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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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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点点流逝,云杏镇陷入更加漆黑的夜晚之中,单瑶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江宣收回眼,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这样幅度甚微的动作牵扯到他火辣辣的嘴角,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全身也时不时抽疼着。
江宣伴着漫天的星空,转向与单瑶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出小巷。
过了一会儿,江宣无措地站在家门口,这次的伤痕太过明显,让人很难不察觉。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只得低头默默拍打自己身上即将凝固的泥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一些。
整个小镇静悄悄的,各户人家都已睡下,江宣缓缓推开门,走进小院后,就发觉头顶有昏黄浊白的零星光亮在照耀着自己,他举起手拿下并熄灭了屋顶挂着的煤油灯。
这算是老古董了,煤油灯的表面已经破旧到多处都是裂纹,这应该是姥姥担心天黑回家的他,才挂上去的。
江宣进入屋内,客厅简陋的茶几上放着被网罩子盖着的饭菜,他并不饿,胃里都是被那群人踢出的酸水。
江宣先是回了自己的房间,把玩偶放在了书桌上,接着走出来,推开右边的小房间。
他的姥姥赵荣花坐在轮椅上,身上披着一件她自己手工制作的碎花绿色薄衫,老人手里正拿着一顶绣花绷,戴在手指上的顶针与圆箍来回碰撞间会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已过花甲的老人的听力不比以前,待江宣走近她身边,赵荣花才从针线活中回神。
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在赵荣花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容貌出众,但可能是因为伙食上有欠缺,多少过于贫瘦了。
尽管灯光有些微弱,她还是注意到江宣“五彩斑斓”的脸庞,赵荣花放下针线,忙抓着江宣的手腕把他拽到自己眼前,她戴上老花镜,一声一声地哎哟着,眼里的疼惜像是要从眼眶中溢出来。
赵荣花着急地问,“小宣,你这是怎么了?”
深夜的夏风渐渐清凉,凉风习习,吹得人舒爽宜人。
江宣就势坐到赵荣花脚边的板凳上,他没有回应,只安静地锤敲赵荣花的双腿。
奈何赵荣花并不想让他蒙混过关,江宣只得小声回答,声音模糊不清,“从市里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
江宣还是不擅长说谎,躲闪的眼神暴露出话语的不实,赵荣花继续问个不停。
江宣没辙,本就对姥姥十分尊敬,不善言辞的他只好转移赵荣花的注意力,伸出手拿起绣花绷,一板一眼地问她在绣什么。
赵荣花心里明镜一般,深知江宣从小沉默老实,但只要是他不想开口的事是怎么也撬不开,逼不得的。
她摇了摇头,爱怜地揉了揉江宣的头发,语气温柔地介绍起绣花样式。
江宣听了一阵后,他抬起手制止住赵荣花绣花的双手,说,“姥姥,这么晚了,赶紧睡吧,别再绣了。”
赵荣花笑了笑,苍老的声音带着温暖,“小宣要念高中了,姥姥高兴,姥姥要再多绣出来点手帕,挣钱给小宣补营养。”
江宣停下了捶腿的动作,无声地埋头靠在姥姥的腿上,长长的睫毛轻颤,沉默地感受姥姥的爱。
良久,他听着姥姥唱着的歌谣,进入了梦乡。
姥姥唱着他小时候常听的摇篮曲,柔声细语,轻柔舒缓: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声
……
江宣又做梦了。
是常常做的一个梦。
梦境里有一头温顺的绵羊。
梦里黑暗无比,通体洁白的绵羊被掩盖住。
它从一尘不染的白变成浑浊不堪的黑。
只需一瞬。
没有人在意它的变化。
它就该这样,沉到谷底,不见天日。
最后,绵羊在梦里自杀了。
没有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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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瑶来到租的住房后,在房主手中取好了钥匙。因为太晚,既没有车去市里也没有人来接,她不得不在这对付一宿。
这栋房子很干净,院子宽敞,主屋分上下楼,是典型的具有江南风情的装修风格,屋内透着湿漉漉的青草味,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单瑶选了楼上的那间,因为没有床铺,她直接卧臂而睡。
次日,单瑶被太阳晒得晃眼才悠悠转醒,她一向睡眠重,任谁都吵不醒。
她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的手臂多了两个蚊子包,没发现时还没什么感觉,一发现后,蚊子包就像是得到了感应,开始发痒,单瑶揉了揉眼睛,到洗手池随便洗了几下脸,冰人的凉水彻底赶走了她的瞌睡。
手机只剩10%的电量,即将关机,兜里揣着一百块钱,单瑶思考了一下,这些钱应该足够她下午回家。
人们总是对未知事物充满无法想象的热情,单瑶对小镇还不是很熟悉,她闲不住,中午逛完了整栋房子,就欣喜地出了门去一探究竟。
镇上没有什么特色,比起市里的确是“小家碧玉”了点,但风景很美。
午后的云杏镇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颜色,根源是各家屋门外种着的农家菜,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偶尔有各户人家的看门狗隔空传音,相互狂吠。
单瑶慢悠悠地逛,小镇行人很少,单瑶走了半个小时也只见到两三个人。
逛到小镇的中心处,那里有一大片空地,这应该是镇子的广场,广场两边建着几个篮球架,中间是供人跳广场舞的区域。
单瑶踢着脚下的石子,心不在焉地想,这罪犯真会找地方,要藏进如此美丽的小镇。
她又转念一想,也不是都很美丽,昨晚她经过的小巷就天壤之别。
天气炎热,单瑶没再往深处走,索性坐在广场旁的台子上,找了个阴凉地方,懒洋洋地躺平。
静了静,单瑶又感到口渴,她舔了舔嘴唇,正四处寻找商店时,她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个高腿长,低头走着路,单薄的白色T恤令人轻松看清此人瘦弱的背脊,如刚刚冒芽的小树般支撑着略显沉重的头,是昨夜的少年。
单瑶跳下台子,叫住了男孩,“嗨,是我。”
江宣茫然地抬头,似乎很诧异居然有人会主动叫他,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叫我?”
单瑶靠近他,莞尔一笑,“当然是叫你啊,对了,我叫单瑶,瑶林玉树的瑶,你叫什么名字啊?”
待单瑶走近,江宣看清女孩的脸,认出了是昨晚帮助他的女孩。
他也舔了舔唇,神情有几分飘忽,低声说:“我叫江宣,心照不宣的宣。”
缺少人气的小镇好不容易出来一个人,凑巧还是认识的,单瑶没放他走,“你是这儿的住户吗?”
江宣嗯了一声,又听见单瑶问,“那你知不知道这儿的学校在哪啊,能帮我带个路吗?”
江宣摇了摇头,“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我要兼职上班。”
眼前少年也就和自己一般大,脱口的话却十分成熟,江宣拒绝得干脆但坦诚,单瑶并未感到尴尬。
单瑶勾起唇角,笑着回答,“好吧。”
江宣点了点头,迈着步子往前走。
看着少年的背影,单瑶突然想到她可以现在就回市里,反正也逛够了,学校等开学再看也不迟,再在这等着人问,简直是受罪。
她迈步挡住江宣,感到有人突然靠近的江宣快速后退,他很不适应和人离得太近。
高出单瑶一大截的江宣遮掩住了太阳的暴晒,单瑶说:“你要去市里上班吗,我也要去市里,我们一起吧。”
江宣没反对,回了一句好。
单瑶跟在江宣身后,两人走出小镇,站在镇口等待去市里的车。单瑶对小镇的一切都很陌生,江宣反而司空见惯,看起来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
“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吗?”单瑶问。
江宣点头又摇头。
单瑶有些纳闷,这男孩还真是不爱说话,她印象里的男生都是不说话就能憋死的程度,叽叽喳喳,总是吵得她头疼。
单瑶不动声色地打量江宣的侧脸,他的伤还没好全,但已经消肿。少年五官端正,长相给人一种安静清隽的感觉,完全就是文弱书生的代名词。
既然明知对方不想聊天,单瑶也不再打扰江宣,她一向自娱自乐,一个人也能玩个乐呵。
车来了,单瑶和江宣一起坐在车的末尾,单瑶知道江宣不习惯她的存在,她默不作声地开始装睡,以免他过于拘束。
这一装睡没想到她真的睡着了。
开往市里的地面坑坑洼洼,客车颠簸得没完没了。单瑶被晃醒,侧头睁眼时通过车窗玻璃看见自己嘴角上的口水,她紧忙擦掉,掩耳盗铃地假装用头发遮挡,边挡边小声懊恼,像在扒松果吃的小松鼠。
在她旁边的江宣注意到单瑶的一举一动,他是头一次跟女生相处这么久,再想到单瑶昨夜的见义勇为,不免疑惑,竟然有这样的女孩,生动有趣。
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不单单只为度过一生,她要把每一天都活得不一样,在灰白无趣的日月中填补色彩。
这令江宣感觉很不真实,至少宛若井底之蛙的他不曾见过。
到了市里,两人纷纷下车,单瑶打车回家,而江宣要再倒车去工作地点。
江宣终于抵达后,他很快换好工作服,走到他常常工作的地方——一家饭店的后厨洗碗处。
中考后他跟赵荣花说自己在市里帮小孩补习,可哪有那么好的事,他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学生,没有人要他。
这是他第一次对赵荣花撒谎,明明他最不会骗人,但这次居然也能称得上得心应手。他嘲讽地勾唇,自己真是糟糕透顶。
江宣分神想起与他分别不久的单瑶,这是自他来到南方后,第一个给他帮助,愿意同他讲话的陌生人。
那女孩面容清丽,气质干净,为人勇敢,大方得体,仿佛是他的反义词。
江宣垂眸盯着手里油汪汪的餐碟,污渍遍布,气味难闻,像他的生活,一塌糊涂。
江宣按了几泵洗洁精,默默打消掉消极的念头,生活还要继续,他兀自开解,反正…他已经习惯了与狼狈做伴。
毕竟他是盛满清苦与颓败的培养皿,代表不堪的细菌总喜欢传染到他这里。细菌不会消灭,只会繁殖增生,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遇。
他的人生,没有意外发生,没有好运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