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赎》兰幺鸭

77、是他给了我新的生活

　　这四年过去，谢子荣其实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变了个人。他自己有时候也享受这种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感觉，好像完全体会了另一种不愁吃喝的活法，可是总有一刻他想扪心自问，你难道真的喜欢这种感觉吗？这种游走在法律之外，浑浑噩噩，靠着折损自己的福分求财的这种感觉吗？这种人之前他只在电视和报纸上看过，那些新闻里每次都说抓了谁谁谁，那时候他还就当个笑话一样看遥不可及，可现在他才忽然发觉，自己居然也是那种人了。
　　可是他已经回不去了，他只要一想到那个叫沐海的地方，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就宁愿这样自己不认识自己地浑浑噩噩下去。他现在的家都是一哥给的，他是被一哥收留的，他现在做什么都只是为了赚钱报答一哥。在这里很少有人会约束自己，他与同伙□□接绑架夫人，他越活越潇洒，越活越肆意，也越活越可悲。
　　谢子荣本身的性格就是有着顽劣叛逆与乖戾在身上的，这种人遇到犯罪领域就仿佛是天生的好手，连一哥都曾夸赞他心狠有犯罪天赋。谢子荣一时听不出出来对方是在夸他还是在贬他。
　　他一直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与过去的自己说再见了，因为一哥也好，大许也好，和他一起犯罪的那些兄弟也好，他们大多数时间都见到的是犯罪后的他，一个顽劣的心狠的他，他现在已经默认自己是这样的人了，但是在忽然间他又看到了林嘉明了，看到了唯一的可以证明他曾经是个好人的人，他忽然就会有种割裂的感觉。
　　虽然他之前也喜欢逃课与父亲作对与父亲拌嘴，但是本质上那时候他都不坏。林嘉明见过他的那些好，也会让他一瞬间能够想起那个遥远的以前。于是四年不见在澜沧江边上重新看到林嘉明的那瞬间，谢子荣忽然有种再见到过去的自己的心酸感觉。
　　就像他看到林嘉明的那瞬间他也会想起他们以前一起的美好，但是他一方面又觉得肯定回不到从前了，因为他们各种心理上都过不去那道坎了；另一方面又因为觉得回不去了而会很难过很心酸。这种纠结复杂的感觉让他心里很难过，但是又无从倾诉，因为他觉得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理解。
　　也是，他本来就是一个很纠结的人。
　　“荣哥，我们到了。”大许说。
　　谢子荣收回他那些有的没的想法，一个冷静狠戾的歹徒是不会给人这样多愁善感的感觉的。他把头探出去眯着眼睛看了看四周，太阳很大，四周树林茂密。远远地在树丛中有一栋小木屋，谢子荣下了车叉着腰在四处走了走，然后望望车内，扬扬下巴示意其他人把林嘉明从车里弄出来。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往木屋里走去。
　　他只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候查毒品查的严警察一路从广西查过来，一哥带着他也从广西一路逃窜躲在这里生活了一个多月。屋子里有灶台有炉火，旁边还有几间别间可以供好几个人休息。
　　一哥前段时间认谢子荣做了义弟，他答应谢子荣干完这票他就接谢子荣回去住豪宅别墅，一定比你之前家里还要气派。谢子荣其实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家是不是被拍卖掉了还是其他怎么样了，大概率已经不是自己家了，毕竟老爸欠了那么多钱，几栋这样的别墅都换不回来。想着想着，他又想到老爸。他其实那天在海边听到林嘉明说的话了，他知道这其中弯绕的事情必定不少，谁也说不清谁一定就是对就是错。
　　但是他怎么也不能原谅林嘉明了。
　　“荣哥，我把他放屋里了。”
　　大许喊他。谢子荣这个时候已经在火炉上用银壶在热水了，闻言他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知道了，你们过来喝点水吧，大许，你开车也累了，来吧，歇会。”
　　大许坐来他的身边，随手拿了把扇子扇扇凉风：“怎么到了林子里还是这么热。”
　　谢子荣道：“这个地方就这样，比不得我之前去丽都的时候，那边比这里清凉地多了。”
　　“其实我觉得现在没什么不好。”大许道，“一哥很照顾我们，我们有钱拿，还不用到处约束自己。没钱了就出去弄一票，就是躲警察麻烦了点。”
　　“对啊。”另外一人道，“一哥待我们不薄，有他吃的肯定不会少了我们的。”
　　“这次这票我们赚了大钱，回去给一哥好好报报喜！”
　　一帮人说说笑笑，谢子荣端着杯子倒是忽然缄默了。听着众人笑闹着，他忽然就想到了很久之前，在高中的时候他们几个同学也是喜欢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只是那时候每人都天真单纯，前途光明。那个时候的自己虽然还是个小孩，可是他有喜欢的人，有爱他的爸爸，还有一个美好的家。谢子荣发现自己为什么越来越爱回忆，回忆那些自己随时都可以获得幸福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多无忧无虑啊，只要他愿意他每天都可以出去打球，每天都可以出海钓鱼，每天都可以去商场逛街。而现在，他虽然还是有很多钱，但是他却不能再自由地使用他们，也不能随意地进出公共场所，更不能随便地被人看见了。
　　他现在俨然是一个不能拥有身份的人。一想到这里，谢子荣忽然觉得特别可悲。他不知道现在这样寻求刺激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或者说，再持续多久他才回厌倦。
　　还是立马就要厌倦。
　　在这一刻，谢子荣本来动摇的内心忽然就坚决起来。他要干一件大事。
　　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离开炉边，慢慢地走到了里屋。那里没有开灯，四下里黑黢黢一片。谢子荣走过去把窗推开了，一点点微弱的光线才得以照射进来。这件林中小屋最多只能当一个勉强生活的地方，连四周的床都是随意拿林中木材拼接的，有一种粗陋的原始感。
　　“不好意思啊，条件是太简陋了。”谢子荣一下子坐在床上，看着坐在椅子上被绑着的人。
　　林嘉明此刻靠着一只靠背椅子，手被绑缚在身后，大许他们作为绑匪还比较人道，他们没有堵住林嘉明的嘴。他有点转醒，但是看样子清醒地不多，头无力地垂着，发丝盖住了眼睛。
　　谢子荣在此刻认真地盯了他好久，他根本无法想象他曾经和他居然那么亲密过，他曾经说过要爱对方几辈子。
　　怎么会这么不真实。
　　谢子荣淡淡问道：“什么感觉？”
　　林嘉明意识稍稍回转，“嗯”了一声，看起来还是很不清醒。谢子荣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盯着他看，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面了，对方脸上有些细节他都遗忘掉了。例如对方的眉峰是高是低，对方的眼角是尖是圆，对方的嘴角静止的时候是往上的还是往下的。
　　看了一会，谢子荣慢慢站起来，然后走到对方身前，跨坐在对方腿上。
　　就和曾经很多次一样，他与他对坐着，他轻轻地把头靠在了对方肩上。他的动作那么轻柔，甚至伸出手来环抱着对方的后背。
　　谢子荣明显坚硬更多的下巴硌到了林嘉明的肩。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成熟男人气味也让林嘉明觉得有些陌生。谢子荣的头发长到要遮住他的视线，他无法伸出手来怀抱对方，也无法拨开那遮挡住自己视线的头发，从而更清楚地看清对方的脸。
　　“你瘦了。”谢子荣拿下巴在对方肩膀上温柔地摩擦，他的声音好像带着一丝眷恋，“为什么让自己那么瘦？你没有好好吃饭吗？是不是想我想瘦的？”他用一种他们好像只是分开了一个星期那样的平常语气和对方讲着话，那也是一种根本就不像绑匪与受害者该有的对话语气，“你看我啊就让自己过得好好的。你看我肩膀上刺青漂不漂亮？”
　　他这样子根本不像曾经对林嘉明那么恨过，恨到想在海边的石滩上直接把他掐死。
　　“你就是瘦了，其他一点没变啊。”谢子荣抱着他苦笑道，“我却变了很多。这几年为了到处谋生为了到处躲警察，我几乎把整个华南和云南跑了个遍，好的时候可以开豪车住别墅，吃香的喝辣的，坏的时候连躺在天桥上都不敢，只能吃老鼠，虫子。身份证也换了好几个…离开了沐海我才知道，生活不是那样容易。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但是沐海我是回不去了，只有一哥这里才肯收留我，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林嘉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听着这些话心酸地发痒发麻，他的声音有点哑地像是在压抑痛苦：“小荣，离开他们，和我一起走吧。我们逃到缅甸，泰国，不要留在这里了好不好。”
　　谢子荣怔了怔。林嘉明道：“你的一哥只是把你当成了发财工具，只要你落网了他是不会管你的。他还会管着你就代表你还有为他赚钱的能力…小荣，现在只要离开他，你还有机会重新生活…”忽然，把下巴静静搁在他的脖子上听着他说话的谢子荣面色一变，从对方身上移开下巴然后面对面看着林嘉明，抬手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他的表情在刹那间变得狰狞无比，他换了一副狠戾的嘴脸，明明还是这么一个跨坐在对方腿上的姿势，可是他手下却不复方才温柔，他一点一点慢慢收紧自己指节的力道，他看着林嘉明痛苦地皱起眉头，他恶狠狠咆哮道：“你凭什么说一哥的坏话？是他给了我新的生活！林嘉明我警告你，我们的旧账还没算完！我是因为谁而不能留在沐海，我是因为谁而不敢回家？我是因为谁而四处流亡？我这一切拜谁所赐？你是装好人装得惯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和我说话了是吗？还是你真的觉得让我和你走，我就真的愿意抛下我屋外的那群人就能和你走？林嘉明你别想得太天真了，我告诉你绝对不可能！我这几年没有一刻不在恨你，当年我在石滩上的心情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也不会奢求你能理解我！我爸他手下是不干净，我就是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品行也复刻得一模一样！不像你多正义啊，惩恶扬善，让我们家家破人亡。现在我没地方待了，你又大言不惭地说要带我走。我现在TM就是一个烂到骨子里的大烂人，法外之徒，和我爸一样，我就是烂在这个阶层了，我回不去了，也根本走不了了！你要是再敢提一哥一句不是，我马上开枪把你打死！”
　　说完这些话，他的手一下子松开。林嘉明剧烈地呛咳起来。他额上喉间青经暴突，喉结不停地滚动着，低垂着头，声音听上去比哭了还要难受：“小荣，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你现在是这样想的，你恨我也好，想杀我也好，随便你做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反对…是我害了你，我这几年一直不能原谅我自己，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不会做出与当年同样的选择，我一定会重新选择一个结果。”
　　“哼，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谢子荣癫狂地笑了，他的模样疯态尽显，这几年被看似被纸醉金迷实则时常流离失所的生活折磨地他精神已然不堪任何刺激，他开始刻薄而乖戾地恶言恶语起来，“做不做出同样的选择，有那么重要么。最重要的是选择中的人，他想要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只顾你自己，当年也是，现在也是！哈哈哈哈哈，你觉得我会想和你一起走吗？你拿什么来说服我？”
　　林嘉明道勉强抬起头看着他：“对不起…你如果那么恨我的话，你开枪打死我吧。”这段时间的疲累与心理上的折磨已经让他快要崩溃，他的面上已经要逐渐失去生人的活气。可惜谢子荣现在也不能算是特别正常，他觉得现在的环境烂透了，也觉得自己家里烂透了，觉得自己父亲做的事烂透了，也觉得现在与林嘉明这样对峙的自己烂透了。他其实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林嘉明一直都对他很好，甚至从某些方面比他爸爸对他还好，之前也是，现在也是，是他一直在无理取闹，是他一直脾气暴躁从别人的痛苦中寻求自己的安慰，他只是不想接受现在这样令几人都崩溃的现实。双方都在持续崩溃下，谢子荣再次扼住林嘉明的喉咙让他抬头看着自己，他的声带因为之前的发疯吼叫已经如同撕裂一样：“开枪打死你？我告诉你，你别想了。你知道我为了这次能见你的机会我想了多久吗…我虽然很恨你，恨你做的那些事，恨你这么说一哥，恨到想把你毙了，但是我不会杀你…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对林嘉明究竟是哪种感觉更多一点了。林嘉明被他掐着脖子面上青红交加，眉头深深锁着，面色痛苦，身子软软地好像要倒在一边。
　　忽然，谢子荣松下手中的力道。他表情堪称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男人。林嘉明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已经被他掐晕了过去。
　　谢子荣从林嘉明身上站起来，他看着对方低垂的头颈，他的脸上沾满了泪痕却咧着嘴巴，表情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