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你》翠花的铁牛

3、古怪少女和卑微小狗

　　向茶茶猜测，自己在别人眼里大约很古怪。

　　她常年独来独往，戴着耳机，没有人知道她在听什么。

　　之前她就在洗手间听到同班女生讨论，说班上的向茶茶可能在听恐怖童谣。

　　镜子里的少女齐肩蓬松小卷发，戴着黑框眼镜，用小拇指勾住左右两边的嘴角往边上扯，搞坏的笑起来。

　　正是午休时间，走廊里光影斑驳，静谧沉寂。向茶茶路过光荣榜，那个唱《平凡之路》的叶简兮也在，不知道想到了哪儿，向茶茶倒退两步，顺着他的眼光打眼一看，英语排行榜那栏，“向茶茶”三个黑体大字低调却牢牢霸占着首位。

　　看到她过来，她这位同班同学很快扭头走了，似乎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拜托，她有跟传闻一样吓人？

　　就在不久前，人送外号“老学究”的英语老师办公室里，少年磕磕绊绊背着课文，终于还是卡了壳。老学究眉间沟壑如同东非大裂谷，目光里凝聚的杀意能踏平几座城池。

　　几个同学恨不得夹紧尾巴做个隐形人，个个低头看着手里的课本，不敢吱声。

　　向茶茶排在少年身后，漫不经心地给出提示。

　　“Dynasty。”

　　叶简兮愣住，很快回神捡起，这次格外顺利背出剩下一部分内容。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向茶茶速战速决，在老学究的吹胡子瞪眼和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全身而退。

　　“课代表，今天……谢谢。”

　　教室里的同学都去走廊上追逐打闹时，向茶茶的桌边，凭空多出来一个黄灿灿的橘子。

　　向茶茶抬头，少年低头。

　　他很高，挡住了那个方向背后大部分白炽灯光，表情很乖，看了她一眼又别过眼神，还有些不容易察觉的瑟缩。

　　橘子清香，黄澄澄金灿灿，一轮骄阳躺在手心，向茶茶忍不住头疼，拿铅笔在脑门上敲了两下，只想拒绝。

　　那种讨好的卑微的目光，只会让她联想到小区里无家可归的猫猫狗狗，总是虚张声势或者满怀期许的在人的脚下打转。

　　她从不会因此停下脚步。

　　好歹歌唱天赋点满，以前长的也挺好的，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小骄傲吧，现在这个姿态是什么意思？

　　哪怕心思绕过九道弯，其实也才过了片刻，叶简兮似乎察觉到向茶茶的迟疑，他的手举的很是艰难，都快和裤缝在一条水平线上，向茶茶只得摊开手心，对方讶异但惊喜，等手上一重，她把橙子往宽大的校服兜里一揣：“谢了。”

　　叶简兮垂下眼睫毛，熟悉的上课铃声很快敲响，吵嚷的沙丁鱼们从两道门迅速涌入教室，叶简兮跟随人流回到后排自己的位置。

　　眨眼到了高一（上）期末，高一年级的空气中潜伏着数以亿计的躁动因子。

　　在温水里泡了小半年的“小青蛙”们，几乎收回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毕竟很快就要面临分科了。

　　分科和高考，被称为人生两大分水岭。当下的选择正如南美洲森林里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可预见的会在未来的人生里刮起一场飓风。

　　向茶茶理科成绩拔尖，物生化单科都能挤进年级前五。英语更是从摸底考到月考期中考蝉联年级第一，无人出其右，读理科是板上钉钉的事。

　　同学们被班主任挨个叫到办公室确认意向，有人踌躇有人早有决断。

　　向茶茶从办公室出来，在走廊里和迎面而来的叶简兮擦肩而过，他本来都走了，又折回来。

　　“课代表，你读文还是读理？”

　　其实他们交集不多，但好歹有一学期的同窗之谊，也许他只是随口一问，毕竟那是当时最热门的话题。

　　看着叶简兮纠结的神情，恶趣味是那一瞬时破土而出疯狂滋长，于是向茶茶心里眼珠子一转，打算逗他：“当然是文科啊。”

　　叶简兮一脸不可置信。

　　不会吧？

　　向茶茶憋着笑，转身扶了扶眼镜。

　　高一结束，向茶茶仅以微弱的成绩优势挤进了文科尖子班。

　　引起一片哗然。

　　尽管从木桶效应的角度来讲，人应该取长补短，以实现效益最大化——但这不适用于向茶茶，她的理科成绩远胜文科，要做的是扬长避短。

　　几乎每个认识她的人在分班表公示后，都窃窃私语过。

　　“怎么会是文科班？她理综成绩那么好！”

　　“不理解……真的不懂……”

　　文科在一楼，理科在二三楼，曾经高一（6）班的同学们蒲公英般分散在各个楼层。

　　高一（下）期开学那天，向茶茶还在教学楼下碰见了叶简兮，他还叫她课代表，说自己读理科，向茶茶喔了一下，尴尬寒暄后，她往一楼的实验班的方向走，叶简兮则随后上了楼。

　　二楼？三楼？她不清楚。

　　老学究做班主任兼英语老师很到位，年级上的老师们都夸6班凝聚力强，即便是传闻中向茶茶，寒假也收到了一箩筐的□□好友验证信息，有个戴面具的动漫男头混迹其中，加上后又不说话。

　　当时的验证信息就三个字：【课代表】。

　　然后呢？

　　14年翻篇到了2015年，气温爬到20℃往上，校园里花团锦簇春意盎然，向茶茶偶然接触到了夜跑这项运动，从此对跑完步毛孔舒张疯狂吸收氧气的感觉上瘾。

　　夜间的400米操场没有想象中冷清。篮球被精力旺盛的男生们“砰砰砰”拍在塑胶地面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在跑道上慢跑夜走，还有盘腿坐在路灯下看书的，小小的飞虫们橙黄光晕中起舞，流星般闪闪烁烁。

　　向茶茶像滴雨水融进江海，毫不起眼。

　　她兜里揣着MP4，黑款有线耳机在墨黑卷发里若隐若现，VOA的英文听力被她一段段拆开翻来覆去的精读，看见前面一道身影吃力的在操场上挪动，她没一会儿就超越了对方。

　　她把耳机往耳朵里用力按了一下，脑子里飞速辨别着刚听到的那个长句。

　　刚才那位，是叶简兮吧。

　　又是一圈，向茶茶鞋带松了，蹲在地上系鞋带，一个巴掌大的本子从校服裤兜滑落，她刚想伸出手去捡，一只手已经将它捡起。

　　密密麻麻的单词、音标映入眼帘，向茶茶宕机片刻，少年惊讶一瞬后将笔记本递到她眼前。

　　——太……太尴尬了。

　　——年级第一也会背单词啊。

　　“……谢谢。”少女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

　　少年觉察到她的窘迫，不再说话，又似乎不适应与人接触，默默跑远。

　　向茶茶在原地挠了挠头，想了想跺跺脚，追了上去。

　　“一起？”

　　叶简兮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上学期送她橘子，她看起来不耐烦。

　　他直觉她不怎么想看到他。

　　所以现在可能是听错了吧……叶简兮准备遁走，以免招人厌烦，但是向茶茶拦住他。

　　“你怕我？”

　　她真是猛兽吗？看着对方要走，向茶茶开始怀疑人生。叶简兮低头望着她，这会儿少女才发现，她的这位同学眼神无辜清冷，还挺可怜巴巴的。

　　“……是一起跑的意思吗？”

　　向茶茶：“不然呢？”

　　虽然为了照顾叶简兮，她跑的慢悠悠的，但他跑的更慢，一直笨重的跟在少女身后。

　　向茶茶没想到第二天还会碰到叶简兮。

　　他一直龟速前行，不过这次坚持跑了半个多小时，4圈1.6km左右。看叶简兮撑在篮球场围栏的网格上大喘气，汗流浃背，向茶茶眉头皱了又皱，忍不住走过去提醒：“不要用嘴呼吸，尽量用鼻呼吸。”

　　又来了，他又用那种小狗狗似的有些浸了秋水似的眼神疑惑的望着她，脑门上就两个字：不解。

　　向茶茶转身就走：“当我没说。”连这个也不知道的话……感觉没有提醒的必要。

　　但是少年的声音跟她脚后跟落地时同频：“我听你的。”

　　向茶茶：……

　　然后第三天……第四天……

　　忘了从哪天开始，两个人默契的成了跑步搭子。

　　大半年接触下来，谈不上熟识，只能算泛泛之交。

　　操场边上的一排腰杆笔直的银杏悄然泛黄，亚热带季风气候带来的雨水和冷气如期而至，扇叶状的叶片打着旋儿的掉落，进入阴雨绵绵的秋季，跑步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向茶茶拉开消毒水味的白帘，手里拿着蜂蜜面包纯牛奶，医务室病床上躺着的少年手背上吊着生理盐水，无精打采，她把食物递到他眼前：“吃点。”

　　叶简兮听到动静，抬起了低垂的脑袋，看见她，脸上肉眼可见染上惊喜。

　　是个难得风霜高洁的好天气，充足的光线铺天盖地的倾泻进正方形茶绿窗框透明的玻璃窗，照的一方空间格外明亮。

　　在这场光遇里，叶简兮的眼睛如同宝石一样引人注目，向茶茶被叶简兮的眼睛吸引，不由自主走到床边，弯腰凝视。

　　人的眼睛不同部位：眼白、虹膜、瞳孔，分别呈现三种不同色彩。

　　而叶简兮的瞳孔颜色十分接近虹膜的色彩，都是墨黑色的，这导致远远看去，以为他的眼睛呈现泾渭分明的黑白色彩，像是猫科动物，眼瞳整体泛黑，看起来单纯无害。

　　看着看着，少女的眼神从对方的眼睛落到了高挺的鼻梁上，然后再歪一点，是蜜桃粉的脸颊。

　　叶简兮皮肤还挺好的，她忽然意识到。

　　向茶茶做事时心无旁骛，众多老师同学评价她很有做科研工作者的范，于是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发梢碰到了他的耳尖。

　　周围的一切嘈杂都被自动屏蔽，所有的感觉器官被调动到皮肤被向茶茶发梢接触到的地方，滚烫的灼热的，男生甚至都不清楚期间女孩是否有开口跟他说话。

　　耳部的酥麻感传导至大脑的中枢神经，叶简兮大气都不敢出，被迫承受着女生娇小身躯带来的压迫感。

　　“你……”他艰难振动声带。

　　向茶茶歪头：“嗯？”

　　叶简兮别过头，深喘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靠我太近了。”他闷声。

　　向茶茶直起身子。

　　“噢。”

　　好像是离得有点太近了。

　　向茶茶不自然的挠了挠小卷发。

　　当自己投喂过那些她不放在眼里的小猫小狗，会发现它们比人更识灵性。美好的秋日午后，她守着晾晒在楼下蓬松的被子，坐在长椅上看书，一只小奶狗趴在不远处低矮的浅草丛中，比身子还大的脑袋搁在两只肥硕的前爪上，懵懵懂懂的注视她，细碎的绒毛在发光，偶尔发出咕噜噜的呜咽声。

　　关于这只很凶的小东西，她也只施舍过它一次狗粮。

　　叶简兮也是那样，总是无辜的，懵懂的，令人感叹的，而且她之前对他态度也不怎么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啃着她给的面包。

　　叶简兮晕倒这件事，还是楼里口口相传，传到一楼正在收测试卷的向茶茶耳朵里的。

　　“谁摔倒了？”

　　“叶简兮！你的那个跑步搭子！”

　　在向茶茶眼里，他们不算熟络，但在同学们的眼里并非如此。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向茶茶班上有原（6）班的老同学，自从叶简兮某一天开始在楼梯口等向茶茶，这下好了，大家互相交换信息后，整个班级都知道三楼有个向茶茶神秘的跑步搭子。

　　向茶茶叉腰，居高临下："听医生说你低血糖，为了减肥饭都不吃了?”

　　几个月的运动初见成效，叶简兮轮廓已经很明显小了一圈。向茶茶相信，只要持之以恒，他早晚能瘦回初中毕业照里的状态。

　　“课代表，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废啊？”他语气低沉，答非所问。

　　“嗯……”其实有点啦，“怎么会呢？你唱歌好听。”这句她是真诚的。

　　“真的吗！”

　　“对啊。”

　　少年脸上晕开一层薄红，朝阳映雪。

　　“我有一个秘密。”

　　向茶茶支起耳朵。

　　会是什么？

　　叶简兮打量四周，没有别人，羞怯的拿出藏起来的手机。

　　长方形的屏幕里，网名【时简】的个人页面，圆圆的头像框里站着单手插兜戴着狐狸面具的动漫男生，纯黑的背景，个性签名是【。】。

　　神秘、高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作品栏里30多首歌，粉丝10w＋。

　　“这是【全民歌唱家】吧？那个有名的翻唱APP。”少女接过手机，拥有各大小听歌软件年费会员的她，一眼认出了熟悉的页面设置。

　　叶简兮点点头。

　　“这个人……是你？”

　　叶简兮暴露在阳光下的耳尖泛红。

　　“对。”

　　他唱很多歌。长胖的这两年时间，算是短暂人生的至暗时刻，只有在唱歌的时候，他才能找回一点自信。

　　“我跟粉丝们承诺过，突破15万粉就露脸。”

　　露脸是平台涨粉的流量密码，以他现在的这幅【尊容】，当这个秘密被人戳穿，等待他的不仅是跌粉，可能还有无尽的谩骂和讥讽。

　　他小心翼翼的捧上自己最大的秘密，因为信任眼前的少女。

　　但向茶茶的表现令他如同行走在悬崖峭壁上，下方是暗流涌动的礁石堆，忐忑紧张不足以描述他的心境。

　　前段时间，他第一次去向茶茶教室门口等她的时候，也是相同的感觉。

　　他只是想给她送瓶酸奶，没有原因，只是想送，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带着黑框眼镜的卷发少女跟朋友说说笑笑从教室前门出来，看见他的时候顿住脚步。

　　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一时间病房里响彻生理盐水一滴一滴从吊袋缓慢滴落到吊瓶的声响。

　　嗒，嗒，嗒。

　　他想起暑假跟父母去探访喀斯特溶洞的情形，蜿蜒曲折的洞穴深处，水流顺着细小的缝隙一滴一滴从洞厅顶部坠落。

　　嘀嗒，嘀嗒，嘀嗒。

　　叶简兮屏住呼吸。

　　“你找我？”当时向茶茶站在他面前，她的新朋友很八卦的眼神一直盯着他，他当时感觉自己太冲动，不应该到一楼找她，周围来往的同学很多，还有同时认识他俩的。

　　他用沉默的行动掩饰自己的尴尬，把酸奶递给她，这次不知道要举多久。

　　要是有个山就好了，他喊一声“芝麻开门”，山就裂开一条缝，他可以钻进去。

　　向茶茶确实有点懵，他们一直保持着比较客气的社交距离，叶简兮的突然出现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情。

　　“我还挺喜欢这个牌子的酸奶。”她收下了他的心意，少年的身后仿佛有看不见的尾巴仿佛疯狂摇晃。

　　后来他就经常来等她。

　　向茶茶盯着他：“你不担心我说出去？”

　　叶简兮立刻斩钉截铁做出回应：“你不会。”

　　语气之坚定，令人瞩目。

　　她合上书本，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了小狗长满绒毛的脑袋。

　　小狗圆圆的浅色眼瞳聚焦到她身上，一边打量，紧接着趴着倒在她的手指下，毫无防备的露出柔软的肚皮。

　　向茶茶把手机还给少年，郑重承诺。

　　“我会替你保守好秘密。”

　　周末回到家，向茶茶在高度不适的灶台面前，熟练的择菜、淘菜、切肉，煮饭炒菜。晚上张美兰回家，两个人正好好的吃着饭，她自己说着说着就生气了，把手里的饭碗砸了个稀碎。

　　浑浊的汤汁从碎碗残渣中缓慢向四周蔓延，像是割破血管后从伤口里流出来的昏暗血水，悄无生息却触目惊心。

　　向茶茶胸口一滞，随后司空见惯地收拾残局。

　　她回到房间盯着天花板。

　　一只苍蝇飞过来，停在她的尸体上。

　　她拍拍空气，赶走不存在的绿头苍蝇。柔软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触，黑亮的眼珠里倒映着一个狐狸面具动漫男头。她随手点开一首古风歌，屏幕中央的黑色唱片机顺时针转动，向茶茶置身在月下竹林中，酣畅淋漓的江湖之战就此展开。

　　三两首歌的功夫，门外传来细碎的呜咽，耳边的剑鸣声如同镜花水月从眼前消失，向茶茶又挥了挥空气，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