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白耕墨

22、贰贰 烛龙骨

　　日上晴空，破开重云，散下几簇金光而来。

　　纪娴井抬手遮眼，仰头望向四周，百般无聊地看过一圈之后，又抓着自己的衣领抖了抖。

　　今日天气不错，日照驱散了寒冬时节的料峭，穿着带绒的冬衣，竟微微感觉到有些热来。

　　她让风从衣袍中走过，带去些许热的感觉，又发现有一股热烈自心底而来，是对于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地方和生活的向往。

　　她绕着大树踱步，亦或者是蹲下拔泥地里的花草，根本停不下来，占风铎半倚着树干瞧她，险些被她到处乱跑的身影绕晕了。

　　晕则晕矣，但纪娴井的高兴与激动，是真的要漫出来了。

　　又等了一刻，纪娴井跳过来，笑问道，“进城吗？要不要进城呀？”

　　占风铎知道她心焦不已，此时却存了些逗她的心思，促狭道，“要不再等等？”

　　纪娴井的肩膀一下就垮了下去，俯身去欺负泥地里的野草，将草拽起，“还要等啊，进城的人怎么这么多！”

　　占风铎一笑，“那现在就去城门排队进城吧，只怕是还不让你进城，这城门外的草都要被你拔光了。”

　　纪娴井知道他在打趣她，气的拿草扔他，“我以后再也不听你说的话了，我刚刚就应该去挤进城门的，你在这里等吧。”

　　她说着就大张旗鼓地走向城门口。

　　占风铎无奈摇头，牵过两匹马来，跟在她身后。

　　因着刚等了两刻，此时城门算不得拥挤，又有城楼守军呵斥着维持秩序，进城的人群还算是很守规矩地排了个队。

　　纪娴井自觉地站到队尾，和占风铎一块儿，跟随队伍缓缓向前，她身后也排了人，那人牵着骆驼，骆驼颈间的驼铃响个不停。

　　她循声而望，发现排在她身后的，正是之前她指给占风铎的小商队。

　　她的目光落到占风铎的脸上，不好明说，只微微偏头示意。

　　占风铎装作无意看了一眼，只觉得这队行脚商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眼角长，嘴唇略厚，确实有一些南蛮百越人的特点。

　　除此之外，刚离的远没看到，如今近看了才发现，他们额头间或脖颈间都坠有银片，以做装饰。

　　南蛮有国，名昭，其民尚银，服饰多佩之。

　　纪娴井从怀中摸出自己与占风铎的身份过所，递给盘查的将士。

　　将士仔细查看过后将过所还给两人，催促着他们快些往前走。

　　纪娴井将过所重新装进怀中，一边装，眼睛一边向后望去，恰巧看到身后商队的领头人将通行过所打开递上。

　　只匆匆一瞥，唯得见“南昭”二字。

　　纪娴井追上先一步的占风铎，压低了些声音问道，“是南昭国，你听没听说过？”

　　占风铎微微偏向她，配合着她也压低声音道，“听说过一些，说是大唐南方的一个国家，国中女子多配银饰，据说能戴的满头都是银片，也不知道是怎么戴上去的。”

　　“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啦！”纪娴井蹦跳着向前走，“我们可以先在长安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南下去往江南，然后再南下去往南昭国，待一段时间之后再往西走，去西域各国好好看看。”

　　如此美好的愿景，占风铎一时间也不愿戳破她，哄着她道，“好好好，别想那么远了，还是先好好游玩于长安吧。”

　　纪娴井回身向他做了一个鬼脸，更快地向前跑去了。

　　长安之繁华，以东西两市为代表，而其中西市又比东市更盛，于是乎，甫一进城的纪娴井，二话不说就一头扎进了喧闹不断的西市之中。

　　一过坊门，她就被眼前鳞次栉比的商铺所震撼到，门面不大，各式商铺却多。宽敞的青石板街道，游人如织，商旅来往，也显得拥挤了起来。

　　眼睛里，全是珠钗翠环，绫罗绸缎折射出的耀眼光芒；鼻息间，满是牛羊肉烤熟后的辛辣肉香；耳朵里，更是被游走摊贩不间断地叫卖声充斥着。一时间，竟是不知道从何处开始逛起比较好。

　　占风铎将那两匹马留在了市口的一家马行之中，约定好过一段时间来取，再回过头来找人之时，就看到纪娴井好像呆呆愣愣地站在坊门前，也不向前走了。

　　占风铎走至她身侧，“怎么停在这里了？看呆了？”

　　她一转头，占风铎这才发现她眼眶中好像包着一团晶莹的液体，忙说道，“怎么还给你高兴哭了？”

　　纪娴井努力一吸鼻，生生将盈眶的热泪憋回去，一把手抓住他的胳膊，狠狠道，“蒲安给了你多少钱！够我们将整条街买下来吗？”

　　占风铎一下瞪大了眼睛，这姑奶奶人虽小，野心却大的很！

　　——

　　蓬莱仙雾若海，轻轻拍过山腰石缝之处，攀上山凹豁口之间，仿佛也想一窥蓬莱阁紫金殿的尊容。

　　肃穆的紫金殿堂之内，九把庄重的太师椅之上，众人都在等待奕川给出答案。

　　睚眦纪氏的人，亦或者是，纪氏的独苗苗——纪娴井，今日为何没有来参加九宫议。

　　奕川的失态只在一瞬间就被压制，他缓缓抬起眼，眼神与嘴角换上礼仪性的微笑，“原来诸位是找娴井有事，先前并未通知于我，属实是错漏了，不知如今龙井是出现了何等的异象，又要寻得纪氏的人来？”

　　身侧传来一声嗤笑，原是占风铉，“奕宫主，何必藏着掖着呢，我们不若打开天窗说亮话，纪娴井身上出现的命符符印，是凤凰印，这本身就意味着，龙井之渊最深处的那条龙骨，即将苏醒，不是么？”

　　奕川的瞳孔微缩，旋即殿堂内各处传来抽气声，他的眼神一动，刻意忽略掉其他宫中人的反应，继续笑道，“烛龙之骨，动辄上百年生肌，上千年生筋。不过是凤凰印难出，上一次出凤凰命符者，恰好撞上烛龙复生。但这怎么就能意味着，世出凤凰印者，必将有龙复生呢？”

　　占风铎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下颚，轻点了两下，似是要被奕川的话语说服，忽地神情一转，“奕宫主好口才，只不过，雍王宫若是没观测到实际证据，也不会特将此事报于蓬莱阁中了。”

　　奕川收于怀中的手慢慢握紧，面上是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占风铉颔首，伸手示意殿堂中的素袍青年，“有劳执一真人。”

　　素袍青年微微一笑，右手执于胸前，掐了几个指诀，冒出点点金光来，有一道黑气被金光包围着逸出，又有一丛长形状的叶子浮现出来，叶子上好像坠着许多小小的珍珠。

　　“诸位，金光所包围的黑气为近日从龙井之中收集到的黑雾，而这些叶子，则是三珠树叶，两者相触，叶子上的白色珍珠就会变色，依据变化后的颜色，即可判断出正在复苏的龙骨，是哪一条。”

　　他说着便操控三珠树的叶子靠近黑雾，半片长叶没入黑雾之中，两息过后，三珠树长叶被取出，前半片叶子上的白珍珠颜色，此时已经变成了鲜亮的朱赤之色。

　　倒吸冷气的抽气声再度响起，奕川有些烦了，面色一沉，眼睛一瞥，看到抽气声最响的两人，正是宫主没来，只派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代表的荆王宫。

　　罢了，荆王宫宫主不在，倒是也不必与那些不知礼的后辈们计较。

　　身着素袍的执一真人继续道，“朱赤之色，代表正在生肌得髓的龙骨为烛龙之骨，目前尚未可知到了哪一步，龙筋是否生成，所以最好，请纪氏的人做好准备，随时可下龙井之渊。”

　　“真是多事之秋啊，十年间，竟有四条龙骨复生，也未免有些太巧了。”空越抓着瓜子感慨道。

　　蒲承则眉毛一挑，“烛龙之骨，千年轮回，算算时间也该到了，没什么巧不巧的。”

　　“娴井丫头不错，身上竟真出了凤凰命符，那也就不必太过于担心了。”楼不碍吐掉口中瓜子皮，悠悠说道。

　　占风铉向后靠去，半倚在太师椅之上，“奕宫主，如何？”

　　奕川眼眸冰冷，“纵是如此，你们希望岐王宫做些什么？”

　　“近年来，龙井动荡频繁，岐王宫死伤无数，九宫感怀颇深。”执一真人说道，他的脸上盛满慈悲，“蓬莱阁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趁如今龙井之渊尚为平和，代为教导纪氏后人，也许，她能在镇压烛龙龙骨之后，继续将纪氏血脉传承下去。”

　　此番话说的隐晦，无非最终的目的在于，想要奕川将人交出，交于蓬莱阁之中，随时待命，日后好以命镇压烛龙龙骨。

　　奕川忽地笑了，质问道，“蓬莱阁不是素来不管九宫中事么？怎么忽然有闲情来教导我岐王宫的少主了？既然蓬莱阁都有能力教导娴井，怎么不直接派人前去镇压龙骨呢？”

　　“奕宫主言重了，身负凤凰印者，乃上天选中的镇压龙骨者，自当担起救世大责。想必奕宫主也不会不顾山海界的安危，一味地保护纪氏后人吧？”执一真人说道。

　　奕川眼神复杂地盯着他，两息后才道，“的确，待我回宫之后，与娴井好好商讨一番，最终的结果怎样，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愿。”

　　“奕宫主，娴井恐怕这些时日，都不在岐王宫，甚至山海界中吧？”占风铉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似是要掀掉奕川的底牌，“纪娴井在大半个月前，就和舍弟占风铎一同前往了人间大唐，不知道奕宫主知不知情？”

　　奕川转眸凝望占风铉，一时不察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想必奕宫主是不知情的。”占风铉自然而然地接过自己的问题，“岐王宫少主素来温和听话，心怀大义，肯定是我那不懂事的舍弟一番忽悠下，将人带出了山海界。

　　哎，我这弟弟心高气傲的，如今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管了。龙井异象频发，雍王宫本就人手不足，更难分出人去寻他了。现下只能拜托其他宫主分出些人手来，帮帮我与奕宫主，将这贪玩的两人捉回来。”

　　奕川眉头一压，心道占风铉果真好算计，一番言语之下，将追杀占风铎的雍王宫家事，转变为了九宫大事。

　　想必此番还有后手，纪娴井本就不愿前往龙井镇压龙骨，只需要在日后一番挑拨，将纪娴井的不愿转变为占风铎干预，亦或者是阻拦，便更有了杀占风铎的正当理由。

　　可此时的他，却又不能说全是纪娴井的问题，与占风铎其实并无关系。

　　好一招借刀杀人。

　　“我去！”清澈的少年之音响起，不顾身前姐姐的呵斥，“危难当头当以山海界大局为重，我愿去人间大唐寻……”

　　温好站起身来，皱眉打断他道，“阿荐，不可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