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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回 江湖路远 天涯阑珊 ...

  •   场中当即响起哗然之声。
      公孙繁和雁妃晚同时出手,诚然是出乎他们的意料,而最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被她们刀剑相绞,压制在地的淳省法师!
      那年轻的和尚被迫屈身跪地,瞪圆眼睛,面露惊诧和忿忿之色,正要撑地而起,直至感觉到咽喉颈后收紧的刀剑,终是微垂双眸,面容也随即恢复如常。
      俊俏和尚见不能起,索性盘膝坐地,合掌呼颂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这是何意?小僧不明白。”
      公孙繁冷嗤道,“不明白?好,那我就要你死的明明白白!”她抬眸望向众人,除洛清依和风剑心以外,允家二兄弟,剑宗和舒家兄妹皆是面有异色,尤其以捕吏陈义先的表情最为变化多端。捕吏犹自不敢相信,讷讷呢喃道:“这,这位大师就是……”
      公孙繁道:“还记得我曾经说过,陈捕吏断案如神,迅如风火,果然名不虚传,你不是慧眼如炬,一眼就瞧出这厮是个贪花好色的淫僧吗?”
      “我,我,卑职……”陈义先尴尬的挠挠鼻尖,喃喃道:“卑职当时,不过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公孙繁将绝刀转向他的后颈,随即就势坐在旁边的长凳上,一脚踏住淳省的后背,问那店家:“掌柜的,你来说说吧。让你制作假人,在后巷备马,还替他打探消息的,是不是这恶和尚?”店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闻言唇齿战战的望过来,正要张口说话,对上和尚那双恶狠狠的眼睛,当即噤声,将话活活吞咽回去。
      淳省在公孙繁脚底挣扎两下,挺胸昂首,直起背来,义正言辞道:“公孙姑娘未免欺人太甚了吧?纵你是御刀府的明珠,也怎敢如此欺辱小僧?禅宗弟子,渡世礼佛,万万受不得这样的侮辱!今日就是得罪你公孙家,小僧也要替金顶禅宗向两位讨要个说法!”
      公孙繁不以为意,“欺人太甚?还真是个厚颜无耻的恶贼!你凭什么渡世礼佛?凭什么讨要说法?难道就凭你这假和尚,真淫贼吗?”话音未落,她信手挥刀挑去僧帽。但见淳省那颗圆润的青头上点着六个排列整齐的戒疤,众人瞠目,陈义先更是大失所望。
      “他,他好像是个真和尚……”
      公孙繁冷声道:“那可未必。”
      允万福接收到她眼神示意,连忙走过去,一把按住淳省的脑袋,随手操起桌上的抹布就狠狠往他脑袋擦去。
      “你做什么?”
      允万福擦过那颗青脑袋,六点戒疤顿时花成糊涂。
      众人见此,尽皆惊呼:“这是假的?”
      公孙繁直视那贼和尚,冷笑道:“看来大师到底还是舍不得让自己遭罪受苦啊。”
      淳省眼皮耷拉下来,犹自强词夺理道:“这戒疤虽然作伪,却不能说我就是假的出家人。小僧自幼患有头风,不能受戒,故而师父宽以待之。”
      雁妃晚却在此时问道:“未知法师在哪座宝刹修行?随哪位高僧研法?”
      见她明知故问,淳省微有犹疑,还是道,“小僧在万佛洞天弘法,随亦来法师修持。”
      公孙繁知他用意,出言讥诮:“哼,你这是料定禅宗距此万里之遥,我等绝不可能前去替你验明正身,再将你绳之以法。因而在此巧言令色,妄想缓兵之计?真是不知死活!你怕是不知道你现在已是瓮中之鳖,今日任你天花乱坠,也叫你插翅难逃!”
      淳省双掌相合,颂念佛号,显然是断定她此时没有证据,对他无计可施。
      雁妃晚道,“好,既然你抵死不认,我就让你这般恶贯满盈,死不足惜的奸贼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错漏百出,愚不可及!”
      淳省昂首阖目,仍旧不为所动。
      雁妃晚说道:“首先,我要敬佩大师。乔装改扮成出家人确实能掩人耳目,而且你故意选在高阳镇命案案发之后才在此地现身,制造你当时还未到达高阳镇的假象,无非是想要顺利的瞒天过海。毕竟官府办案,首先会调查的就是在案发时已经出现在附近的可疑人物,往往会忽略掉之后出现的陌生人,尤其你是刚到高阳镇的出家人。出阳城到高阳镇这段时间命案频发,这时候你要到镇上投宿,一般的百姓民家都不敢接纳你。但是这位小刘掌柜向来礼佛敬法,他就可名正言顺的给你大开方便之门,你们因此顺理成章在此沆瀣一气,共图奸谋,我可有说错?”
      淳省闻言,不屑道:“这不过是小施主的一面之辞,空口无凭,恐怕还难以让人信服吧?”
      雁妃晚道:“大师扮演的出家人确实惟妙惟肖,直将这面慈心善,佛法高深的禅宗弟子演得足可以假乱真,如果,你没有碰到我的话,或许还真有可能蒙混过关。”
      “呵呵,听起来,小施主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
      “没错。所以,在我看来,大师的乔装改扮实在是破绽百出。”
      淳省蹙眉,漫不经心的“哦”道,“我倒要听听,你这子虚乌有的破绽从何而来?”
      雁妃晚的雪名压在假和尚的颈脖毫不放松,启唇说道:“好,我就与你说说,你这满身破绽从何而来。大师声称从万佛洞天不远万里,跋山涉水而来,然而你面皮白净,容色精细。若是风餐露宿,岂有这等风采?因而,当我初见你时,就知你与这身残旧的僧衣犹如方枘圆凿,格格不入。”
      淳省不以为意,回道:“小僧这路此来虽艰难险阻,饱经风霜,然佛缘甚好,各路善男信女,厚福人家尽皆礼待,因而不曾受苦,怎么,小僧面容干净,也是罪过吗?”
      雁妃晚道:“当然不是,不过就是因此,初见你时,我便生出疑心。此后对你分外关注。大师,你有注意过你的僧履吗?”众人闻言俱都围上前去,见到淳省那双青灰残旧的罗汉鞋。
      淳省道:“小僧长途跋涉,苦行修持,僧履破旧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雁妃晚摇首道:“大师做事确实谨慎,还记得把僧衣和僧鞋都作旧处理,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僧鞋表面也是泛污磨损,可惜啊……”
      “可惜什么?”
      “你故意将鞋底磨平作旧,可惜操之过急,忘记除非是不良于行的人,寻常人走路的习惯会让鞋底左右两边的磨损程度各不相同,而身具轻功的人因为习惯,鞋尖部分要磨损要比鞋跟厉害,大师刻意打磨的这双僧鞋却是左右前后相同齐平,这样难道不会让人生疑吗?”
      淳省哑然,沉默片刻,他道:“就算小僧这双僧鞋打磨过,那待怎样?大齐律例可有不许人打磨鞋底的罪名?”
      雁妃晚道:“大师别急,这不过是你显露出来的两个小小的破绽。那第三个,就相当要命了。在隔壁的刘家小娘子遇害之后,大师也曾前往现场,记得当时我从大师身边经过时,大师正在为死者念经超度……”
      淳省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能救活人出苦海,也能度亡魂入地府。”
      “那敢问法师,要将灵魂渡往西方极乐世界,需颂什么经?念什么咒?”
      淳省蓦地怔住,“这,这,这……”支吾半晌,到底也没说出子丑寅卯来。
      雁妃晚冷笑着提醒他,“可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淳省眼睛忽亮,忙不迭道,“正是,正是。”
      雁妃晚道:“可是我经过大师身边时,听到的却是《般若心经》,法师作何解释呢?”
      “这……小僧当时悲天悯人,情急之下,许是念错了吧。”淳省额角沁汗,回答起来都有些语无伦次,强词夺理。
      雁妃晚索性陪他演下去,“那么,现在让大师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可能?”
      淳省当然不能,强项辩道:“佛法庄严,岂同儿戏?不可,不可。”
      雁妃晚也没继续纠缠,转而问起,“法师曾言,你修行佛法已有十年可是真确?”
      淳省已经不敢随意回答她的问题,犹豫着道:“确然。”
      “胡说八道!”
      公孙繁立刻将绝刀压过来,她道:“十年诵经礼佛,捻动佛珠,你右手指节应当积有厚茧才是,这个可做不得假。你瞧瞧你左右手哪只手上有?”
      淳省随即怔怔,下意识的又要合掌高呼佛号,可想到他的技俩已然叫人识破,双掌悬在半空是放也不是,合也不是。
      陈义先见他无可狡辩,连忙上前恭维,“少卿大人心细如发,明察秋毫,大人才是真的断案如神,迅如风火,卑职远不及也!”随即向左右呼喝:“来人啊!还不将这恶僧,将这假和尚,真淫贼绑起来!”
      “是!”
      左右捕役从腰间取出绳索就要绑人,淳省挣扎道,“虽然如此,公孙大人也只能证明我是个假和尚,却不能证明这些命案都是我做下的!难道冒称和尚也有罪吗?”
      捕吏当场驳斥,“大胆!你心中无愧岂会这般装神弄鬼?当初本捕就该先将你这等贼和尚擒住,翻查你的箱笼,想来你的罪证定在其中!”淳省道:“你现在就能去找!空口白话,全无证据,仅凭臆测之词就要定我谋色害命的罪名,官府衙门草菅人命,追魂也不过是浪得虚名!”
      “你这狗贼,死到临头还敢出言不逊?”
      陈义先怒而拔刀出鞘,就要让他住口,公孙繁横臂挡住,道:“陈捕头现在就算去搜他的箱笼也是无济于事。若我所料不错,他的夜行衣和迷香并不在箱笼里。如此招摇过市,有败露的危险。想来是在掌柜的预先给他准备的房间里,早早备好的。”
      公孙繁话音刚落,陈捕吏立即提刀冲向店家,“说!是也不是?现在证据在不在你处?”
      掌柜的见那钢刀寒光朔朔,一时惊惧交集,居然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捕吏审讯无数,早已见怪不怪,连忙招手,让人取水泼面,走回公孙繁身边请示。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等这老小子醒来,让卑职严加审讯,料他必然吐露真言!”
      黑衣女郎那双凤眼紧紧盯着淳省,宛如两把尖刀,叫人不寒而栗。饶是这和尚作恶多端,也不敢与她对视,强项转过脸去。
      公孙繁道:“若非没有证据,本督当天晚上就能拿下你这恶贼!岂容无辜性命再丧你手?”
      雁妃晚自责道:“可惜当时没有真凭实据,仅凭我的怀疑无法将你定罪。是以前天晚上,我让舒姑娘睡在我的房间,而我则换进师姐的房中,想要请君入瓮,将你就地擒拿!谁料是我错算一步,你这恶贼居然还算谨小慎微,知道投石问路,先来试探我们的虚实。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不管不顾将你擒住。”
      公孙繁接道:“案发之后,雁姑娘当即就找到我,将她心中所虑与我陈明。我们立刻就将目标锁定在你的身上,当时就已拟定计策捉你。”
      陈义先道:“那大人让我将牢里的江湖人士放走,这是为何?”
      公孙繁道:“当然是要让他信以为真,认为我们定了个请君入瓮之计要捉拿犯人。其实我说店家里应外合是诈他之言,全程参与计划的他才是真正对我们的行动了若指掌的人,根本不需要掌柜的走漏消息。而他好行小慧,必然会将计就计。我故意将手里的各人全撒出去,就是让他在后半夜有他可乘之机。我若将各人轮换巡夜,他就很难找到行动的时机。”
      她望向淳省,冷笑道:“我让你在客栈策应,就是想给你机会,让你摸清御刀府与剑宗的破绽。果不其然,你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后半夜时,你趁他们萎靡不振之际,刻意先往雁姑娘的房间偷袭,目的还是一探虚实。而我早让舒姑娘在房间等你,我则在外面伏击。”
      舒绿乔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幸而繁姐姐早有吩咐,若是让这恶贼将我等迷晕进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公孙繁智珠在握,道:“他不会进去的,这样做不过是声东击西之策。而且客栈内外都是我们的人,他随时都有败露的危险。不过这恶贼当时要是进房去,倒很有可能挟你为质,令我束手束脚。”
      舒绿乔颔首,“所以当时繁姐姐故意将他放走,而他立刻跑到后巷驾马佯装出逃,实则是调虎离山?”
      公孙繁道:“不能说是故意将他放走,不过他逃走确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以彼之道,还使彼身。索性将计就计,我遂他愿,派用全部人马追他,佯装中计,这恶贼才会放心的去找洛大小姐,而那时风姑娘和雁姑娘早已埋伏在房中,等他自投罗网。我刚出镇门便已回转,将潜伏在各家民舍中的捕役们叫出来,赶到这里,将此处团团围住。”
      陈义先闻言挺挺壮硕的身躯,略有得意,“有赖大人算无遗策,卑职理当用命。”
      公孙繁道:“你能在雁姑娘手里走脱,既在意料之外也在计划之中。许是你心有不甘,又或是对自己的伪装极有自信,居然还敢在匆忙潜回房间之后,换上僧袍前来见我,真是色胆包天,悍不知死的淫贼!”此言掷地有声,威严凛凛。
      淳省听到此处,面色煞白,白里泛青,似有惊惶之色。
      公孙繁意味深长道:“看来,你已经察觉到了吧?没错,你换下来的夜行装束没敢放进箱笼,现在要么藏在你的床底,要么被你从窗户扔出去,而原本替你处理这些的掌柜的被我擒住,现在是自身难保,无暇他顾。”
      淳省脸色惨白,呼吸顿滞,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公孙繁将他这般神态看在眼里,眸里透出讥讽之色,随即拍掌两下。允家三兄弟中的老大允万峰举步从后堂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物。淳省骤见那件物事,原本还强项的身躯当即瘪下去,满脸颓败,面如死灰。
      那是一件包袱。
      允万峰先向公孙繁拱手作揖,怒瞪淳省。将包袱放到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包袱打开,那里面赫然是一套夜行衣物,面巾和快靴,甚至迷烟俱是齐全。
      “我让万福万振和剑宗的两位去追你放出去的快马,料来他们就算追到,也不是你的本尊。所以我还让万峰隐身在你窗外的檐上,等着你自己将罪证抛出来,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如何?事到如今,你认是不认?”
      淳省那副修身养性的高僧做派当场破功,勃然叫道:“是你!是你们陷害我!这些都是你的人!我焉知你是不是伪造赃物栽赃于我?你如何证明这套夜行衣就是今晚贼人穿的那套,天底下的夜行服别无二致,迷烟更是多不胜数。”
      雁妃晚冷声道:“真是冥顽不灵,胡搅蛮缠!我这就叫你死的清楚!我事先就在师姐床边的地板涂过些许胭脂,你若到过房间,这套夜行衣的靴底定有胭脂残色。而且,小师妹还使剑划破过鞋面,两相对比,真相自明。”
      陈义先拿起那双快靴观瞧,确见靴底沾染的些许胭脂颜色和鞋面割破的剑痕,怒骂道:“果不其然,你这假贼秃还有何话讲?”淳省索性撒赖放泼起来,就是抵死不认,“说不得是她们自弹自唱演的一出好戏呢?我看那贼人就是他们自己人假扮,也许根本就没有这般人!你们就是栽赃陷害,你们草菅人命!”
      “你这人面兽心的恶贼,当真是厚颜无耻,事到如今,还要抵赖,来人!将他绑住,解送府衙!”
      “遵令!”
      捕役遵陈义先的令,要来架走犯人。淳省被五花大绑,犹自叫骂不休,抖着那身凌乱残旧的僧衣,口出秽言:“我不服!老子不服!你们这些贱人冤枉我!你们不得好死!贱人!你们冤枉我!你们冤枉我!最毒妇人心呐!我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哈哈……”这恶僧恶贯满盈,不知悔改,还在此污言秽语,着实是面目可憎。众人不禁怒意翻腾,恨不能将其当场格毙。
      公孙繁江湖儿女,性情霸烈,嫉恶如仇,哪里能容他屡出秽言?但见她皓腕轻抖,绝刀寒芒疾如飞电,淳省突然跌倒在地,嘴里呜哇乱叫,胳膊反绑使他双肩触地,任他扭曲如虫,双脚狂蹬却始终站不起来。
      “啊啊啊啊啊!我的脚!我的脚!”
      众人惊魂未定,循声看去,见他两足脚筋已断,挣扎着,鲜血染红整块梨花木的地板。俊脸狰狞扭曲,面色惨白如纸,双眼暴突,嘴里流涎,显然是痛不欲生之相。
      不由倒抽凉气。风剑心惊的缩进洛清依怀里,舒绿乔怯怯躲到雁妃晚身后,其他男人皆是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此间以陈义先受到的震慑为最。追魂公孙繁名震北地,宵小闻风丧胆,不止是因她武功高强,还有御刀府的势力撑腰,她那心狠手辣的作风才是让京外□□谈之色变的主要缘由。但凡有人作恶撞在她的手里,无需刑堂过审,直接就被一刀毙命。
      她是官家御封的督捕,司刑寺少卿,有当场格杀之权,还身负御刀之名,行事霸道,御史台屡有参劾,她却依然我行我素。因而京外的□□悍匪强盗都说,撞在追魂的手里,就同见阎王无异。今日见此,果然名不虚传。
      陈义先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脑袋,暗道:还好上次没让督捕大人起杀心,不然她这长刀挥来,自己怕是早已身首异处,好险好险。
      公孙繁将淳省一脚踢翻过来,没理他的惨叫哀嚎,刀尖直指淳省的颈脖,“似你这等残害无辜的禽兽,今日要不是我这些妹妹在此,我必将你千刀万剐,以慰枉死之人的在天之灵!”皓腕翻转,绝刀入鞘,潇洒自若,“将他带下去,送进府衙监牢,本督择日再审!还有,将这血擦干净,把店家带过来。”
      “是!”
      捕快们齐声吆喝,异常响亮。可见那一刀确实骇破不少人的心胆,唯恐自己办事不利,也让督捕大人挑断脚筋。
      淳省苟延残喘,口中赫赫怪笑,“你们等着,你们等着,这还没完呢,休想,休想!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犹如奄奄一息却仍然要狺狺狂吠的恶犬,癫狂狰狞。捕快们将淳省拖出客栈,还没来得及擦拭地面,那满面凉水,早已醒转过来的掌柜突然挣脱左右,趔趄着扑倒在公孙繁面前,口中泣涕涟涟的叫道:“大人!大人!求求大人救救我家妻儿吧!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大人!”
      陈捕吏一马当先挡在公孙繁身前,厉声呵斥:“大胆!你这无耻的小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还说要救什么妻儿老小!还不快将他带下去!”
      “是!”
      捕役遵令上来拿人,左右架起那店家拖着就走。掌柜的痛哭流涕,挣脱过来,随即被提起双脚就要往店外拖去。
      店家目眦欲裂,奋力用十指抓着地板,发出滋滋的刺耳声响,任何木刺扎进指缝,在地面留出深深的血痕。公孙繁见此,终是慢条斯理的道:“且慢。”捕役们停住,公孙繁往长凳坐定,捧起茶杯悠然品茗,“若是本督所料不错,掌柜的的妻儿老小根本没回娘家,必被那恶贼所擒,他还以此为质,逼迫你与他狼狈为奸是吗?”
      店家膝行过来,跪到公孙繁面前,不住叩首求饶道:“大人明鉴哪!小的助纣为虐那也是迫不得已啊!草民原本一心向佛,与僧为善。谁知此贼包藏祸心,草民势单力薄,又有妻儿为质,见他屡屡迫害良家,也只能忍气吞声,不得不从啊!仰仗上官明察秋毫,将此贼擒住,小的感激涕零,愿以戴罪之身当堂指证!只求上官能从他处探出我家小的消息,救小人妻儿于水火之中,小人纵死无憾!” 公孙繁将杯盏放下,施施然站起,走到店家面前,居高临下的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护你家妻儿性命无可非议,但是那些受害的姑娘们。张家小姐,彩云姑娘还有她枉死的娘亲,她们就不无辜吗?刘家小娘子,还有那对年迈的公婆又由谁来奉养呢?推己及人,她们难道不可怜吗?”
      店家颓然坐倒,叫左右捕役拖出门去。众人不胜唏嘘,就连惩奸除恶,告祭死者的欣慰也淡落几分。
      公孙繁悠悠嗟叹,走出客栈。此时黎明到临,清晨的阳光正渐渐撒进这座沉谧许久的小镇,落在她的肩发,使她的形象都光辉伟岸起来。陈义先顿觉豪气振作胸膛,案件顺利告破,此时他对眼前这位少卿就不仅怀有敬畏之情,更是高山仰止,心悦诚服。
      谁年少时没有报效家国,除暴安良的热忱和抱负呢?都不过在利欲熏心,沆瀣相护的泥潭里消磨殆尽而已。
      公孙少卿杀伐决断,却能嫉恶如仇,要是能在她手下做事,或许自己的刑捕生涯才算不枉此生吧?
      雁妃晚见这位原先还仗势欺人的小吏望着公孙繁满脸敬重,一副恨不能当即为伯乐义不容辞的模样,总算知道允家三兄弟何以对她唯命是从,任凭驱策。
      走出客栈,街巷通明,街坊邻里见此地官差守备,不由频频侧目。
      公孙繁吩咐陈义先道:“你去出阳令那里出份安民的告示,鸣锣通报。顺便通知府衙,将那厮押禁死牢,本督回去就要将他提堂讯问。”
      陈义先恭恭敬敬拜道:“卑职领命。”他转身刚迈开脚步,远处巷道突然传来躁动之声,很快,三两个捕役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的跑到众人面前,口中急呼道:“大人!督捕大人!凶犯,凶犯被人劫走啦!”
      众人闻声都是大惊。
      公孙繁神色一沉,脚下生风那般,掠过众捕役,径直追进巷道之中。
      但见深巷之内,衙差捕快倒作满地,各人口中不住惨嚎哀叫,却不见淳省和尚的踪影。
      公孙繁神情倏忽凝重,等到众人赶到现场,见到满地官差俱是惊异不已。
      不过劫囚之人似乎未动杀心,这些公差虽然倒作满地,地面墙上却没见半点血迹,各人出声哀嚎,显然也都还有命在。一名捕役躺在地上,口中断断续续叫道:“大人,大人……有人劫走凶犯,还将我等打倒在地,如今挟持犯人乘马往镇东逃去……”
      公孙繁当即问道:“是谁?劫犯者,什么模样?”
      官差不假思索,“是个穿艳红绡衣,赤足蒙面的,女人……“
      洛清依雁妃晚闻之色变,在场允家兄弟和剑宗及舒家兄妹都不由脱口而出。
      “镜花,雾绡姬?”
      公孙繁凤眸倏凉,神情冷厉,沉声道:“追!”
      允家兄弟听令,连忙取马过来,公孙繁表情凝重,翻身上马,一言不发的御马疾驰,向城东追去。
      雾绡姬的出现显然出乎她的意料,也在众人预想之外。但是要是将雾绡姬出现在中京和淳省接连在京外作案联系在到一起,那么现在发生的事情似乎就顺理成章,在情理之中。镜花正是为这卑鄙无耻的同门而来。而她究竟是淳省的同谋,还是来清理门户,如今还是未知之数。
      不过,她们很快就能知晓答案。
      假和尚淳省的尸体是在午后才被发现的,报案的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等到公孙繁接到消息,火速赶往北望山时,那恶贼已经被人用府衙捕役绑缚他的绳索套住颈脖,吊在狰狞的老树上。
      淳省和尚瞪圆眼睛,死不瞑目。尸体手脚僵直,十指扭曲,颈脖处遍布着血肉模糊的抓痕,显然在死前经历过极其痛苦的挣扎。尸体周身发出阵阵难闻作呕的恶臭,和刘家娘子死前别无二致,明显是死前的失禁现象。真是讽刺,淳省生前用这样的手法残忍的虐杀过许多无辜的女人,如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后居然同样被人活活吊死,也算是报应循环。
      洛清依身体贫弱,因而没有跟着上山。现在跟着一道来的,除允家兄弟就唯有雁妃晚与陈义先。见这恶僧死掉,陈义先心中巨石落地的同时,不免甚感快慰,还有些疑惑不解:“少卿,难道今早劫走凶犯的女贼不是他的同伙?到底是谁将这淫僧恶棍吊死在此地?”
      公孙繁可惜道:“我原想将他先行收监,择日再审,不想叫人捷足先登。”
      捕役们将淳省的尸身放下来,公孙繁按照惯例上前查验尸体。雁妃晚目光如炬,当即发现尸身手臂上划刻着的一行小字,念道:“望山十里城隍庙内。”
      公孙繁立刻心领神会,吩咐陈义先道:“你速速派人到城隍庙去,那掌柜被抓走的妻儿应当就在那里。”陈捕吏领命而去,公孙繁初步检验过尸身,没有什么收获,随即让人带着淳省的尸身,就此收队回城。
      回到高阳镇客栈,公孙繁将这情况与众人说罢,立刻迎来阵阵拍手叫好之声,心里那点忧虑就此烟消云散。要知道,淳省一日不死,就是她们的心腹之患,此人卑劣无耻,不折手段,活着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良家女子受害。
      至于说是谁在为民除害,还不居功,雁妃晚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除镜花以外,不作他想。”
      舒绿乔不太敢相信,“那恶僧与她师出同门,她真会如此大义灭亲?你别忘了,今天早上就是她救走了那恶贼,累我们好找。”纪飘萍道:“舒姑娘有所不知,巫山五老执掌逍遥津时,许白师尚且籍籍无名,这五鬼伏诛之后,许白师才将巫山所有势力收入囊中。她六人虽称同门师兄妹,却也是巫山的前后两任主人,若这淳省真是那老鬼窃玉郎的弟子,也算是巫山前代主人的残党余孽,雾绡姬将他处置,也算是清理门户。”
      舒绿乔恍然大悟。
      公孙繁却凝眉疑道:“我最想不通的是,这恶贼年纪轻轻,貌似不过二十许,若他师从巫山五鬼,那五鬼死去已有十四年之久,他到底从哪里练就的巫山身法?他随哪位妖邪拜师学艺?当时我亲眼所见,他的轻功确是巫山的‘羽裳云梦’,此事绝无虚假。可是巫山自许白师掌权,除收服的黑峡巨枭海龙门和天鹰帮以外,从来没听说她会收男弟子……”
      “这恶贼究竟是什么来历?他屡屡犯案的目的何在?又为何作案痕迹与十四年前的宋窃玉如出一辙,这些恐怕随着他的死都会是不解之谜。”
      允天游此时说道:“采花案还需要什么目的?当然是因为他贪花好色,无耻至极!摹仿前人作案更是故弄玄虚。至于他的师承嘛,也很好解释,巫山或有秘籍流落在外,可能就是当年那五鬼带出去的,况且宋老贼死时,他已有八九岁年纪,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再退一步来说,咱们是没听过许白师收下男徒弟,也不敢肯定她就没有啊。要知道巫山女子艳名远播,许白师有那么些男宠面首也是再寻常不过。”
      这听起来似乎确是个合理的解释,最简单也最容易接受。可雁妃晚却依然疑惑,“这般说来,镜花与此贼竟是师出一脉,又为何同门相残?”
      原本还轩轩甚得的允天游登时噤声,左思右想,索性推脱给因妒生恨,争风吃醋之类,陈旧俗套却颇能惹人注目的理由。这样的解释当然不能让在场的诸位信服,不过此事暂时无可捉摸,众人干脆也将之抛诸脑后,但这点疑惑也好似一枚尖刺深深扎进众人心底,使她们本能的感觉到惴惴不安。
      等到府衙那边验明正身,官府出具结案陈词,记录卷宗时,将三地的八起采花案全都算在死去的淳省身上,再将凶犯的死归结为“江湖仇杀”,这桩经时月余,震动京外的连环命案在上呈三司审阅之后,就可正式结案封档。见命案已结,公孙繁决定要告辞回京复命,年轻的少女们对此颇为不舍。但知她身为督捕,公务繁忙,且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最终也只能在酒楼设宴,为公孙繁饯别。
      离别在即,姑娘们面有戚戚,俱是依依不舍。虽则相处不过数日,却是志趣相投,一见如故,真如结义金兰那般。
      心不在焉的用过酒食之后,最后一杯酒饮尽,公孙繁豪迈站起,向妹妹们作揖告辞,随即潇洒的走下楼梯。洛清依等人随着将她送出店外,见她利落的翻身上马,将四位小姑娘认真打量过后,最后视线落到雁妃晚处,略带遗憾道:“姐姐真想将你带回中京,以你见微知著,算无遗策的本事,他日的成就必有我之上。”
      洛清依和风剑心露出讶异之色,舒绿乔欲言又止,神情复杂。她们其实早就隐约察觉到,此次擒拿恶贼,出谋划策的人应该就是雁妃晚。
      雁妃晚婉言谢绝,“我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吗?由我负责从旁协助,姐姐负责擒拿凶犯,繁姐姐居功至伟,理当问心无愧。”
      公孙繁惋惜而叹,雁妃晚既然志不在此,她也不会强人所难。
      她在马上向剑宗等人和舒家兄妹告辞道:“诸位,江湖路远,来日方长,各位还请珍重。若是回程之时途经上元,请务必让公孙繁诚尽地主之谊!”众人拱手相敬,看着她扬鞭策马,带着三匹快骑绝尘而去。
      离别依依,风剑心正自感伤难过,舒青桐此时牵过马来,与舒绿乔同时向众人拱手拜别。雁妃晚眸光微微闪动,还未出言,纪飘萍先讶然问道:“怎么?舒兄弟,你们也要告辞?”
      舒青桐笑道:“选日不如撞日。我们若过几日再拜别诸位,少不得还要再忍受一番今日的别离,江湖儿女,一切情谊皆在心中,不堪多愁善感啊。”他与舒绿乔躬身敬拜,“自西南以来,承蒙诸位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天高地厚,舒某不敢言报。唯有一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凤梧山庄永远将各位奉为上宾!咱们后会有期!”
      舒绿乔此刻眼眶微红,明眸盈泪,不胜感伤。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洛清依和风剑心,最终撞见那双灿若星华的眼眸,随即怯怯的躲闪过去,垂眸低眉,不敢直视。
      雁妃晚站在原处,完全没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怕自己,想要宽慰她吧,踏出半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布置诡计,玩弄人心她向是信手拈来,可要她玩弄这位小姐姐的芳心,未免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舒绿乔忽然从袖里取出手帕。洛清依和舒青桐皆感诧异,而纪飘萍和允天游居然同时满面通红,神情似有些许惶恐,还有三分期待。
      依照南朝女子的惯例,将贴身之物赠送他人,实则有芳心暗许,共结连理之意,舒绿乔取出锦帕,其意不言自明。舒青桐见此也是不由心房猛跳,不知自家妹妹到底看中哪位青年俊彦,身为兄长他不得不提心吊胆。私心里,舒青桐自是属意纪飘萍,这位公子出身名门,武功高强,难得的是品行端正,性情温和。
      在舒青桐期待的目光中,却见自家妹妹略过纪飘萍,开始向允天游走去。舒少庄主心脏骤疾,不禁紧皱眉间,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朝夕相处数日,他焉能看不出允天游其人,金玉其外,实则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心性比起纪飘萍相差甚远,实非良缘佳配。
      允天游见她走来,却是昂首挺胸,神情倨傲,大有坐怀不乱,无动于衷之意。暗忖自己果真是风神俊朗,仪表堂堂,这些小姑娘为他痴狂也在情理当中。转念思量,却不知等会这锦帕接是不接?接吧,怕师姐师妹争风吃醋,不接吧,他又心有不甘。
      洛清依温婉,雁妃晚绝艳,舒绿乔娇俏明媚,颇让他为之意动。暗想,倘若金屋藏娇,将她收为外室也未尝不可。
      他这边犹发春梦,舒绿乔却经过他,眼眸含羞带怯的将手帕塞进雁妃晚的手里。
      舒青桐先是一喜,随即略有失望。自家妹妹原是要定手帕交。
      在大齐,姑娘们之间互换手帕等贴身信物,就是想要和对方成为手帕之交,即是闺中密友的意思。然而舒绿乔此时明眸善睐的模样,让他怀疑妹妹到底是不是将锦帕交错了人。
      雁妃晚无意识的收下锦帕,眼神异常的呆怔起来。直到舒绿乔提醒叫她:“哎!讨厌鬼,你的呢?”
      等到雁妃晚意识回神,她已经恍惚的将那方银线描边,绣着淡色梅花的锦帕送出去。舒绿乔小心爱护的将锦帕在掌心叠好,随即心满意足的收进怀里。忽的转身上马,一勒缰绳,冲她喊道:“我等你从北地回来,到时候,你要来西山找我,你要是不来,我就去找你!”说罢,没容她应答,扬鞭策马,往镇门疾奔而去。
      青翠明媚的倩影在雁妃晚幽深如夜的眼底渐渐淡去。她垂首望着掌中凤栖梧桐的锦帕,怔怔失神。以她的敏锐和聪慧,她能察觉到舒绿乔对她是和别人不同的,不然,她为什么没有同师姐和师妹交换信物?但是……
      她喜欢和聪明人做朋友,但也不排斥像她那样天真的女孩子,不过……她不喜欢这种事情在渐渐失控的感觉。
      洛清依注意到她那种似是苦恼似是烦躁的神情,眼眸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长。这样的三师妹其实还真的挺可爱的。她的这位三师妹总是显得太过少年老成,她玲珑剔透,冰雪聪明,理智的甚至不像是活人。好像现在的她,稍微拥有那么点人的意味。
      昨日还在言笑晏晏的伙伴,今日就彻底只剩下最初的剑宗众人,除却允天游非但没有惆怅,甚至暗暗欣喜以外,众人皆感怅然若失,就连雁妃晚都有些频频出神,惹得洛清依都有意无意的与她揶揄打趣。
      次日清早,风剑心按照惯例为众人备至早饭,因此借用客栈的厨房。说是借用,其实掌柜的早被府衙捕役擒去,此间作主的是刚刚救回来的掌柜妻女。她们刚出虎穴,对这些江湖中人甚是惊惧,避之不及。这家客栈此时实则已是剑宗暂时的栖身之所。
      出门就遇着雁妃晚,两人互相打过照面,雁妃晚行色匆匆往前院牵马扬鞭而去。舒青桐走后,驾驭马车的责任就要着落在她的身上,风剑心清晨起来漱马,直把四匹好马和客栈的那匹老骥洗得油光深亮才停住手脚。喂过马草,再洗净自己这身畜牲味,最后到洛清依的房外转过几回,见她还没起床,遂提着菜篮转去集市。
      三年朝夕相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洛清依的身体。这些时日以来,师姐时常彻夜难眠,今日贪睡,醒来时多半会气血不足,因此她上街采买些桂圆,红枣,桃仁诸物,为的就是给师姐养气补血。回来时经过后院,遇见允天游。
      这位二师兄素来就不太瞧得上她,往常有师姐相护,他多少还会收敛些,不过这次师姐不在,他的傲慢和鄙夷就如此肆无忌惮,充满恶意,“喂!小叫花。”风剑心垂首避过,没将他的轻贱放在心里,只要她的师姐对她仍是温柔的,别人的轻视就不值一提。
      回来后她再次去到洛清依的房间,可惜大师姐此时房门紧闭,风剑心算是失落而回。等到辰时三刻,风剑心将她的红枣桃仁粥熬好,再将热粥微凉,放在案上,她捧起食案,再给洛清依送去。穿过回廊,行到后院时,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清朗而高亢的,风剑心停住脚步,听出那是二师兄允天游的声音。
      少年的语调起伏错乱,带着难以自制的狂躁,“嘿嘿嘿!纪飘萍,我还道你自持风度,与师姐恪守礼节,还真以为你也算是谦谦君子,原来真正卑鄙无耻的小人是你!”
      小师妹心间骤紧,叫“师姐”这称呼牵动心魂,不禁将身体贴近墙面,侧耳聆听。事关洛清依,她就无法坐视不理,置若罔闻。
      院中传来纪飘萍不急不缓的声音,他仍是从容不迫,沉稳镇静的,“师侄看来对我有很深的成见。男女授受不亲,本是先礼遗风。似师侄这般穷追不舍,三心两意,难道就不怕言行浪荡,唐突佳人吗?”
      允天游声音陡然拔高:“混账的小人遗风!你少给我装腔作势,若我没见着那封手谕,我倒还敬你三分。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天璇峰首座,剑宗姑爷之位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无怪你如此泰然自若,原来是胜算在握,有恃无恐!”
      少年气急败坏,忿忿难平道:“可笑啊可笑!原来早就定下你这乘龙快婿,还让我来做什么?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怜不过是你纪飘萍的陪衬!让我来与你逢场作戏!师祖啊师祖,您老人家真是处心积虑,却将我父子骗得好惨呐!哈哈哈,哈哈哈……”说罢,发出癫狂大笑,苦恨交加。
      纪飘萍不以为然,“二师侄,这不过就是封调令手谕,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解师父的良苦用心,出言不逊。”
      “良苦用心?嘿嘿,确是良苦用心。把那个残废的小叫花从洛清依身边赶走,为你荣登天璇峰主的宝座铲除障碍,确是用心良苦,谁说不是用心良苦呢?”
      风剑心惊闻此言,心间狠狠震颤,食案脱手,粥碗掉落在地,发出砰的声响,立时摔成碎片,温热的粥液溅到裙角小靴,风剑心犹不自知,但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天灵,让她冷的瑟瑟发抖。
      “是谁!”
      院里两人闻声而至,见风剑心站在墙后怔然呆立,纪飘萍暗暗叫糟,允天游对她却是鄙夷不屑,态度轻慢。
      风剑心堪堪回过神来,神情恍惚的走到允天游面前,面色惨白,两眼惶惶,“师,师兄,你,你刚刚说的,太师父,老祖宗他,他要赶我走……”
      允天游见她那只畸形的右手伸过来要抓自己的衣角,嫌恶的躲闪过去,心中恶意翻涌,他阴测测道:“这你得问问咱们这位敬爱的纪师叔,要不是浣衣的婆子将他遗落在旧衣里的手谕阴差阳错送到我手里来,我尚且还不知道,小叫花子你就要滚蛋了!”
      风剑心眼神张惶的望向纪飘萍,满心指望他能说个不字。纪飘萍没有应她,就看着她深深的叹气,风剑心高悬起来的心就此沉沉坠落,重重的摔得支离破碎。
      她神情涣散,失魂落魄,囔囔念道:“可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我没将师姐侍候好吗?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她抬起脸,忽然抓住纪飘萍的衣袖,恳求道:“纪师叔,纪师叔,太师父他老人家有和你说过吗?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同太师父说说,你和他求个情吧?我一定改的,我一定会改,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呜……呜……呜呜……”身体滑落,坐倒在地。
      不要,不想,不要把我从师姐的身边赶走啊……除此之外,她再无归所。
      她小脸皱起,热泪夺眶而出,不住呜咽啜泣。
      允天游听着她这哭声愈加烦躁,想起全是因她的缘故让自己无法亲近洛清依,又想起太师父对纪飘萍的偏爱,自己父子完全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禁恼怒交集,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到孤苦的风剑心身上,抬起右脚就将她踹翻在地,怒骂道:“哭什么哭?就是你这害人的丧门星!你和师姐形影不离,日夜相伴,别人哪有可乘之机?你还不明白?你这是挡住咱们新姑爷的道儿了,老祖宗仁厚,赏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你还不叩头谢恩,在这里嚎什么嚎?”
      纪飘萍见此,蹙眉道:“二师侄,请你自重!她到底是剑宗门人,亲传子弟。”
      允天游啐道:“呸!她也配?你少给我义正言辞的摆谱,她算什么小师侄?“少年居高临下的俯视她道:“你说,你算是剑宗亲传子弟吗?“
      风剑心怔怔摇首,梨花带雨。
      “你真以为你给洛清依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就能坐上天璇峰首座的位置吗?哼哼!真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纪飘萍看不下去,呵斥道:“师侄,挑衅同门,口出妄言,当心触犯门规!”
      允天游满脸讥诮,浑不在意,“纪飘萍,想不到你这还没当上剑宗的新姑爷呢,倒先摆起少宗主的架子来。我的同门?她还不配!”说着,他俯身睥睨,沉声道:“你要是不服,大可去找师姐为你出头,我倒要看看,她能奈我何?但是小叫花,你堵得住我的嘴,还能让剑宗上下噤声吗?七星顶上的同门师兄弟们哪个不说?说你无才无德,平白挤占首席弟子的虚名!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吗?你不过就是洛清依养的一条狗!”
      风剑心胸口钝痛,瞧着他说不出话来。这副模样让允天游大感快慰,他火上浇油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臭要饭的,当初两位老祖宗知道他们仅存的血脉,我的好师伯们就为救你这条贱命舍生成仁,数次三番都想将你一掌格毙!要不是碍于二师伯的遗言,你怕是活不到今天咯。”
      泄愤的快感稍稍填补上他内心的不忿,允天游见她痛苦悲鸣,放声长笑,拂袖而去。
      纪飘萍见他离去,看着颓然坐倒在地,哭成泪人的风剑心,怜悯的叹息,从袖里取出一卷手谕,扔到她的怀里,拍拍她的肩膀,道“好自为之”,就此离开。
      不知坐到什么时候,朝阳照入这方天地,风剑心渐渐回神。想起洛清依此时仍挨着饿,遂擦擦眼泪,站起身来,精神恍惚的拿起扫帚将地上的残迹打扫干净。在走回厨房的路上,才将宗主的手谕展开查看。无非是感念她多年为剑宗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感激她多年对洛清依的悉心照料,说是怜她孤苦,知她还有亲人再试,恐她思乡情切,因而将她调往川北剑宗的分堂,以藉她思乡之苦。
      字字句句,关爱怜惜之情溢于言表。风剑心看着却觉异常讽刺,那字里行间都刻着”驱逐流放“四字。
      她幼年失亲,孤苦无依。七星顶上的风香小筑就是她的家,师姐就是她最亲最爱的人。
      她像是鸠占鹊巢的小人,如今,她终于要被义正言辞的从那个温暖眷恋的的地方赶将出来。
      悄然无声,泪如泉滴。
      她迅速抹擦眼泪,舌尖却尝到半点腥甜和苦涩,原是她咬破嘴唇犹不自知。等她失魂落魄的做好早饭,再次来到洛清依的房外时,正好撞见允天游轻蔑嘲讽,充满恶意的眼神。
      “怎么?来向你的主人摇尾乞怜?求她不要抛弃你?”
      风剑心低眉垂眼,不想在洛清依面前与他争执。允天游深感无趣,留给她鄙夷的眼神,随即扬长而去。
      小师妹在门外整理情绪,等到心情稍微平和下来,即轻轻叩响房门,“大师姐,是,是我……”
      “进来。”
      洛清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婉转宽和,让风剑心沉溺在她这样的温柔里,无法自拔。
      风剑心捻袖擦拭掉眼角的泪渍,轻轻的推开房门。洛清依正坐在镜台面前梳妆,见是她来,也没多想,直接在镜台面前坐得板正。
      这是让风剑心过来为她梳栉的信号。这三年来,她的衣食住行,梳妆打扮,基本都是小师妹在照料。在外人看来,是小师妹处处仰仗着她,实际上洛清依要是离开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独自生活。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你今天起的怎么这么晚?”
      风剑心没有解释,她怕自己会哭出来,会骄纵任性的向她倾诉自己的难过和委屈。
      将食案放在桌上,风剑心走到洛清依身后。熟稔的拿过角梳,轻柔的为洛清依梳发。
      “我们……三天之后,等三师妹回来……”
      断断续续的听着洛清依在说着什么,风剑心失魂落魄的,没有回应。洛清依注意到她的异常,从铜镜里瞧见她郁郁的神情,连忙抬手捉住她正在替她梳发的柔荑,温声问,“你怎么了?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风剑心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想到离别在即,她再也不能伴她左右,不由悲从中来,泫然欲泣。她到底是十三岁的小姑娘,论心性她和雁妃晚,洛清依都相差甚远。悲伤这种情绪不是她想压抑就能压抑住的。
      洛清依听到身后传来轻声的啜泣,慌忙转过身去,却见她的小师妹此刻正两眼发红,脸颊边两道泪痕犹湿。
      她忽然就感觉胸膛钝闷,说不出的难过。
      “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不想和繁姐姐、舒姑娘她们分开?还是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你别哭,你告诉我呀。”
      风剑心见她如此关怀,不免感到既是欣慰而又难过。欣慰的是,她在师姐心里并不是一无是处,难过的是,即将到来的别离。
      风剑心不想和她分开,不想回到没有半点温暖的边城去,不想再成为没有牵挂,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她想鼓足勇气勇敢那么一次。她看着洛清依,忽然就跪在她面前,洛清依正手足无措间,却听她道:“姐姐!我不想离开,你就留下我吧,你,你别让我走好吗?我不想走……”
      她想要留在洛清依身边,哪怕是为奴为婢,侍候她一辈子。
      洛清依神情骤变,以为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要带她离开的想法,“你,你都知道了?”
      小师妹心中蓦地寒凉,洛清依此言,无疑是坐实她早已知道两位老祖宗的决定,“是的,我知道……纪师叔已经和我说过了,他手里还有老祖宗的令谕……”洛清依听她这么说,以为纪飘萍所谓的令谕就是指让她和青寮纪府定亲的命令,当即心乱如麻,但见风剑心如此苦苦哀求,还是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风剑心不疑有他,直言道:“师姐,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您可以,您可以向老祖宗求情吗?您和他老人家说说,剑宗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愿留在师姐身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想留在七星顶,我想尽心尽力的服侍师姐,报答剑宗和太师父们对我的大恩大德!”
      洛清依登时心慌意乱起来,小师妹素来对她百依百顺,以致她本能的认为,风剑心会认同她的所有决定,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她也许不会选择离开剑宗跟随她浪迹江湖的可能。洛清依其实并没有彻底下定决心离开剑宗,可饶是如此,风剑心突然的“背叛”还是让她感到难过和失望。
      太过习惯她的顺从和陪伴,让她忘记,风剑心不是她的附庸,而是有灵魂,有思想,也有选择权利的独立的人。她没想到,相比起朝夕相伴的自己,风剑心会更留恋那座冰冷的山峰,会更愿意留在清冷的风香小筑,会在她和宗门之间,选择剑宗。
      她的心渐渐凉透,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和莫名的愤怒。那是一种素来温和的她完全陌生的情绪,“可是,事已至此,绝无转圜的余地,我也没有办法。”
      事关两家血脉的延续和宗门的利益,若无正当的理由,洛天河与秦逸城不可能容忍她的任性,想要留下来,她就必须去成亲。她将会失去自由,丧失魂灵,成为一具任人操控的木偶。
      风剑心心灰意冷,颓然坐倒。
      洛清依看着她伤心的模样,心疼的发紧。她屈膝跪在风剑心面前,苍冷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满眼柔情。千丝万绪,百般思量,她忽然伸手从纤细的颈脖处将一枚玉佩取出来,然后温柔的戴到风剑心的颈项,温声抚慰道:“亲命难违。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说不定过个三五年的,等爷爷他们气消些,到那时,我们会再见的……”
      她说的是,让风剑心和她一起走,等过三五年后,要是那时老祖宗们气消些的话,风剑心想要回到剑宗,她们就可以一起回来。
      风剑心却以为师姐这是在向她作最后的道别。至此,心哀若死。
      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星如月,那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痴心妄念。她是天上的明月,皎洁瑰丽,博爱温柔,而她是地里的泥土,尘垢枇糠,微不足道。
      “好,我听师姐的。”
      师姐待她至善,她视姐姐为至亲,若是再纠缠下去,就是陷师姐于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境地。
      “相信我,我们会好好的……”洛清依将贴身的玉佩都送给她作为承诺的信物,而风剑心误以为这是临别赠物,让她日后以为念想。
      她心中苦楚,泪痕犹湿却还要强颜欢笑,风剑心微微颔首,“嗯,我知道。师姐,师姐请多珍重。”原来说出道别竟也不难,难的是离别的话语落地,她的心忽而空洞,无所寄托。
      洛清依虽觉疑惑,也只以为她多愁善感,未疑有他。风剑心告辞出去,转出洛清依的视线,脚步停住。她以指尖触碰着胸前的玉璧,青蓝玉璧温热,指尖触之微烫,尚有淡香暖意。
      她不过是师姐的侍女,尽管洛清依从未因此轻贱她,但是在其他人眼里,她就是洛清依的附庸,是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而此刻,她从未如此真实的清楚到这点。
      即使如此,在剑宗,在风香小筑和师姐生活的那三年,仍是她此生中最好的时光和珍贵的财富。
      及至入夜,她收拾好寥寥无几的衣物,趁着师姐沉睡,将告别的信笺放在她的床边。她太熟悉洛清依的习惯,知道怎样的脚步不会惊扰她的好梦。在床边不敢再多驻足,匆匆将她的模样刻在脑海里,风剑心悄悄地退出房门,走出客栈。
      夜凉似水,心意更寒。
      没有昨日的别歌,没有告别的知己,她的离开悄然无声,犹若吹拂而过的尘埃。
      她牵着那匹伏枥的老骥,任凭眼泪模糊天上的月光,呜咽的风吹拂着北地的杨柳,那是给予她的,寂静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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