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东吴/溯》青苓

1、溯洄

　　溯洄而上，维不永伤。

　　周瑜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夜间。周围黑漆漆的，也许是受伤让身体的反应越来越迟钝，竟然连船的颠簸都感觉不到。又或者是今日的江水如此平静，想让连日劳顿的众人有一夜舒适的休息？

　　船队已经快要接近巴丘，而周瑜也常常在这样的夜里没来由的醒来。初始还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继续睡，后来发现无论如何强迫也睡不着，索性就不再睡觉而是改为发呆了。白天总有做不完的事，发呆这么奢侈的事情，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本来也许看星星可以有意思一点，可惜船舱里是看不到星星的，即使能看到，漫天的繁星，数错了都没有人提醒。

　　他会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想很多事情，从遥远的记不清是哪一天却又清晰无比的两个孩子，一直想到隔壁那只总想爬上树的笨狗阿黄，想到春天可以开美丽的桃花夏天可以吃好吃桃子的桃树，想到第一次比剑、第一次赛马、第一次因为互相包庇挨打，再想到曾经试图改口叫他“将军”却怎么也喊不出口而放弃还是称呼表字，事后被得知，还被他说脑子有坑，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笑起来。
　　在黑夜中，他并不知自己笑的是什么样子，只知或许是与平日里都不同的笑，不温和，也不儒雅，却真诚。

　　醒来到天亮的时间不算很短，但是也不长，所以有时候才想到摘桃子爬树爬到一半，又或者是阿黄正在跑过来准备把人腿当树爬，天就亮了。天亮了是不能想这些奇怪的事情的，天亮了要想水流，要想风向，要想安营扎寨，要计算各种时间，都督是人，但是都督不止是人，至少在清醒的时间里，不仅仅属于自己。

　　今天醒的很早，而且出奇的清醒，那如果开始回想的话，应该可以想到跑出去认什么星星认的头晕眼花最后连走路都晕乎乎的在野外睡了一夜吧？
　　还记得那个赤壁的夜晚，烟腾的很高，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星星，就像一团一团巨大的乌云，那个夜晚的天地间不需要星光或是月色，因为鲜红的火光将眼所能见处都映得通红，透亮。——如果只有火没有烟就好了，是不是挡住了你的视线？活该啊，身边那么空的位子不站，一定要挑那么奇怪的角度看。不但不给你看，以后见了面，也一定不给你讲。

　　这样思考着，周瑜忽然很有兴趣的打算出门看看星星。不管人是如何变化，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多，沧海桑田，唯有这些是不会变的。千百年后，当一切都归于尘土，后人却依然会看着同一片星空，共赏流淌了千年的璀璨。

　　周瑜小心的起身，发现最近用的药果然很管用，已经感觉不到箭伤的疼痛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要死也要等取了西川再死。他的计划表上有很多很多事情，至少需要排到十五年以后，这一件，还有这一件，以及这一件，都是非做不可，一定要亲力亲为做掉的啊。

　　“这首歌真晦气啊。”
　　“哪里晦气了，奈何桥上等三年是人家感情深好不好。”
　　“好好的谈什么死不死的。”
　　“那要死总有个先后吧，你当真有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那要是我先死了怎么办啊。”
　　“那我一定早点死了来找你，你等的时间太长会把我忘了的。”
　　“多……多谢义兄如此有情有义，我这是应该说谢谢么……”
　　“当然，我够意思吧，那要是我先死了怎么办啊？”
　　“我一定尽量争取长命百岁，该吃吃，该喝喝，最好得道成仙，等死你。”
　　“冤孽啊，你对我要是有我对你的一成好，义兄我死也瞑目了。”
　　“那好吧，你要是死了记得等我来了再闭眼啊，不然我跟你拆伙。说到做到不反悔。”
　　“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去别处讨论？我这是月老庙不是轮回司，客人都被你们吓跑了！！”

　　周瑜又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勾起了嘴角的弧度，打完西川就跟你拆伙，必须的，绝不反悔。
　　披衣服，下床。
　　然而当脚又一次踩在地面上的时候，笑突然僵住了。
　　是坚实的、不算太平整的踏踏实实的土地，而不是平整的、踩上去会发出响声的甲板。
　　他扭着僵硬的脖子抬头，没有错，即使很黑，也能看出轮廓，是弧形的帐篷，不是四方的船舱。
　　这……
　　又试着再踩出一步，是陆地没有错……这是什么回事？！！自从受伤以后，周瑜夜里都睡的很浅，绝不存在有人可以在他睡着的时候转移营地这回事。
　　但是如果的确有人做到的话……是谁，可以在无声无息之间做了这些？既然如此的话……

　　压下心中的震惊，周瑜伸手去床边拔佩剑，触到冰冷坚硬的剑柄，紧紧握住，持剑在手，镇定了一下心神，轻轻走到门边，倏的掀开了帐门。
　　之前他心里有了各种打算，料定对方下的命令也并非一定要自己的性命，如果出其不意，还可以一试是否能逃走。
　　结果掀开帐门，正对上一队巡营的士兵，为首的将领听到有动静，赶紧转过头来，一拱手：“中护军！”
　　吕蒙正在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巡营，听到周瑜帐有动静，回头行礼。被周瑜握着剑神情紧张随时准备砍人的架势吓了一跳。
　　火光的映射下周瑜的脸显得特别的狰狞，因为半夜的缘故眼里还有血丝，太过用力的握着佩剑，手上的青筋都显示出来。
　　吕蒙很专业的问：“有刺客？”
　　周瑜盯着吕蒙的脸仔细的看了又看，“子明你什么时候把胡子刮了？还只刮一半没刮干净？”
　　吕蒙被这个问题雷到不轻，只好忍住尴尬恭恭敬敬的回答：“回中护军……属下一直是这个样子啊……这，胡子什么的……”周围的军士顿时一阵窃笑。
　　“你叫我什么？”
　　“中，中护军。您……能不能先把剑给放下？”
　　吕蒙觉得自己快要出汗了，现在情况很明显主将只是睡的脑子不清醒说不定现在还没有搞清楚现实和梦境，听说过曹操睡觉会杀人，难道自家主将也打算效仿一下？苍天啊大地啊主公啊……
　　周瑜又低头看看剑，突然抬手在自己左手上划了一道，斜向的伤口立刻被鲜血充满，然后迅速沿着衣料的纹理攀升，向上的染出一片暗红，向下的沿着手臂滑下一直到滴落在地上，落入土中。而周瑜的脸上并无甚神情，像是被更重要的事情掠去了心神，魂不守舍。大半夜出现如此惊悚的一幕，吕蒙和身边的士兵都一脸震惊的看着主帅。

　　“子明，此为何地？离……我们离开吴郡多久了？”无视着被吕蒙支去喊军医的士兵，周瑜仍然站在原地，紧紧抓着剑。伤口牵连的疼痛随着心跳一起抽动，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真的不是梦。
　　“回中护军，已经三个月十七天了。”
　　三个月十七天？周瑜默默的计算着时间，距离那一天还有……
　　“传……我军令，天亮以后原地驻扎，吕蒙暂代一切日常事务！”
　　吕蒙看着从出帐门开始，周瑜脸上就一直风云变幻，时而震惊，时而迷茫，而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是一片紧张而显出的煞白，中护军为人向来随和，这种表情，众人并没有见过。

　　周瑜转身回帐，想写一封军令留下交给吕蒙，却发现右手握剑太久，抖动的太厉害，怎么也下不了笔。一字还未写，竹简上已经被墨滴的斑驳，看的人心生烦躁。
　　吕蒙垂手站在一边，看周瑜愤怒的把竹简摔了。
　　“我有要事返回吴郡，六日内必有消息到达与你，你安心带众人在此扎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吕蒙只好莫名其妙的看主将匆匆包扎了左手，什么都不带，也不披甲，就一骑绝尘而去。
　　还有三天……还有三天三夜……不，连上今夜，还有三天三夜带一个半夜，你等我，你一定等我……
　　如果，真是有一种力量让时间回溯，不管你是神，是佛，是恶魔，不管你索取的代价是什么，我都愿意给。
　　孙策啊……

作者有话说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维以不永伤。
感谢CICI姑娘送我的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