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精怪也要修仙》福禄菁

1、第一章

　　正月隆冬，雪被长街。
　　城东铁铺的旁边支了家砂锅烂肉萝卜的小食摊，我常常光顾，次次白食，吃完就跑。
　　我幻形术练得不错，今日是个满面络腮胡的大汉，但演技却不行，很快露了马脚。
　　老柳见又是我，抄了瓢准备赶我。
　　我赶紧大喊，“你可想好了，我真身是聚宝盆，你要抡我，是要破财的。”
　　老柳举着瓢朝空气里虚晃几下，放了瓢，坐到我对面，一脸苦相，“你要真是聚宝盆，好歹下次给我带一两个客来吧。”
　　果然，没人能跟钱急眼。
　　我环顾四周，小食摊除了我还真就一个人都没有，不免汗颜，只催他赶快去做汤，敷衍应下。
　　实则我出世时并不记事，至于自己真身是什么，我也无从得知，只能诓骗老柳骗吃骗喝。
　　我出世在人界，睁眼那日一位妙龄少女从我眼前掠过，我便随着她变成女人模样。
　　后来又时常懊恼，当时变作男人就好了，这世道，男人总是比女人快活。
　　老柳一开始厌烦我，每次识破我后朝我破口大骂，我朝他回骂，只是我没在人界待多久，骂得没有他脏，没有他毒。
　　日复一日，老柳便不同我对骂了，他也实在不通经营，小食摊险些开不下去。
　　生意好时，他笑嘻嘻地凑过来，给我加一勺浇头，亲切地叫我聚宝盆儿聚宝盆儿。
　　生意萧条，他便拉我来聊天，讲他貌美早死的婆娘，讲他灾荒年里饿死的儿子，讲他窝囊的一生。
　　一遍又一遍。
　　他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当笑话一样讲，我每次都能笑得很大声。
　　他抱怨我在他这白吃的烂肉萝卜都够他开几家烂肉萝卜铺子，我安慰他，等你死了，我把欠的钱全烧给你，你看看还想要什么，我记下日后一并烧给你。
　　他气得只想拿瓢抡死我。
　　偶有晴天，他便也不做生意了，拖出两张椅子，同我在墙根晒太阳。
　　这样的日子很好，他说，老了老了，自己竟有些怕死了。
　　我说，那你死之前能先把秘方留下吗？
　　你看，我总是很会聊天。
　　精怪寿命很长，生死是很遥远的事。
　　人的寿命极短，不过几个春秋。
　　正月十五的晚上，老柳也与其他人一样去了幽冥河，饮了孟婆汤水，前尘世事，应忘尽忘。
　　路上张灯结彩，城东的那块空地很快就支起新铺子，卖起节日灯笼，商客谈笑，喜气洋洋，好像一开始那个铺子便在那里。
　　我问店家认不认识老柳。
　　他朝我身后指了指，我没敢转头，只是喊，老柳，给你烧了五千八百五十二文钱，还多烧了钱，你记得下辈子还给我。
　　我醒来，已是泪流满面。
　　后来我辗转多处，却再也没遇到过一样的味道。我埋怨老柳人走了秘方也不留下，那时的我无父母教化，还不清楚想念这样的人的情感，记忆里味道的缺失留出的大片空白无人填满，使我逐渐学会想念，以及珍视。
　　于是我的生辰日便定在这日，我将它视作纪念。
　　今日正正好是我两千岁生辰。
　　酒过三巡，妖友们七七八八地摊了一地。
　　我忽然记起，生辰愿还没来得及许。
　　我幼时原是觉得这类美好，如今我已二千妖岁余，历尽诸事，这类表达愿景的仪式，已然不会令我再生期许。
　　一则我本身就已是神鬼一类——专以恶念为食，恶念皆生于所欲，来日我为所欲而产生恶念，这些恶念的力量必是我不可控制的，食与被食关系颠倒。
　　二则，这些恶念本是世上最肮脏的存在，是为上天庭所不容，以此为食的我又怎么敢玷污神耳。
　　其中矛盾直至我从欢垢那得知——普通精怪也能修成正仙列仙班，终得以稍稍释怀。彼时这承载恶念的身体，可能也能够够上上天庭的云梯，与诸仙同享世人香火供奉。
　　我与欢垢素来交好，听闻我的大志，她先是诧异，其后缠问了几个堕仙，帮我一一探听清楚。
　　她的话可信胜在兼听。
　　她原是幽冥河边一株曼珠沙华，孟女与人鬼碗勺来往间漏出的汤水，滋养出这么一朵爱听人鬼八卦的幽冥花妖。而后总有人鬼因与其闲话耽误投胎，冥官每每都要多写陈情书解释缘由，相当恼她，索性上陈判官，拿了禁言令一等誓要让她闭嘴到妖寿殆绝时，孟女为她求情，换成三等，得冥官许可，可随时解除。
　　受制于冥官，她便稍稍收敛，鲜少与人鬼八卦，转而与幽冥河边徘徊不愿离开的堕仙搭话，堕仙不在轮回籍册内，他们有相当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幽冥河边徘徊得越久，仙魄就越薄，直至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今日宴请，她将我拉到一旁，悄悄与我耳语，今夜朔月夜，各界结界微弱，若你诚心祈愿，被哪个仙君看中你的诚挚，收为意徒，得仙君指点，比你自己摸索自然快多些。
　　我点头如捣蒜，觉得十分有理。
　　许是喝了酒，我已不再顾虑，合十双手，虔诚许愿——
　　许我早日成仙。
　　我拎起酒瓶，迷迷瞪瞪往前走，眼见云边划过一道细长的金线，我嘀咕道，这金线怎么似曾相识，言毕，金线在空中折了一圈，化作一团亮光朝我撞来，我被亮光刺地睁不开眼，伸手变了一条黑绸纱挡眼。
　　我再睁眼时，光已经不那样晃眼，四周是滚动的雾气，间有矮松，假石，还有潺潺的流水声，还怪讲究的，我默道。
　　我摸摸索索，空气里湿气越来越重，流水声也愈近，可见这里应该有水池一类的东西，若粘上水，法力便失效，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万不能掉进去了。
　　越往前，脚下路越清晰，等及路上的小石子也依稀可见，我顺脚一踢，探探前路。
　　砰，好像打在什么柔软的物体上，声音闷闷的，随即掉进水池中，又是哗啦一声拨动水面的声音，随后四周便安静了。
　　随石子踢出方向看去，小径直通一水池，四周草木和围，池中站着位只留了上半身开敞薄衫的男子，时有微风掀起薄衫一角，穿与不穿，区别并无二致。
　　我抬头，对上一双迸着怒火的眼睛，眉头拧成川字，青筋暴起。
　　来不及看清脸，先被对方投来的目光狠狠地刺了一下，那双眼睛里几乎要擦出火星，我慌忙将目光下移。
　　宽肩细腰，湿透的薄衫贴着他的皮肉，由于羞恼，他全身肌肉都紧绷着，胸脯有节奏的起伏，与胸前那片薄衫分分合合，皮肤上挂着未干的水珠，带着我的视线划出流畅的身体线条。
　　场面太过震撼，二千岁的纯情少女的脑子轰得炸开，没照镜子，我已猜到我的脸一定比昨天吃的虾要红，要命的是，此刻脑子里冒出来的居然是埋怨欢垢带来的《三界尤物图鉴》记载过于保守。
　　看不清他水里的手，但我猜这刻应该是攥紧了想捶死我。
　　“你还要往下看吗！”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说的。
　　我脑子一片混沌，只捡出文字，滤掉话语里的火星味，所以我把它听成了问句，答得稀烂。
　　“也、也行？”
　　脑子跟不上嘴，好了，今晚脸且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