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要高考的少年们》风木之之

61、解约

　　天气逐渐炎热。多数居民家里没有空调，出门遛弯纳凉是晚饭后的首选活动，连带着百货大楼的生意也热闹起来——百货大楼是小城里唯一有空调的公共建筑。

　　走进百货大楼，路过卖高跟鞋的柜台，林非看见密斯杨正在试鞋。

　　她坐在换鞋凳上，面前摆着一排款式各样的高跟鞋。一个年轻的女销售单膝跪在她面前，紧抿着嘴唇，为她的脚套上一款最新到货的白色高跟鞋。

　　这款鞋子的鞋跟镶满了碎钻，走路时像踏在熠熠星辉之上，受到许多女顾客的追捧，是卖得最好的一双鞋。

　　这位销售也有点眼熟。林非回忆一番，想起来她不正是那位夏市的小灵通销售员么。

　　密斯杨没有认出面前被她欺负过的小销售，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服务，还时不时提醒她：“我男朋友的大哥是你们百货公司的总经理。你可要注意一点服务态度，别哭丧着一张脸，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这批鞋子来自广州的某个老板和小姨子跑路的皮鞋厂。潮流男女以十元一双的价格批发过来，转手按照三十元的价格卖给百货公司及春城的其他大小鞋店。不过，这鞋子进了百货公司，身价水涨床高，在柜面上的标价居然要199元。

　　密斯杨抬头看见林非，见她正盯着自己脚上的鞋看，以为她是在羡慕自己，于是炫耀似的站起来原地走了两圈。干净的鞋底直接踩在遍布灰尘的地面上，小销售看得愁眉苦脸，又不敢开口提醒。

　　“别看了，再看你也买不起。”

　　密斯杨打量着林非朴素的学生打扮，阴阳怪气地说。

　　林非淡淡地笑了，说：“它很配你。”

　　密斯杨得意对销售说：“把我的鞋子包起来，这双新的我直接穿。账就记在韩放名下。”

　　女销售麻利地将她的旧鞋放进新鞋盒里，说：“您运气真好，赶上最后一双。”

　　密斯杨拎着鞋袋朝楼上走去。林非落后她一步，跟着走上楼梯。

　　“楼上是办公区，不是你一个穷学生该来的地方。”密斯杨扭头一看，林非还跟在自己后面。

　　林非不搭理她，自顾自走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两人同时到了韩放的办公室门口。

　　密斯杨敲了敲门，俞年年从里面打开门。

　　林非径直走了进去。密斯杨正要跟着进，被俞年年拦住了。

　　“凭什么她进，我不能进？韩放是不是和她有一腿？”密斯杨抓狂。

　　俞年年连眼风都欠奉，直接闭门。若不是密斯杨躲得快，鼻子恐怕要被夹断。

　　林非站在办公室里，听着门外密斯杨叫骂撒泼的声音，同情地瞅了一眼韩放。

　　韩放对她的眼神浑然不觉。他站在窗前，心驰神往地望向西边。那里有他刚拿下的一片土地。他已经在脑海中做了无数遍规划，想象着未来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商场该是多么豪华上档次。

　　俞年年咳嗽一声，韩放旋即转身。

　　“钱这么快就到位了？”

　　“很抱歉，表妹的家人出了一点事，我们要终止疗养院的交易。五万的定金我们不要了，就当做是违约金。”林非拿出盖了潮流男女公章的解约通知，放在办公桌上。

　　“你当我韩放是什么，五万就想打发我？”韩放脸色大变。

　　林非不为所动：“按照合同约定，承包方有权在放弃定金的前提下解除合同。”

　　韩放拍着桌子：“别和老子谈合同，老子不信这个。我要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五十万！”

　　“我要是坚决解约呢？”

　　“那你今天别想走出我韩不放的门！”

　　“我的朋友在楼下等我。要是我一个小时内不出现，他就报警。”

　　“哼，你以为老子是吓唬长大的？”

　　俞年年往窗外探头，看到楼下郑枫徘徊的身影，小声提醒韩放。

　　林非来之前，多了一个心眼，特意嘱咐郑枫在这个时间点来百货大楼转一圈。

　　韩放咽不下这口气，既不想就这么放林非走，但一时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林非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心里盘算着时间。

　　电话铃准时响起。

　　对面的男人操着一口粤式普通话：“雷猴，雷系百货公司的韩总咩？我中意你们的疗养院。那片地的风水很好，想和你们谈一谈，价格你随便你开。”

　　韩放的脸色立即阴转晴。

　　林非见机插话，故意说得大声：“韩总，你不愿意解除合同的话，我们可以再谈谈。”

　　韩放瞪了林非一眼。

　　林非见状赶紧离开。

　　密斯杨在门外听见韩放的声音，又见林非匆匆离去的身影，不顾俞年年的阻挡，硬是往里闯。

　　她毫无眼色，不管不顾地嚷嚷：“韩放，我为我们的订婚宴买了一双新鞋，你快帮我掌掌眼。”

　　韩放和广州老板谈得正在兴头上，密斯杨喋喋不休来坏他的好事。他随手拿起手边烟灰缸，朝门口砸去。原本只是想让她闭嘴，没想到好巧不巧，正好砸中密斯杨的脑门。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下，密斯杨抬手一摸，满手都是血。

　　她捂着伤口，转身朝门口走：“我流血了，快叫救护车……”

　　俞年年一把摁掉韩放手里的电话，迅速追上密斯杨，将她拽了回来，顺手反锁房门。

　　密斯杨仰倒在地，额头“汩汩”冒出的鲜血不断渗进身下深棕色的地毯里。

　　俞年年捡起地上带血的烟灰缸，在密斯杨惊恐涣散的视线中，面无表情地砸向后者的面门。

　　一下、两下、三下……

　　直挺挺站在一旁的韩放终于反应过来。他踹开俞年年，见到密斯杨血肉模糊的脸，顿时呕吐不止。

　　俞年年扔掉烟灰缸，长舒一口气。密斯杨见了韩放七次，他砸了她七下。这下公平了。

　　韩放吐完胃里最后一点存货，哆哆嗦嗦拿起电话：“救护车是那个来着？119、114、还是110？”

　　还没拨完号，他又扔开电话，痛哭流涕：“不行，我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做，不能就这么进去。”

　　俞年年搂住韩放，像哄宝宝入睡一样轻轻摇着他：“别害怕，一切都交给我。你什么也没做。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韩放很快恢复镇定。他仔细打量了俞年年的身量一番，思索片刻，说：“快，你下去偷偷买一身女装上来。按她的尺寸买。”

　　-

　　林非对她离开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心情沉重地踏出百货大楼的旋转门，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月亮和星星已经被一团乌云挡住了。没有一丝风，空气闷闷的，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渗着汗水。

　　李旭候在老宅门口，似乎已经等她很久。见到她的身影，他的眼神亮得像是天空划过的闪电。

　　林非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在等我？”

　　李旭的语速又急又快：“我写了一个新游戏。于磊说，这个新游戏一定比《连连看》还火爆。我让他把定金汇到潮流男女的账户上，足足十万。现在我们有五十万，不用等广州来货。我们明天就去找韩放交割吧？”

　　“《连连看》？”

　　“就是《一九九七》。于磊给它换了个名字，说这个更贴切。”

　　黑色的天幕被一道闪电劈开。瞬间的光亮将林非的脸色映得惨白无比。

　　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老天也要纠正回来吗？

　　“新游戏是什么样的？”闪电过后，夜色重新合拢，掩盖住林非惶然的表情。

　　“眼下没有电脑，不好展示。要不你和我去店里？多亏了你的奇思妙想，我做了一个关于植物和僵尸之间战争的游戏。”

　　林非随口一提，李旭就无师自通做出了《植物大战僵尸》。她想，拥有这样的天分，只要他活着，无论是否高考、是否能上大学，对于世界来说，都是一个奇迹。

　　林非埋头开锁、推门。她站在门里，李旭在门外。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

　　“我解约了。”

　　几道闪电之后，暴雨倾盆而至。

　　李旭没反应过来，问：“解约？解什么约？”

　　“承包合同。我今天和韩放正式解约了，”林非克制着颤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正常，“刘溪溪的妈妈生病了，需要钱做手术。”

　　“那李晴呢？李晴怎么办？”

　　“求你听郁容秋的话，去美国吧。努力忘掉这一切，也还我一个清净。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掺和进你的这些破事里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复习、高考，然后上大学。”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李旭失望愤怒到几乎扭曲的脸。

　　“我不会放弃的。”

　　不顾林非的挽留，李旭转身冲进滂沱的雨帘中。

　　雨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林非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哭。

　　这次淋雨，让林非生了一场病。

　　在断断续续的高烧中，她感觉自己的□□和心灵都在炼狱之中炙烤。两辈子发生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纷繁交错，令她分不清前世今生。

　　当她醒来时，第一句话还是：“今天是几号？”

　　表妹陪在她床边，为她倒了一杯温水。表妹的脸色十分憔悴，看起来比林非更像病人。

　　表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说：“还有三天高考，你们已经放假了。”

　　春城高中有个传统，从高考前三天开始，高三的学生放假休息，目的是让他们调整心态、养精蓄锐进考场。

　　林非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错过高考。

　　这时，曹警官走进病房，他身后跟着小武。两人都穿着便装，上身针织短袖T恤，下身牛仔裤。看款式，都是从潮流男女这里发出去的货。

　　“我们要和小林同学了解一下案情，还请行个方便。”

　　听曹警官这么说，表妹识趣地离开病房，还把门带上。

　　曹警官见面说的第一句话让林非的心又悬紧了。

　　“李旭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