说着什么。
　　“哇，你的这个文具袋好漂亮，上面还有粘贴。”
　　“你的也是啊，还是粉色的。”
　　“……”

　　江宣瞥了一眼他桌面上的文具袋，再看看四周，他发现教室里的人好像都装备着一个文具袋。
　　他莫名其妙地冒出念头，单瑶为他置办的文具袋好像……
　　也没有那么形式主义了。

　　没过多久，铃声响起，监考老师踩着点进入考场，一前一后进来的是两个女老师，江宣没什么印象，可能是初中部的老师。

　　提起考试总以为会有很长的准备时间，可等真正进入考试模式，耳边了无声息，心中一片宁静，只有笔耕不辍的写字声充斥考场。

　　语文和历史这种写上字多少能得点分的科目对学生来讲已是莫大宽容，所以还能在考完试的同学们的脸上看出几分心平气和。

　　考试结束后学生不能提起离场，监考老师捋好卷子后就让学生安静等待铃声。
　　等铃声一响，教室里的学生宛如脱缰野马，齐齐奔向食堂，江宣没有同他们挤，等前门宽松些，他才慢条斯理地走出教室。

　　可他刚走出门，就看到单瑶倚在三班教室外的墙边，她正百无聊赖地在踩地下的光斑。
　　“你出来了，走吧，去吃饭。”单瑶抬起低着的头，她熟悉江宣的脚步声，知道来人是他。

　　霎时间，江宣竟不知所措起来，他想，他是想问单瑶为什么等他或者简单地回应一句好。
　　但他什么也没说。

　　直到两人打好饭，坐到食堂的座椅上，江宣才后知后觉，见到单瑶在等自己的刹那，他心里翻涌的情绪是——欣喜。
　　不过在前往食堂的这段路程里，他很快就压了下去，迅速把这份莫名其妙的欣喜抛到脑后，因为一个孤独的人开始渴望有人陪伴是可耻的，那是异想天开。

　　没有人喜欢孤独，但江宣早已习惯孤独。

　　“语文试卷里考的古诗恰好是那次语文课你考我的那首。”单瑶坐在江宣旁边，嚼着饭，声音含糊不清，“叫什么来着。”
　　“《沁园春?长沙》”江宣说。

　　单瑶咽下一勺饭，她咽得有些急，皱着眉回答，“对对对。”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江宣见单瑶被噎到，忙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单瑶不好意思地接过，两人吃着饭，偶尔捡起话题聊起来，虽然大多时候是单瑶在说。

　　即便相处时间不长，但单瑶最近否定了她在军训后偶遇江宣那晚生出的想法。

　　江宣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他习惯对万事万物淡然处之，会与陌生人共处一室时心生尴尬，会不想引人注目被人围观，说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古板老成，但很少被人想起，他是炙热的，是站在高台上得奖意气风发的、帮助他人不留名的、凡事都记在心里的少年。

　　他太简单了，根本不是假装出来的样子。

　　两人吃完后和往常一样去放餐盘，因为考试，全校的学生好像都没有回家，食堂里人满为患。
　　就连放餐盘都需要排队，江宣站在单瑶的前面，默不作声地等候，蓦地，几个人走到了江宣的旁边。

　　最前面的人语气恶劣，“喂，你帮我们放，我们要去打球，上次的事还没完，这次就当你赎罪了。”
　　又是那群人，单瑶听梁洁盈提起过，那三个人分别叫文在宇，赵岩凯，李博明，他们都是留级生，曾经和江宣同班，整个中学就他们三人经常排挤江宣，其中最恶劣的是文在宇。

　　赎罪？赎哪门子罪？

　　单瑶拧起眉，讽刺道：“排队懂吗，这么多人排队，你们也好意思插队。”
　　那天的矮个子叫赵岩凯，他一看又是单瑶，气得牙痒痒，“关你屁事，你不会是喜欢江宣吧，哪都有你！”

　　自那次正面交锋一直未出声的文在宇跳了出来，他讥笑道，“哎，你怎么侮辱人小姑娘啊，她能看上江宣吗？”
　　赵岩凯和李博明一听，附和着文在宇大笑起来。

　　江宣依然面无表情地听他们冷嘲热讽，只移动了身子，挡在了单瑶身前。
　　单瑶只觉可笑，她走出江宣设的保护层，面上丝毫不慌地把那三人的盘子扔给他们，赵岩凯和李博明滑稽地拿住盘子，身体不稳如峨眉山的泼猴。

　　排队的学生齐刷刷地扭头吃瓜，食堂里的打饭阿姨也注意到这块。

　　赵岩凯见状，小声和文在宇说，“宇哥，算了，食堂里这么多人，要是让别人看见你欺负一个女生，岂不是坏了你的名声。”
　　文在宇眯起眼，向单瑶和江宣放下狠话，“你俩给我等着。”
　　那三人大摇大摆地走去后面排队，一副被别人围观很自豪的样子。

　　等排到江宣和单瑶，两人放好餐盘，走出食堂，路过超市时，江宣突然开口，“你不用跟他们讲道理，不理他们就够了。”
　　单瑶没听进去，她回：“我才不要眼睁睁地看他们耀武扬威。”
　　江宣略感无奈，他同桌这侠肝义胆的为人，真是女中豪杰。

　　下午的考试科目是政治和物理。

　　到物理考试时，江宣发觉讲台前的监考老师自考试开始后一直在盯着他看，江宣思考片刻，骤然忆起，这个老师好像是教过他。
　　思绪回笼，他继续写题。

　　正写着，忽地，从窗外飞进一个纸条，纸条落在了江宣的桌腿前。

　　坐在讲台的监考老师喝着水的功夫，一抬眼就看到了纸条的存在。

　　“某些人注意一下，不要搞小动作。”

　　监考老师边说边走下讲台，还未走到江宣桌前，又有纸条扔进，这次竟落到了监考老师的脚边。

　　“江宣，你不要答了。”

　　正低头伏案的江宣扬起头，眼里尽是茫然，这纸条又不是他的。
　　“老师，这不是我的。”

　　监考老师拿起纸条，打开后发现上面写着物理公式还有一道大题的答案。
　　监考老师又看了看江宣的卷面，卷面上的字迹与纸条上的分毫不差，她拿起江宣的卷子，把纸条扔到桌子上，声调严厉，“还说谎，这不就是你的字迹。”

　　纸条上的字迹确实是自己的，江宣感到愕然，“这……这纸条真的不是我的。”

　　考场里的学生注视着江宣，此刻的他百口莫辩，周围静得可怕，女老师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窗户外的墙面发出石子击打的声音，很小，但江宣听到了。

　　他望向窗外，看见窗外有一个人，是文在宇。
　　那人弯着身冲他竖了个中指，嘴里说着活该。

　　江宣仿佛在脑中听到轰的一声，曾经发生过的场景来回闪现与现实重叠，他无声低下了头，像是认了栽。

　　女老师见江宣如此态度，怒气冲冲地要让江宣出去。
　　另一个监考老师有意打圆场，但女老师意已决，她把江宣的卷子没收，带着江宣去了教务处。

　　江宣看着试卷被搁置到讲台上，听到他的物理成绩被作废，那个记忆里的场景渐渐清晰。

　　他满身冷汗，似任人宰割的绵羊，发不出声音，逃不出陷阱。

　　前路是熊熊大火，身后是毒蛇猛兽，进不得退不开，活活死在路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