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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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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弟现在三岁,开始模仿大人了。
在我写字时,他也拿着纸笔坐在我身边涂涂画画。但他总也写不好,干脆将纸撕碎扔地上,然后缠着我,让我陪他玩。
因为身体原因,阿弟不被允许外出。
母亲怕他受欺负,更怕出事来不及救治。
也曾邀请其他家族孩子前来做客,但权势比我们大的,不屑于让孩子来;权势比我们小的,担心玩耍途中出差错,让本就身体不好的阿弟雪上加霜,他们担不起这责任。
于是,阿弟只能和我玩。
不过我很忙,要读书,要练刀,还要跟随父亲接待客人,更要学习礼乐。
2.
仁明天皇喜乐,擅作曲。七年前,他派遣唐使藤原常嗣一行三十余人入唐,大户清上、藤原贞敏、日僧圆仁皆在列。贞敏师在唐朝擅长琵琶的廉承武博士处,学的一手好琵琶。
他将杨贵妃作的琵琶秘曲《杨真操》以及另外两首秘曲《啄木》、《流泉》,还有名器琵琶·玄上带了回来,献给了天皇。
天皇甚喜,并大赏。
此后,雅乐盛行。我按照父亲要求,也选一门乐器学习。
我习琴,而阿弟习笛,只因竹笛较为耐摔。
此时阿弟八岁,他已经懂得很多事情。然而却不如幼时乖巧。
“为什么我的身体这么差?为什么你们不允许我出去?为什么我要每天都喝那么苦的药?”
一连串的问题让母亲红了眼,她很想说什么,可阿弟只是愤然离开,一句话都不听。
“那个时候,让他死去,会不会更好呢?”
母亲低声呢喃,而我什么都没说。
3.
嘉祥三年三月十九日,仁明天皇因病让位于道康亲王,即文德天皇。
三月二十一日,仁明天皇去世,其和风谥号为日本根子天玺丰聪慧尊。
每一位天皇即位,都会重新选择自己的殿上人。让我诧异的是,父亲依然在内。
原来是藤原良房重施故技,不顾文德天皇已有三个皇子,胁迫文德天皇册立自己刚刚出生的小外孙惟仁亲王为皇太子。文德天皇虽然很想有所作为,无奈体弱多病,正好给藤原良房的擅权制造了机会。
父亲对我说:“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现在藤原家族太过强大,虽然依附于其可暂保,但终归非长久之计。”
“可涉水已深,想出需再思量。”我看着桌子上的信件,皱起眉头。
一声尖叫声打断我的思绪,是阿弟的声音。
父亲叹口气,让我去照顾阿弟,自己一封封回信。
4.
“阿姊,救我!”
我将他揽入怀中,轻声抚慰。
他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惊恐地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阿姊,我不想死!连天皇都死了,人都会死。阿姊,我听见医师说的话了,他说我活不过二十。阿姊,你救救我好不好?你那么厉害,从小我要什么,你都能给我,你多找找医师,我不想死……”
我觉得他能想这么多,是太闲了。所以,除先生布置的任务外,我还将自己的任务交给他。
“这本书从三十二页抄到五十八页,这本书从……”
“我不写!”阿弟打断我的话,忿忿不平地说,“我凭什么……”
我一巴掌拍向他的头,“你想说什么?”
他嘟囔道:“难怪我身体一直好不了,都是你打的。”
虽然这样说,可他还是乖乖帮我抄写。甚至模仿我的笔迹,为了不让先生看出来。
见他不再吵闹,于是我又给他几本书。
“抄不完!”阿弟十分愤怒,“你故意的吧!你那么忙,先生怎么可能让你抄这么多书!”
我若有所思,这孩子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5.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阿弟十二岁之后,就越来越厌恶过生日,甚至过年。别人越欢喜,他越厌烦。因为那些人还有无数个美丽的明天,可他的日子屈指可数。
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家里的仆人对他敬而远之,父母的耐心也消磨殆尽。只有我俩的关系一如往常,他单方面接受我的挨打。
“你说实话,”阿弟情绪低迷,对我说,“我这体弱是不是你打的?”
我想了想,十分认真地对他说:“其实你本来活不过十岁,是在我经常锻炼你之后,才延长到二十岁。”
他狐疑道:“真的?”
“当然是假的。”
“你!”
他看着我活动手腕,将话硬生生咽下去,什么也不敢说。
因为他知道,我真的会打他。
6.
天安元年,藤原良房从右大臣晋升为太政大臣,这是首次由皇族之外的贵族担任这一职务。天安二年,文德天皇暴亡,年仅三十二。九岁的惟仁太子继位,为清和天皇。
那年阿弟十七岁,已经不会为自己的短命而吵闹。他变得安静而阴郁,不抱希望,却依然按时喝药。
十四岁之后,他躺在床上的日子越来越长,有时还会陷入昏迷。母亲偶尔会前来看望他,但阿弟已经很久没见过父亲了。
父亲很忙,开道场、养浪人、锻造兵器……明面上归属藤原,但父亲对我说:“所有的商量与谈判都是建立在武力对等的情况下,否则那只是自作聪明。”
“力量很重要。”
7.
“这是第几个医师了?二十三,还是二十四?”面对再次到来的医师,阿弟向我吐槽说:“那个医师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能治好我,呵,所有人都说这话,但是呢?臭庸医。”
那个医师已经去抓药熬药,幸好没有听到这句话,否则显得我们礼仪不周。
我一巴掌扇到他后脑勺,“这就是我教给你的礼仪?药能有多苦,这就吃不了了?”
“你就是在说风凉话。”他捂着头很愤怒,“有本事你也喝。”
我吩咐下去,“准备两碗。”
然后对阿弟说:“如果我先一口气喝完,你从此收敛脾气,好好治疗;如果你先一口气喝完,那算你厉害。”
“这不公平!”
“砰——”我一拳砸在门上,破了个大洞,“谁更有力量,谁就能制定规则。”
然后在医师诧异的眼神中,我和阿弟较劲般将汤药一口气喝完。
毫无悬念,是他赢了。
为了随时观察无惨病情,我让人在偏房收拾一间屋子供医师们住。将医师安顿好之后,我又去父亲书房处理事务。
8.
等到了傍晚,再次来到阿弟住所时,他正坐着看书。旁边灯火熹微,我随手添些灯油,好让光亮再大些。
烛火噼里啪啦,他刚扭头去看,整个人突然痛苦不已,放声嘶吼。
“医师!”我对闻声急忙忙赶来的仆人说,“快把那个医师找来!”
阿弟紧紧抓住我的手,目眦欲裂,青筋暴起,急促喘息着,“臭……臭庸医……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感觉到脑中一痛,心脏狂跳,几乎要窒息。瘫到在地时,我心里腾然升起对死亡的恐惧。
不想……就这样离开……
视线逐渐模糊,我看到奔跑进来的医师以及仆人,还有发狂冲向他们的弟弟。
9.
再次睁开眼,我看到蜷缩在角落依旧愤怒的阿弟,仿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外面阳光正好,我站起来打算出去。可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别出去,不然你会死。”
“我可怜的弟弟啊,你终于疯了?”我难以置信望着他,“阳光还能有毒不成?”
我大胆迈步,可阳光却如火焰一般烧灼我的皮肤,吓得我又缩回来。
现在,阴暗的墙角蹲着两个人。
“我说你还不信。”阿弟有些幸灾乐祸。我一巴掌过去,他头掉了。
我呆立在原地,不知是先庆祝自己拥有这么大的力气,还是该为我可怜的弟弟哭丧。
可下一秒,他的头竟在我眼前逐渐长起来,又恢复成刚才的样子。
阿弟说,现在我们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以及强大的再生能力。除了不能见太阳,其他都很完美。
他很高兴,为自己能够活下来而高兴。但我发现他衣服上的血迹,有些笑不出来。
我想起昏迷前的景象,问他:“医师呢?”
“死了。”他面无表情,“被我吃了。”
我活动手腕,当场就打算用他的血洗刷墙壁。
10.
变成这样的我们对人肉有无法控制的欲望,可我知道自己一旦吃人,就彻底回不去了。
我只能伤害自己,用疼痛麻木自己。
阿弟对我的选择嗤之以鼻,可良久,他只是看着躺在地上的我说:“那,阿姊吃我吧。”
他已经很久没叫过我阿姊了。
我咬着他的手臂,吮吸血的同时,脑中思考着接下来如何面对父母以及如何生存。
11.
那个刚获得力量的夜晚,他杀害了许多人。随心所欲的滋味让他欲罢不能,此刻的他就像黑夜里的王,能掌控一切。可初升的阳光却击破他为王的梦想。
他是想径直离开的,只是被阳光灼伤的他突然想起倒在院中的阿姊,这个一直照顾他,拥有相同血缘的阿姊。
如果药对他起效,是否也会对阿姊产生相同效果?
他终究还是飞奔回家,抱起阿姊躲进黑暗。
一如他出生时,阿姊从火堆里抱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