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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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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宣政殿。
殷无秽正式从礼部搬来这里办公,殿内极其轩敞,每位皇子都有各自处理朝政的工位,其以竹帘隔开,可收可放,隐私性甚密。门口还另安排了数位扈从随时等候听唤,容诀在这些事的安顿上向来无可指摘。
殷无秽走到他的位置。
因为大皇子在自己的府邸中处理政事,并不来这边,五皇子也未来,此时的这里只殷无秽一人。他一整袍裾坐下,案几上已经摞好了他今日要处理的奏疏案卷,积压的奏疏堆起来比他的头还高。
殷无秽:“……”
反正只他一人,殷无秽连竹帘都没放下,开始兢兢业业地处理政务。
在他连续看了十来份奏疏后,终于忍不住额角一跳,长叹了一口气。奏疏里鸡毛蒜皮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某个宫殿坍塌一角,着请工部及时派人修理;某个部门要求降低部分积冗官员的例银,但是该小官不同意,从而闹事的处罚;被后宫嫔妃养的猫抓伤,伤口感染去太医院请医抓药的费用报销申请……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事情不大,字数密麻,还大多都是这种琐碎。殷无秽便是再没有权势,处理这种事情也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
万般无奈皆化成了一声嗟叹。
殷无秽到底服从了安排,一本本接着往下看,用朱砂笔一句句批红写下处理意见。在这样批阅了一个多时辰后,殷无秽终于忍无可忍舒展了下腰身,又喝了一口茶暂歇。
“感觉如何?”
一道熟稔至极深刻于心的声音猝然在身后响起,殷无秽不可置信惊喜回头,来人赫然是容诀。
“督主。”殷无秽拘谨喊他。
容诀信步过来,他视线掠过少年,最终栖落在那些奏疏上。容诀走近了,见上面朱红一片,忍不住想拿起来看,殷无秽登时赧然地一把阖上。
容诀挑起了一边眉,等他解释。
“都是些小事,督主还是勿看为好。”实在是他还一板一眼地回复那些事,这样难为情的回答怎么好意思叫容诀瞧见。
“怎么?殿下批红的奏疏咱家看不得?”容诀在一旁坐下,他不疾不徐地等着殷无秽,似是笃定了少年会向他妥协。
果不其然,下一瞬殷无秽就缴械投降,低低开口:“……不是,只是怕督主看了失望。”
闻言,容诀一怔。他其实猜到了落到殷无秽手里的会是些什么破事,因此不放心特意过来看一眼,没想到少年适应地还算不错,只是担心他会失望。容诀心脏仿佛被一只小狗爪子不疼不痒地挠了一下,最终化为了无奈的一声轻叹。
“殿下啊。”
他看着他,认真道:“殿下是咱家一手教养出来的,无论如何咱家都不会对殿下失望,若非要这么说,那也只会是咱家没教好殿下。”
“不是!不是你教的不好,是我——”少年太过急于辩解,反而一下被噎到了词穷。
容诀登时更无奈了,“殿下,咱家说过,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过来问咱家。如果是对这些政务不满意,给你换了就是,不必忧心着急,咱们的时间还很充裕。罢了,以后每日咱家都会过来这边一个时辰。”
惊喜来的猝不及防,将殷无秽砸地晕头转向,以至于容诀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仿佛下一句容诀要他的心殷无秽也能义无反顾就掏,丝毫不藏私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捧给对方。
直到自己写的被猫抓伤后如何去太医院白嫖看伤的奏疏被容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殷无秽这才脸皮一紧,猛地回神。
“阿诀,你!”
少年委屈地看着他,他每次都会被容诀轻易算计住,拘谨无措地像个快要抓狂跳脚又不得不收起爪牙的小狼狗。
“告诉太医,是后宫的猫先发了狂,合理怀疑是被奸人下了药,意欲谋害皇嗣而验伤抓药留证……”容诀每念一句,殷无秽脸上滴血似的红就加深一分,活像被哪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狠狠轻薄了一把。
“阿诀,你别再念了。”殷无秽简直要跪下求他了。
容诀正好看到殷无秽批红让对方去工部衙署先抠点砖瓦过来补补宫殿,他轻笑一声,放下奏疏夸奖:“殿下这不是做的很好么,立竿见影,本来还准备给你换奏疏的,现下看来,倒是不用了。”
说罢,起身唤来一个小太监,叫他通知东厂,将东厂的部分事务搬来这里处置。旋即,容诀就真挑了一个距离殷无秽不远的空置工位坐下,拢袖执笔,意欲办公。
殷无秽彻底怔在了当场。
容诀真的要在这里处理公事,不是玩笑。即便每日只有短暂的一个时辰,他也高兴地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殷无秽这些天一下接踵而来了太多事情,他每天都像被赶鸭子上架的傀儡,被官场推着走,被现实赶着趟,精神焦虑紧绷地一刻也不敢放松。茶饭不思目不交睫,无措到连个求教谈心的人也找不到。
直到此刻,眼前这个他朝思暮念,最亲近信赖的人伴于身侧,那些所有紧绷焦虑、痛苦无绪、纠葛不定的情绪才终于沉甸甸地落了地。
变成了无与伦比的安心。
秋风穿堂,纱幔轻曳,斯人在前。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慰藉的了。
·
在朝堂大势再一次勉强维持走钢丝般来之不易的平衡时,太子休养好了身体,恢复上朝。
这无疑在朝堂上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文武百官各种恭贺奉承话流水似地往太子耳里送,太子始终面色淡淡不置一词。众人见状心中惴惴,分不清太子到底是历经打击成长了,改换面貌励精图治,还是彻底对朝政失了望寒了心,才如此怏怏不管不问了。
而在太子缺席的这段时间内,太子身后宗族也彻底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仍是全力支持太子登基,而另一派早已暗中倒戈改为支持大皇子上位。
从两厢势力来说,大皇子暂时更胜一筹,甚至连族长——通政参知都隐隐表露出对他的支持。
如此一来,众人对于家族选择便都心知肚明了。
众位官员又观望了一段时间,太子始终没有表现出对朝政的野望,虽也对监国尽职尽责,却……怎么说呢,这倒不是太子本身的能力问题。
而实在是,太子性格仁懦温吞,中规中矩,若是放在平时原也没什么,只是此值多事之秋,骤然跟表现地雷厉风行手腕高效的大皇子,和以战神之称闻名的五皇子一比就委实不够看了,说是色厉内荏也不为过。
太子,大位无望了。
这是文武百官心中一致的认定。
与此同时,大皇子以谦逊温和之态笼络了朝中不少文臣的支持。五皇子在京畿东西两郊军营混的风生水起,每隔一日便会亲自前往训练部队排兵布阵;他身边的亲卫队也常和京军切磋,不打不相识,已经有不少人折服在了五皇子出色的统军能力下。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在左右着那个随时可能降临的高位上。
众人不得不紧紧屏息静候不远的那一天到来。
唯有殷无秽这个七殿下在朝堂中捉襟见肘处境维艰。哪怕只是一位微不足道的亲王,风波一平他也可以即刻出宫,再也不回这个是非之地,可现在的他终日穿梭在朝野之间,却始终被排除在政治核心之外,这种身陷囹圄挣脱不得的痛苦一日甚过一日。
这种难处他是万万无法和容诀说的,容诀每日陪他一个时辰殷无秽已经珍视至极。
这时他才意识到,小事自有小事的好处,譬如他白日处理的那些奏疏,随意一批即可。不必像容诀一直身处风暴中心,外界对东厂态度的窥探从未停止过,无数的人在等他一朝行差踏错,一举将其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殷无秽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眼见容诀越来越忙,有时在宣政殿根本待不满一个时辰便有急事亟需赶去处理。殷无秽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破,他投给容诀一个放松的眼神,让他去忙自己的事情。
等容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殿中,殷无秽唇角一直噙着的放松笑意一点点下落,最终变成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少年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从未想过要容诀为他付出牺牲什么,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那就和他原本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至少成长到不再需要容诀一味保护的地步。
少年在心中做下决定,眸中闪烁着一团触目惊心的芒。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礼部待久了,殷无秽好像也染上了点礼部尚书八面玲珑的本事,藉由归还拿取奏疏之际,他可以接触到朝堂各个机要部门,再利用皇子身份和对方寒暄几句,借机知道了不少朝中暗流涌动的动向。
譬如在朝政中大皇子和五皇子分庭抗礼,太子不过是明面上的储君,早被架空了监国之权。今日大朝会之后内阁又针对最近朝中发生的变化第十次召开了紧急会议,六部尚书也在其中纵横捭阖各自为政——
殷无秽将所有情报在心中暗暗梳理了一遍。
幸而,东厂反而在熹昭两王之争中渐次淡出了视野,不再被文武百官推到朝政争锋的风口浪尖。殷无秽摒除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眼见工部和吏部尚书结伴走近,殷无秽登时一收神色,带上一名随从上前请见二位。
“下官见过殿下。”两人朝殷无秽一礼。
“两位大人快快免礼,这是工部和吏部已经批红的奏疏。”殷无秽一招手,身后随从立即将怀中抱着的奏疏呈交给两位尚书随从的司务。
吏部尚书一贯对殷无秽有好感,最近朝中又云波诡谲,他已经许久没和殷无秽烹茶论政了,一时间再见到他,不免生出些扼腕怜惜之意,当即拿了奏疏就看,一边观阅一边频频点头。工部尚书见状,也拿起殷无秽批红的奏疏看了起来。
其中不乏有目前工部和户部之间的矛盾调和之法。
因着工部不少工程建造都需要户部签字再从国库取银,过往工部常被户部压了一头,如今户部被太子牵连,大势已去,工部反而渐有乘势反压之意。
只是在这个当口,是福还是祸,实在叫人拿捏不准。
殷无秽奏疏中批红倒是给了他一些启发,工部尚书饶有兴致地和吏部尚书讨论起来,两人一拍即合,都觉得是暂避锋芒的妙计。
工部尚书甚是高兴,一连对殷无秽连声褒奖,还要邀请他去工部小坐。
殷无秽当即颔首答应了。
他汲汲营营正是为此,有吏部尚书和他私交的忘年情谊在,不怕吸引不来工部尚书的注意。朝中势力大都站队大皇子和五皇子,而殷无秽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他没有一争皇位的野心,需要避其锋芒,却也不能任人鱼肉。
因此,他会竭尽全力拉拢朝中的中立势力。
而两位尚书既不至人微言轻,也不会过于位高权重惹人注意,实在是殷无秽的不二之选,必要时候定能助他。
吏部尚书和殷无秽又寥寥畅谈几句,便先回衙署办公了,殷无秽跟着工部尚书回工部衙署细谈其中门道。
一番愉快的谈论后,工部尚书更是对殷无秽大为赞赏,此子不卑不亢剖析入理,当真颇有造诣,甚得他心,甚得他心哪!
难怪吏部那老东西总是说起七殿下。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工部尚书又赞许地看着殷无秽,越看越满意,大有一种他若不是皇子自己就把人挖来工部的心思。不过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殷无秽那先天不足的家族倚势,又是一声叹息。
哎,可惜了七殿下母妃身份不高,又芳魂早逝。不然换了宫中任何一位嫔妃,如今的七殿下必然就大不一样了,或许今日的皇位之争也有他一份。
想着,工部尚书眸中炽烈的光芒渐渐熄灭。
殷无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掩在桌几下的手掌都攥紧了,面上却仍是笑意吟吟的。工部尚书也察觉不妥,忙宽慰他几句,甚至恳切表示如果殷无秽有需要,他定会竭力相助。
殷无秽的目的已然达到,却没有想象中高兴。他没要工部尚书送,自己离开了工部。
难道,他的能力在家族背景面前当真一文不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