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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殉日 ...

  •   1.
      当我睁眼时他便在了。
      守着遗忘一切的我,垂着眼,任由自己薄薄的眼皮遮去所有情绪。
      然后低声告诉我:
      “我叫修。”
      “你叫塞缪尔。”
      我遗忘了许多,我应该好奇的。
      但当对上那双灰色的眸子时,我却情不自禁地移开了视线。
      灰色,应该是死气沉沉的颜色。
      可就是那样的一双眼睛,让我看到了并存的绝望与希望。
      我红色的头发映在他的眼底,就像窗外此刻的落日。
      修不希望我多嘴,我看出来了。所以我就真的没有多嘴。
      多么神奇。
      2.
      我很喜欢修。
      当然,喜欢,这个词是修告诉我的。
      我只知道,我想吻他。
      当那双眼在蕴藏着万千情绪看向我时,我想亲吻他的眼皮。
      当苍白的指尖颤抖着抚上我的脸时,我想亲吻他的指尖。
      当薄薄的唇一开一合说话时,我想亲吻他的唇瓣。
      我不喜欢拖拉,所以当我产生这个想法时,我就去问他了。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沉默了很久,那双我很喜欢的眼睛似乎在透着我看谁,但又似乎直指向我。
      然后他问我:“那你、”
      他卡了一下壳,才接着道:“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也问了。
      可是对我向来有问必答的修却又沉默了。
      为什么?
      他最终没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只是轻轻地贴上了我的唇瓣,给了我一个浮于表面却漫长的吻。
      冰凉的指尖似乎很冷,一直贴在我的胸膛上,发着抖。
      我不明白,但我很听话。只是坐着,任由他亲吻。
      修还是挪开了手,垂着眼。
      他好像很难过。
      3.
      修很黏人。
      很奇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黏人这个词和他放到一起。
      明明他总是习惯收敛起一切情绪,但是他却好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哪怕我只是离开他的视线一会儿,他都要放下手中工作,起身寻我。
      直到见到我,才用他颤抖的冰冷的手紧紧地扣住我的手。
      也不说话,只是牵着我,低着头,一味的走着。
      我也好奇地低头。
      其实我也不会走远,只是在花园那里,踩踩枯黄的落叶与枝杈。声音清清脆脆的,很好听。
      现在两双脚并行着,踩出来的会更密,更脆。
      我想,像书中说过的交响曲,虽然自醒来后我从未听过。
      也不知道失忆前我是否听过。
      我还是很好奇我失忆前的事,即使修不想告诉我。
      4.
      修很忙。
      忙到都没多久陪我的时间。
      空荡荡的庄园里,看不见模样的外人进进出出,匆匆忙忙着。
      偶尔我会悄悄观察他们。不,准确说来,是观察与他们的对话的修。
      修工作时的模样很好看,我应当是喜欢的。
      因为每次看到,无论是厌倦的眉尾,还是紧绷的唇角,我都很想用我的唇部一点点摩挲过去。
      修也总是纵着我。
      他似乎也在为了很少陪着我而愧疚。
      只是有个人不一样。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每次来都会披着厚厚的披风,帽檐几乎一直盖到下巴,甚至分不清那个人的性别。
      ……好像童话里的女巫。
      修对那个女巫的态度不一样,别别扭扭的,我能看出来。
      而且每次女巫走后,修总会将自己关在卧室一段时间。
      5.
      修的姐姐居然是女巫。
      这是我偷听来的。
      庄园的门厚厚的,隔音效果一向很好。我能偷听到,还是因为那天修的情绪似乎很激动。
      就算这样,我也只听见了一声“姐”。
      既然是姐姐,那我再偷偷喊她女巫就不合适了。
      毕竟童话里女巫总是坏人形象,修的姐姐一定是好人。
      那就叫她姐姐吧。
      姐姐的情绪似乎也很激动。
      厚重的帽子掉下来,我看见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皮肤惨白,这倒更像童话里的女巫了。
      只是那副五官我总有几分眼熟。
      修似乎也很吃惊。
      姐姐匆匆忙忙地又戴好帽子,应当又说了什么,起身走了。
      他也起身,但踉跄了几步后就又坐下了,捂着额头,一言不发。
      我只瞥了一眼,没来得及细细感受修的感受,因为姐姐出来了,甚至不慎撞了我一下。
      猝不及防和姐姐对视了一下——应该是对视到了,我看见正好一滴水滴到了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这是我第一次偷看被发现,所以我并不太理解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只好尴尬地歪歪头,对姐姐笑了一下。
      姐姐动作顿时僵硬了,可是她狠狠地将头撇向一边,低声道了句“抱歉”,又飞快地离开了。
      姐姐似乎也在透着我看谁。
      可是我还是不理解。
      6.
      后来修又叫我进去。
      我推开门,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但修没有在意这件小事。
      他只是让我走近他,然后就那么坐着抱着我,额头紧紧贴着我的腹部。
      有点凉,有点湿。
      修好像哭了。
      啊,不该用好像,修就是哭了。
      无声的,只能听见死寂的房间中清浅的两道呼吸声。
      良久,他才低低道:“……我没错。”
      是在对我说话吗?
      “是的。”我也低低道,“修不会错的。”
      这可不是撒谎,修总是沉稳又冷静,能很轻易做到我所不能的,在我眼里他就是不会犯错。
      修好像被我逗笑了,顿了顿,甚至死死勒着我的力道都轻了点。
      “……亲吻我,好不好。”修用着肯定的语气问我,继我醒来后第二次叫了我的名字,“塞缪尔。”
      “当然,我喜欢你,修。”我弯弯眼睛。
      修的眼尾泛着红,配着那灰色的瞳孔,好看极了。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带着湿气的眼皮,然后才吻上那轻轻颤抖的苍白唇瓣。
      他撬开我的唇齿,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他。
      反正不管什么样的肢体接触,我都很喜欢。
      毕竟我喜欢修。
      7.
      可能是白天那个吻的缘故,也可能我第一次看到来人的脸,我罕见地做了梦。
      或者说,想起来一些过去。
      这次我不是悄悄地藏在门后,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修的旁边,和修十指相扣。
      姐姐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也没那么瘦,是一位优雅而精明能干的女士模样,只是唇角挂着丝冷笑。
      “找个男人也就算了,你别告诉我你没有调查过你旁边的那个男人。”
      她说话有些咄咄逼人:“整个首都传遍了的短命鬼,你是生怕我死了后爸爸妈妈不会训我吗?”
      修还是生气,但和白天的生气好像又有那些不一样,我描述不上来。
      “姐!”他一边面上警告,一边又用私下牵的手摩挲我的手背,好像是怕我被那句“短命鬼”伤到。
      其实并没有,我反而在为修的小动作而暗自高兴。
      哪怕在梦里,我也喜欢和修有肢体接触。
      只是修好像很心疼我。我不想让修难过,所以我向前了一步。
      “凯菲拉女士,我知道一个短命鬼的话对你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说到短命鬼时我甚至被这个词逗笑了一下。
      “可是我能保证,我死后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资产与爵位都会归修所有,不设任何限制。”
      “我不是认为修贪图我家族的资产,只是……一点小小的补偿与保证,以及我想让修记住我的小私心。”
      姐姐似乎也没想到我毫不避讳自己的死亡与遗产分配,明显怔愣了一下。
      而就这怔愣的一下里,我已经被修怒气冲冲地带出了姐姐的家门,然后那双好看的手压在我的颈侧。
      我被修按在墙上亲吻,粗鲁的动作甚至接近于啃咬。
      有点刺痛,但我甚至想笑,所以我没做任何反抗。
      他发泄了一会儿小情绪,才堪堪舍得起身,垂着眼,似乎还在闷闷不乐。
      “下次别提这些了。”他说。
      我这次真的笑出来了,“可你应该知道的,我的家族诅咒可不是个秘密。”
      “不过,亲爱的,你的姐姐还是挺关心你的。”
      见他实在难过,我便试图转移话题道,“她可不像怕被父母念叨的人。”
      修却不想转移话题,强迫我与他对视,“我难过。”
      很奇异的感觉,无数次说服自己接受的痛苦,却突然被别人抢来放在心上难过着,仿佛原本已经麻木的地方都又泛起了刺痛。
      我甚至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能笑着,侧头吻着修,在唇齿间告诉他,“那我哄哄你,好吗?”
      修不做应声。
      8.
      我醒来的时候修就在我的旁边,脸色较前几天又苍白了些。
      这一觉有些长,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灰色的他背对着红色的日落,看着有几分死气沉沉。
      梦里的刺痛延续到了现实,我恍惚地看着他,突然用上了梦中的语气。
      “亲爱的,我是该这么叫你吗?”
      我语气轻巧又甜蜜。这对我而言只像一个恶作剧,因为我只是失忆了,并没有死去。
      可修在下一瞬就流下了眼泪。
      我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抱歉,修。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我好像想起来一些,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灰色的瞳孔里眼泪也是灰色的,却又混杂着我鲜艳的红发,被我匆忙地用手接住,捧在手心里。
      那一刻我好像甚至把修整个人捧在手心里。
      修不出声,俯下身,封住了我的唇。
      没有深入,只是轻声道:“我知道的。”
      “塞缪尔,我爱你。”他说。“我始终爱你。”
      9.
      是梦。
      或者说,还是回忆。
      自从那一次开始,仿佛打开了珍藏着回忆的匣子,我开始日日做起了梦。
      梦里我是首都人尽皆知的短命鬼,哪怕有着优越的家世与皇帝表哥的偏爱,也没有人愿意靠近。
      因为那份家族诅咒,来源未知,但是代代相传。
      我的家族是一脉单传,却也代代活不过25岁。
      我当然知道我在他们心中的晦气程度,所以也没有上赶着自讨没趣。
      我更爱做的事是去城中最大的图书馆。
      里面有我的家族的一份投资,所以我在二楼有单独的一间包厢,在那里能看见一楼的各个地方。
      我就是在这里看见的修。
      修日日都来图书馆,看的书总是有着我看不懂的名字,他却很是认真。
      渐渐的,我从高高在上的包厢,移到了一楼的某个能看到他的角落,再到他的身边。
      可当我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想要主动认识某个人时,修不见了。
      这个王国并不是一个安定的王国,即使我站在权力的上层,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我担心他。我也想见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我派了许多人去找他,这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调查他的过往。
      我知道,这很冒犯。
      掌控欲是我们这种上层贵族惯有的东西,我也不例外。
      可是每当我克制不住时,他的那双冷淡的灰眼总会让我清醒下来——我想要的是朋友,而不是人偶。
      我努力保持着只是搜索他的踪迹的行为,可是那帮蠢货不知道做了什么,当我见到他时,他却对我冷淡极了。
      “塞缪尔公爵,日安。”
      他向我行礼,但我只看到了他厌恶的神态。
      我在仿佛结了冰的眼神中坠落黑暗。
      10.
      我惊醒,修正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
      沉静的情绪感染了我,我从慌乱的心跳中渐渐冷静下来。
      “……可以亲亲我吗?”我小声问他。
      修没有出声。
      我似乎有些难过,可是就算是难过的情绪,依然褪去的很快。
      如同日出时分退去的潮水,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散开的黑暗。
      一颗石子无法掀起巨浪,涟漪散去的前一刻修吻住了我。
      他眸底的波涛骇浪传递到了我的心湖,我忍不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如果修此刻摸摸我的胸膛,一定会发现我的心跳的不正常。
      可是修只摸了那一次。
      我们第一次亲吻的那一次。
      修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
      11.
      我很难过。
      毕竟任谁期待了那么久的朋友,却刚见面就被判了死刑,都会难过的。
      可是先犯错的我无从辩驳。
      我垂着脑袋,组织语言想道歉,但总觉得像狡辩。
      犯错已经很不好了,如果再狡辩,恐怕就会彻底失去修这个朋友了。
      所以我只是低着头,闷声道:“对不起。也许你可以揍我一顿出出气。”
      修是没有我高的,可是我将头埋得很低,以至于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像个罪犯等待行刑那样忐忑地等他的回复。
      很久。
      我的心脏仿佛被浸泡在海水那样,下沉,冰冷,窒息,在溺死的前一刻才听到了声音。
      修短促地对我笑了一声,或者说,促狭地笑了我一声。
      “不,我原谅你。”
      “塞缪尔公爵是吗?很高兴认识你。
      我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却愣在了原地。
      灰色的修身后是血红的夕阳,明明都是会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色彩,此刻却透着壮观的美。
      就连那灰色的眼睛也被染上了红光。
      我几乎忘了呼吸。
      可我却忘了,太接近死亡,从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12.
      又做了一个……难言的梦。
      梦里修的眼尾发着红,苍白肌肤渗出的汗珠被我肆意涂抹。
      混乱,疯狂,亲昵。
      心脏自从醒来后总缺一块,此刻才得到弥补。
      我想我知道了,我真正想要达到的接触,是毫无距离的,抵死纠葛的。
      修不会拒绝我。
      薄情的面孔此刻最是多情,薄唇一张一合,念的尽是我。
      破碎的名字混杂在喘息里,我刻意蓄长的头发散落在他的灰发中,他不断挺起上身,逼紧,压迫,亲吻我。
      我们在火般的黄昏中达到了爱与欲的顶峰。
      13.
      修今天更苍白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连他的那头灰色长发都开始褪色般。
      如同一幅遭了大水的画布。
      本能阻止我去细想这件事,我不敢想象我失去修将会如何。
      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短暂的记忆里只有书与修。
      书告诉我,“爱”是包容,也是独占;是疯狂,也是理智;是死亡,也是新生。
      而修使我明白,我爱修。
      我们像生来就应该是爱人那般契合。
      我于是拦住了一个惯例向修汇报公事的人,有些眼熟,但并不重要。
      书是个好东西,他教会了我如何像一个合格的金丝雀那样骄纵地吩咐人。
      对方的表情有些怪异,可能是我曾经的下属,但我也不在意。
      只要他能够做到我吩咐的事情就好了——在明晚准备一场盛大的烟火,其余的我都不在意。
      我要在我的生日上向修表白。
      当然,这个生日也是修告诉我的。
      14.
      可能枕着星河入眠会给人带来幸运。
      璀璨的光芒一直延伸到梦中,化为那一轮巨大的红日,以及林荫小道上修眼中的爱意。
      自从我们见面后,我凭借着出色的死不要脸,和修打好了关系。
      我们的相处也逐渐从我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变成修偶尔会承担起挑起话题的责任,再到他会主动询问我的行踪。
      其实也有修总对我格外温和的原因。
      我是知道修对别人的模样的,狠厉冷淡,带着不甚明显的厌倦。仅比他初见时厌恶我那样好一些。
      扪心自问,倘若修也一直那般对我的话,我自然是不可能坚持下来的。
      我从来都是个半途而废的极端享乐主义者。
      这也是我与修最不一样的地方,我们背道而驰。
      所以我更加不理解,修为什么会对我这样的朋友,在这样的一个傍晚表白。
      可是我不介意这些。
      我短暂的人生也容不得我多想这些,第一感觉往往也是我的第一选择,疑问排在了最后。
      想太多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这是父亲教给我的一句话,它附着的纸条与爵位一同被送到我的手上。
      今天的黄昏和那天一样,但父亲的离去对我而言是死亡,修的表白对我而言像新生。
      我低头,踩了踩地上的枯枝落叶,“好啊”,我面不改色道。
      修也跟着我踩。
      他似乎早就备好了被拒绝的话术,紧张的情绪让他第一时间忽略了我的话,而是自顾自道:“你不用太急着拒绝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要追、”
      我无奈地笑笑,“我没有拒绝。”
      “修,我爱你。”我耐心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和你在一起了。”
      修几乎是一把扯住我,无限压缩我们之间距离,最后以几乎吻上的距离问我:“你是认真的吗?”
      我没说话,垂着眼,顺着他按住我后脖颈的动作,向下贴了贴。
      我们在夕阳的祝福中拥吻。激烈的心跳足以抵过一切话语。
      15.
      我在幸福的蜜液中醒来,又在憧憬与愉悦中浸泡了一天,直到烟花的到来。
      夕阳收回最后一丝余晖时,烟火如约绽放。彩色的光芒溃散在白日的余温里,落在修日趋苍白的脸上。
      我看着他,“我爱你。”我告诉他。
      修怔愣住了,可是那神情并不像纯粹的惊喜。
      我怀揣着疑虑,有些担忧,可是接踵而至的来自修的吻打断了我的想法。
      他爱我,毫无疑虑。
      他的回答也坚定了我的想法。虽然是一个很奇怪的回答。
      “对不起,我爱你。”他的声音又轻又哑。
      我冲他露出一个笑,“亲爱的,那我们可以接吻了吗?”轻佻的,愉悦的,肆无忌惮的,也是我们共有记忆中的。
      修怔了怔,我知道,他在怀念近在咫尺的我。
      他的眼里是我,可不完全是我。
      我蓦地有些烦躁,于是不收力地咬上了他的唇,血腥味顷刻弥散在我的舌尖。
      他闷不作声地任由我咬,只那双手死死勒着我的腰部。
      漫天烟火最后汇成一个夕阳,我在爆炸的余韵里细数着他睫上的泪光,里面盛满了爱意。
      16.
      这次的梦接上了第一次梦境。
      也许是为了安慰修,也许只是自己罕见地被触动了心神,我不知道修是否调查过我,但我还是告诉了他,我的过去。
      用一种轻松的,无谓的口吻,来淡化记忆中那些迷茫惶恐的情绪。
      我性子惫懒,一边随意陷在绵软的沙发里,还顺手揽了个抱枕的怀里,一边仰着头,看向华丽的屋顶,随口道:“你在难过吗?亲爱的,明明你该知道的,我活不久了,这不是个秘密。”
      修不出声,我也不去看他——总归不会高兴就是了。
      “往好的地方想啊,漫长的时间也意味着多变,而在我短暂的生命里,你只会是我重要的唯一。”
      “也不用为我难过。我早就接纳了死亡,毕竟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修还是不出声,我有些好笑地扭头看看他,“好了,亲爱的,不想那些了,好吗?生与死的问题太沉重了,也不适合我这样混吃等死的家伙来想。”
      “要接吻吗?”我向他伸出双手,像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他却就着这个姿势把脸埋入我的怀里,闷闷道:“接纳了不代表就不会难过了。”
      “塞缪尔,你不能这样。我需要为你难过的权力。”
      我有些无奈。
      “那我哄哄你?”我缓声道,“亲爱的,如果上帝允许,我其实蛮希望你失去一切难过的权力的。”
      修于是隔着衣服咬了我一口,不痛,但是他口腔的温热一直延续到我心底。
      “好了,不难过了,我给你讲讲我的童年怎么样?”
      他终于“嗯”了一声,但总归还是情绪不高。
      17.
      我的小时候……怎么说呢?
      那是一个幸福的童年,但又不那么幸福。
      出于历任皇帝陛下需要表现的仁慈,我的短命的家族是罕见的不需要削位继承的家族,也就是说,我的家族可以世世代代都享有这份荣誉。
      所以我没有振兴家族的使命,也不需要累死累活地学习知识与礼仪。即使我在公众场合做出失礼的举动,也往往得到宽容与谅解。
      他们会说:左右是个将死之人。
      而那种怜悯的眼神使幼年的我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是一个可怜的、即将沦陷于死亡沼泽的幸运儿。
      我会无忧无虑地、浑浑噩噩地过完剩下的二十年,然后迎来最盛大的死亡。
      甚至父辈不会对我有后代要求——因为届时他们全部都离世了。
      像一个充满恶意的笑话。
      小孩对于恶意是很敏感的,在我这样自尊心又格外强的人身上更是明显。
      我小时候没少打架,哈哈,是不是看不出来?
      可无论我做出什么反应,那些自诩仁慈的长辈都会宽容,一种怜悯到近乎恶意的宽容。
      他们会斥责自己的孩子,然后再拉着孩子远离我这样的人。
      我的童年喧闹而又孤独。
      不用安慰我,我早在长久的孤独中学会了寻找永恒。
      书籍是永恒的,记忆是永恒的,死亡同样是永恒的。
      我试图将一生投入到永恒中去,这似乎能让我遗忘本能对死亡的恐惧。
      安静与书籍是我童年中最常见的玩伴。
      你问我现在的模样吗?
      是父亲改变了我。
      18.
      那算是一个旷达的男人。
      明明母亲死于我的出生。
      明明他在母亲死后日渐消瘦。
      但是他依然会抚着儿时的我的脑袋,淡色的瞳孔映出我或哭或笑的脸,静静地听我诉说着不甘与恐惧。
      良久,再轻笑一声,“可是我们确实早晚要前往天国的,那怎么办啊?”
      我一噎,想反驳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正在我又生闷气时,他又轻巧地转开了话题:“不止我们,所有人都要离开的。这个世界没有永恒的生命。”
      “或早,或晚。”
      “我们总会离去。”
      “唯有记忆与爱永恒。”
      他告诉我,要去追寻永恒,就逃不开记忆与爱。
      毫无疑问,我渴望这些。
      于是便有了我和你的故事。
      充斥着爱与回忆的故事。
      19.
      在梦的最后,其实我还给修卖了一个关子。
      我说,父亲之所以只是“算”旷达,是因为他在临死前还给我留了一句话。
      等有机会了,我会告诉修的。
      只是不是现在。
      修终于被我促狭的表情逗笑,他灰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泛着贪婪与悲伤的光芒。
      我突然发现我的发色映在他的眼瞳中,好像表白当天的那半轮落日。
      他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略仰头,试图追逐我的唇瓣,我却避开,垂眼俯身,吻住了他的喉结。
      我怕被他看见我眼中几乎满溢的遗憾。
      今天距离我的二十五岁生日还有三十天。
      我的生命只剩三十天。
      我们一边接吻,一边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床上,像每一对恋人那样尝了爱欲的禁果。
      恍惚间,我隐约看见了修睫毛上微弱的泪光,又被我细细舐去。
      甜蜜与咸涩在唇齿间徘徊。
      我想,
      我爱你,
      无关永恒。
      20.
      梦里的一切情绪最后都化为苦涩,我品着咸涩泪水醒来。
      这一觉似乎格外长。
      但醒来时修仍然守在我的旁边。
      我喜欢这种醒来时有人等着的感觉——也许是梦里的孤寂太甚,甚至传到了此刻的我身上。
      修正在用他的指尖一点点描摹我的泪痕,目光几乎沾上了虔诚的意味。
      那一刻我突然忘掉了之前隐约的对过去自己的嫉妒。
      修离不开我。
      这种感觉简直让我不可自拔地沉迷。
      我抓住修的那根食指,冰凉的指尖轻轻勾了下我的手心,于是我叼住了修的指尖。
      然后小心翼翼地磨了磨牙。
      修被我逗笑,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在他身上是有点反常的,可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又让我忽视了这点不安。
      又或许是刻意忽视。
      我是如此懦弱,不敢面对真相。
      21.
      好奇怪。
      明明刚睡醒,可是到了晚上,困意再次袭来,我又沉沉睡去。
      这次的梦境惨白而冰冷。
      我曾经无比渴望有个人爱我。
      像父亲爱母亲那般。
      永恒的记忆与无尽的爱。
      我答应修不只是因为那几不可查的心动,更因为这对死亡恐惧下衍生的私心。
      修要记着我。
      修要爱我。
      可是现在我突然后悔了。
      在最后的三十天里。
      我请求修恨我。
      22.
      梦境到此刻已经混乱无比了,间或颠倒着,像被摔碎的镜面。
      我在此刻成了第三者的视角。
      看着那个红头发的家伙是如何故作姿态,企图逼走自己爱人。
      也看着面无表情的修在“我”转身后流了一滴眼泪。
      泪光折射着我虚幻的身影。
      细碎的彩色的光芒几乎模糊了我的五官。
      也渐渐淡去了心底的疼痛。
      修的脸色如同大水褪去的灰白画布,同时这股大水也带走了我的悲伤。
      我变得茫然。
      以及无力。
      最后画面再次清晰,静止在了修与他手上的信纸。
      上面是我的字迹。
      “父亲说,永恒招致苦难。”
      “请你忘了我吧。”
      话语的末尾是晕染开的墨迹。
      修的泪水下是死寂的我。
      23.
      我醒了。
      但是修并没有陪伴在我的身边。
      也许他又是在忙。我这么想。
      奇怪,床头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像是被什么人揉乱了又展开的废纸团。
      我从上面读出些小心翼翼的珍惜意味。
      鬼使神差地,我想到了梦里最后的那封信。
      会是修的回信吗?
      我起身,凑近看了一眼,于是心底若有似无的不安感疯长。
      “我要你永远记着我。”
      修的字迹是很漂亮的花体字,与我如何练都工整到幼稚的字体不同。
      往日里我只认为它与修修长的手相称。
      直到此刻,见到略显潦草的痕迹,我才突兀地明白底下隐藏的疯狂。
      我几乎是疯跑到门口,却迎面撞上了消瘦的姐姐。
      姐姐曾经灵动精明的瞳孔如今仿佛失去了神采,黑漆漆着,如同两个黑洞,直勾勾地对准我。
      “跟我走吧。”她没问我什么,也没解释任何,只是自顾自地通知了我。
      所以,修呢?
      我记得他明明并不希望我接触到所有和过去有关的人的。
      修在哪?
      来不及我多想,姐姐已经快要走远了。
      外面的天空乌压压黑沉沉的,使我分不清时候。
      潮湿的土壤味伴着冷气直往我鼻孔里钻,我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周围。
      当不安积累到一定程度时,身体似乎自主地为我屏蔽了一切负面感受。
      灰色的雨滴打在身上,天空几乎要掉在我的头顶,湿润的空气堵死了我的口鼻。
      我该不适的,但我已经感觉不出这些了。
      只是茫茫然着,跟着姐姐上了马车,听着雨声、人声与马蹄踩过路面的哒哒声。
      然后又下车。
      ……是修的葬礼。
      可我仍然感觉不到悲伤。
      24.
      修穿着黑色的丧服,却安静地躺在华丽的棺材里。
      那个棺材的尺寸似乎并不合适,显得大了些。就像此刻我的白色礼服一样不合时宜。
      白色意味着爱,纯洁,与新生。
      我应该为修守灵,我应该为他的死亡而哀悼。
      这明明是我的第二次死亡,又怎么能是新生?
      姐姐沉默着,却不对我的着装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撑着她的黑伞,黑色的裙摆被渐小的雨丝吹湿。
      良久,久到细雨消失,我才等到了姐姐开口。
      “今天是他的生日。”姐姐说。“刚好二十五岁。”
      “他告诉我,他很庆幸。”
      “你会忘了他吗?”
      姐姐的语气很淡,我分不清这是质问还是疑惑,或者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回答,只知道,这一刻我的脑子闪过了许多画面。
      最后我的手摸上了左胸膛,那里有一颗平稳的心脏跳动,没有任何不适。
      我摇了摇头,不是不会,而是“我不知道。”
      “不过,我想要记住他。”
      这是爱吗?还是一场恨到极点的报复?我分不清了。
      乌云在散去,我踏着丝丝缕缕的光走近那片黑暗。
      姐姐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她选择了移开视线,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
      修总是对的,就连此刻的棺材尺寸都是合适的。
      而我也很庆幸,我能猜对一次他的心思。
      死亡与新生相伴而眠。
      我们一并坠入地面。
      25.
      凯菲拉女士背对着散去的乌云,落日余晖血红,面前十字冷清。
      她想,她同时失去了两个弟弟。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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