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之诗 （幕府风云）》御流离

39、第三十九话

　　“哼！本来想安心隐遁的，真是的……”

　　见被识破了身份，杉那只得无奈轻叹，而一边的女随从铃则是向天翻翻白眼——只要是熟识御医院的官员都知道这位大人的不良嗜好，若是她不是那样招摇地在赌场现身，哪会如此轻易就被人识破了……

　　“算了算了！！”
　　杉那懒洋洋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请问您有何贵干！！！”

　　“请您务必救救她！！！”
　　他有些感伤地凝视着怀中之人。杉那顺着他的目光打量着少女，为什么她的指甲微微泛紫？！不会是身中奇毒了吧……

　　出于医官的本能，她走上前去——
　　“让我把把脉！！！”

　　她貌似不经意地搭上少女的脉搏，不时轻轻点头——
　　“看来挺棘手的嘛！若是再耽误下去的话，真的会没命的哟！”

　　完全不似一般医师严肃的神情，杉那的眼神中似乎透着一抹玩世不恭，而那轻描淡写的口吻更是让人有些不快……

　　“你一定是在背地里骂我吧！！”
　　望着眼前之人微愠的神情，她不羁一笑——
　　“有时间生气，不如把这位小姐的面纱摘掉，望闻问切可是一样都不能少的哦！”

　　没有多言，轻轻取下覆在她脸上的面纱，一张绝美的脸庞立刻惊现于杉那的眼前——

　　“她……她……”
　　方才的不羁笑容霎时被阴霾所取代，她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着眼前之人——
　　“这个女孩和秋吟院若依是什么关系？！”

　　“秋吟院若依？！”
　　他莫名地望着杉那，缓缓说道——
　　“虽然不是很清楚，也许那是秋吟院夫人的闺名吧！！”
　　转而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怀中之人——
　　“因为这位女孩名唤‘秋吟院悠姬’，正是那位夫人的女儿！”

　　“是吗？那也就是说，这丫头是德川的女儿罗？！”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为何她的眼底透着如此强烈的恨意？！那慑人的目光更是他不由一阵心颤……难道这位杉那大人和秋吟院夫人，亦或是父亲有所过节？！

　　只是未待他细细思量，杉那已冷冷地下达了逐客令——
　　“去你回去吧！！我是不会为她医治的！！！”
　　言毕，她便带着森冷的神情准备扬长而去。

　　“为什么？！请您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急忙奔上前去，拦住了杉那的去路——
　　“医者父母心，难道您要见死不救吗？！”

　　“我可以医治天下人，但惟独这个女孩例外！”
　　见他依旧执拗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杉那冷冷地扫过那绝美的脸庞——
　　“只要是那女人的孩子，就算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会袖手旁观！！！”

　　“作为医者，您怎么可以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语？！”
　　他挡住她的去路，丝毫不愿让步——
　　“听您的语气，也许您与秋吟院夫人有些过节！！但这个女孩是无辜的！况且听闻您仁心仁术？！难道这一切只是用来蒙骗世人的幌子吗？！”

　　“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杉那怒视着眼前之人，大吼出声。她可以无谓天下事，但惟独不容许他人质疑自己的品性！！

　　“没错！！医生本应无条件救死扶伤！！但面对她的母亲害得我家破人亡！！！”
　　杉那似乎忆起某些不堪的往事，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
　　“我承认自己还没有那样的胸襟！！何况，面对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的脸孔，我是不可能全身心投入治疗的！所以请另请高明吧！！！”

　　家破人亡？！柔弱的秋吟院夫人究竟与这个女子有何过节？！凝视着微微颤抖的杉那，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清野影，哦，不，管生慎吾和你是什么关系？！”

　　“……”
　　见杉那一怔，他似乎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想，若有所思地说道——
　　“秋吟院夫人在入住幕府前，是江户名噪一时的艺伎。当时栖身的艺馆名曰”管生”，而馆主正是清野影的父亲！！”

　　大闹风间府的婚宴之后，他彻底调查了清野影的背景——原来清野只是化名，胆大心细的他以悠姬古琴老师的身份潜伏在幕府之时，所用之名“管生慎吾”的确是他的本名，而他的父亲正是秋吟院夫人曾经栖身的艺馆的馆主。因为违逆父亲的命令、誓死不愿让秋吟院夫人进入幕府，管生一家因此惨遭横祸，一双儿女，也就是清野和他的妹妹堇在艺馆被焚毁之后便不知所踪……那么这位杉那大人究竟和清野兄妹有何渊源？！方才望着她嘴角不羁的微笑，自己竟心生一阵莫名的熟悉，难道真的是……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人都已经去了啊……”
　　杉那苦涩一笑，一抹凄楚爬上了她的脸庞——
　　“慎吾和堇是被我狠心抛弃的苦命孩子！”

　　真的是这样……
　　怅然垂首望向怀中的女孩——悠姬，真的不幸被我言中了……

　　“这女孩的母亲夺走我爱人的心，而她的父亲又是我儿子最大的敌人！我是不可能本着仁慈之心去医治她的……”
　　杉那背过身去，怅然慨叹——

　　“权当我自私吧！请你另就高明！！”

　　咚……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磕在地上，她回过头去，立刻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你你……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这看似孤傲的贵公子竟毫不犹豫地向她屈膝下跪……

　　“少爷！！”
　　一直在马背上观望的随从立刻翻身下马，飞速奔向自己的主人——
　　“您可是最高贵的德川少爷啊！怎可以向一个女人……”

　　“德川？！”

　　杉那愕然地打量着他，难道他是那个德川的儿子？！不会吧……她聚精会神地打量着眼前的贵公子，忽然表情中略过一抹惆怅……

　　自己是过来人，太清楚那眼神中炙热的情感为何物！！！兄妹相爱、禁断之恋吗？！如若是真的，岂不成了德川名门最大的丑闻？！

　　“安倍，请你让开！”
　　君寻毫不迟疑地推开眼前的随从。他搂紧怀中的悠姬，轻声说道——
　　“为了我最心爱的人，就算在这里长跪不起也无妨！”

　　他望向杉那，带着诚挚的语气继续说道——
　　“虽然对上一代的恩怨并不明了，但请您摈弃那些是非，权当这女孩是素不相识的病患可以吗？！我求您了！！！”

　　言毕，他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自小到大，除了双亲，他从未向任何人屈膝下跪。而今为了自己的唯一，他愿抛弃自尊来换回她宝贵的生命……

　　凝视着长跪不起的君寻，杉那沉默了……曾几何时，他亦是带着这样真挚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苦涩一笑，正是因为沉沦那刻骨铭心的温柔，出身御医世家的她依然放弃了荣华，甘心委身于倾心相爱的男子。即使他只是一介艺馆之主，但婚后的生活却是那样地甜蜜美满。当两个孩子呱呱落地之时，望着那可爱的小脸，他的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那个女人出现之后，他许下的承诺便如断线的风筝，随风而逝……

　　对不起……

　　这是他最后留给自己的话语——因公然拒绝德川为秋吟院若依赎身，他惨遭杀身之祸……

　　闭起双眼，依然能忆起那焚毁殆尽的艺馆——尸骨无存，空留一地硝烟狼藉……因传闻自己的孩子被一神秘人救出火火海，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身为首席御医的父亲通过人脉，四处打探他们的下落，却从此杳无音讯，直到那个叛军首领的出现……

　　虽然恼恨德川的暴行，但身处尔虞我诈的官场，她只得无奈出席在风间府举行的婚礼。正当她百无聊赖地与诸多达官观礼之时，那叛军首领赫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帘——虽然蒙着黑纱，但那清亮的眼眸与当年的“他”如出一辙……

　　那一刻，她不禁欣喜若狂，也许这就是母子间的心有灵犀——只一眼便认定，这胆大狂傲的叛军首领，正是自己失踪多年的爱子慎吾……

　　只是冷静之后，惆怅之意立刻跃然心头——他会原谅自己吗……

　　当年因“他”的背叛，她狠心抛下了一双儿女，重归父母的身边——凭借自己在医学上的天赋异禀，以及与父亲不计前嫌地多方奔走，在诸多冷嘲热讽中，她一举攀上首席御医的高位，成为天皇眼前的又一红人。只是每当忆起孩子天真的笑颜，她便徒生一抹罪恶感——自己享受荣华，一双儿女却不知沦在何处，于是在夜阑人静之时，在人前尽显强势的她怅然落泪——何时她才能和自己的孩子骨肉相聚……现在自己的儿子终于出现在眼前，但是她却没有勇气与之相认……

　　在踌躇犹疑间，她再一次与骨肉至亲擦肩而过——这位狂放不羁的叛军首领竟当中掳走了新娘，后传闻他失手将新娘推下山崖之后，便从此不知所踪……当她听到达官切切私语之时，好几次都欲打断他们的冷嘲热讽——作为母亲，怎可忍受他人如此不堪地评论自己的孩子……

　　于是几番思量，毅然向天皇请辞，恢复自由之身的她打算通过以往的人脉，收集有关叛军首领的讯息……只是未曾料到，当自己掌握了叛军据点的方位，竟传来叛军首领自尽的噩耗……

　　接到消息时，她懵了……

　　自己在世上唯一的羁绊就这样消逝了，甚至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留下……

　　记得那天，她笑了……

　　笑得无比凄惨、无比哀怨……

　　此后，她放纵，她痴狂，形同行尸走肉般流连于乌烟瘴气之地——尽情地挥霍，只为片刻的忘却……但是任由她玩乐人间，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因为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不堪回首的绝惋结局……

　　也许这就叫做报应！当年狠心的抛弃换来上天最严苛的惩罚——尝尽失去挚爱、亲伦的滋味，让她生不如死……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内心的惆怅，只有化做世上最无力的哀叹……

　　对不起……慎吾……
　　对不起……堇……
　　真的对不起……

　　“杉那大人！”
　　铃迟疑的呼唤，将她从绵绵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您没事吧……好象脸色不太好啊……”
　　铃关切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只见她无力地摇了摇头便沉默不语……

　　也许是想起什么不快的事了吧……
　　虽然她并不了解主人的过往，但偶尔那玩世不恭的神情中竟会略过深沉的悲痛，相信她曾经历经一段痛苦不堪的往事……她惆怅地垂首，作为随从是不可轻易窥探主人的心境的，若有一天杉那大人打开了心结，自然会告诉她那段前尘往事吧……

　　稍稍松了一口气，转首望向另一人，黯然对主人说道——
　　“杉那大人，您还是劝劝这位公子吧，这天实在是……”

　　铃于心不忍地注视着君寻——即使风雪猛烈，他依然挺直后背，不卑不亢地凝视着杉那，果然是铮铮铁骨……只是再这恶劣的天气让他长跪不起，实在有违人道，况且他还是闻名遐迩的幕府二公子……

　　“你这又是何苦呢？！”
　　杉那见状，缓缓蹲下身去，凝视那坚毅的眼神……该怎么办？！是尽医者的天职？！还是狠下心来一走了之？！而一旁，几乎已经冻僵的随从安倍痛心地注视着君寻，正欲劝说自己的主人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忽然，他似乎想起一件重要之事，急忙开口说道——

　　“少爷，您忘了吗？那封信……”

　　“信？！”
　　君寻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随从，只见他因寒冷而颤抖的双手指向自己身边的一个包袱。

　　对了，他怎么糊涂了？！君寻抽出一手，从包袱中搜出一封信递给眼前的杉那。

　　“杉那御医亲启”
　　见没有落款，杉那匪夷所思地问道——
　　“这是……”

　　“是清野让我转交给您的！”

　　君寻的思绪不禁忆起当日直奔叛军据点之时，清野对自己所说的话语……

　　“如果要救回悠姬的性命，就去找一位名叫杉那的御医，如果她为难你，就将这封信交给她！！”

　　记得当时他的笑容有些落寞，本以为只是临近叛军据点有些犹豫不定，如今回想原来是因为他与这位杉那御医有着不同寻常的渊源……

　　思及此，君寻慨然轻叹，垂首不语，世事本无常，也许这注定就是一场孽缘吧……他注视着正全神贯注读信的杉那，只见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泪水则止不住地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