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81、好得很-1

　　徐梦蝶的鞋穿坏了，鞋底开胶，她需要买一双新鞋了。

　　这双鞋买了多久？五个月还是六个月，徐梦蝶不记得了，她可以翻一下购买记录，让记忆与现实找到正确的重合点，但是她懒得去找了，鞋子坏了就是坏了，想要知道它活了多久，也没有任何意义。

　　徐梦蝶从来不穿大牌的鞋子，她的鞋子也很少，一般就是有两双鞋子，一双是经常穿的，另一双是备用的，等着下雨把前一双鞋子淋湿了，或者前一双鞋子彻底烂掉了，那么备用鞋就会成为经常穿的鞋子，而她会再买一双鞋子当成是备用鞋。

　　她也记不住别人的鞋子，很多人都有很多鞋子，可以穿一周不重复，粉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黑色的、橘色的……凉鞋、帆布鞋、运动鞋、板鞋、皮靴、马丁靴、高跟鞋……他们就连拖鞋都有好几双，根据天气和心情换着穿，

　　她看过一个说法，就是刚认识一个人的时候，第一眼要看的是别人的鞋子，因为鞋子可以反映出很多东西，鞋子的品牌、款式、厚度、新旧程度、干净程度等等，已经把这个人暴露无遗了。可徐梦蝶心想，那真是荒唐，别人看她的鞋子，能看出她贫穷、没那么在乎身高、爱干净，这些就能代表她这个人了吗？这些就能决定他们以后的关系了吗？真是可笑。

　　她很小的时候就对鞋子有感触了，她的脚长得快，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长到三十七、八码了。而庄晓美穿的是三十九码的鞋子，她觉得就差一两码，没必要给徐梦蝶买新鞋子了，于是从那以后，徐梦蝶一直穿的都是母亲的旧鞋子。

　　班主任曾经注意到她的鞋子，他笑徐梦蝶：“哎呀，年纪轻轻的，怎么穿的鞋子都快跟老师穿的一样大了。”他还把脚放在了徐梦蝶的脚旁边，果然，徐梦蝶的鞋子只比班主任的鞋子小了一点。

　　而且不止小，还有些脏，有一块开裂的地方。她感到自卑，她认为班主任是在嘲笑她，尽管他的语气挺友好，神情也温和，可徐梦蝶还是有种五脏六腑都被嘲笑了一遍的感觉，她的耳朵烧起来了，蔓延到脸上，她的双眼写着窘迫，可没有人试图去理解一个小女孩的骄傲，他们只想摧毁她。

　　同学们也纷纷跑了过来，要跟徐梦蝶比鞋子的大小。

　　“哇，你的鞋子比我的鞋子大了一大截，你的脚好大啊。”

　　“大脚女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的脚比我妈妈的脚还要大，好奇怪啊。”

　　“脚这么大，以后是不是就嫁不出去了？我妈妈说，女孩子的脚要小一点才好看。”

　　“徐梦蝶以后是要当农民的！只有农民的脚才会这么大，只有大脚才能干农活。”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就是写农民的，这首诗是写徐梦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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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不是，我不是……

　　我的脚没有那么大。徐梦蝶很想告诉他们，她只是鞋子比较大，她的脚没有鞋子那么大。可她没有说，她一说，别人就会问，那你为什么要穿这么大的鞋子啊？

　　徐梦蝶更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没有钱，因为妈妈节省，因为这样可以省下一笔钱！她怀疑自己的脚也不应该这么大，别人穿合脚的鞋子，脚就会长得慢，自己穿的永远都是偏大的鞋子，所以她的脚没有束缚，就会长得很快很快。

　　她也抗议过，买鞋子的时候，她说：“这鞋子太大了，我走路不好走。”

　　而庄晓美总是说：“你现在是长个子的时候，脚长得很快的，买大一码才是合适的，不然鞋子买了很快就不合适了。”

　　徐梦蝶撇着嘴：“可是上体育课的时候，我这样根本跑不快，我每次都不及格，体育老师说我是乌龟。”

　　“你管体育老师说什么？他什么也不懂，就是个大傻子。”庄晓美说，“你听妈妈的，等你的脚不再长的时候，就可以买大小刚刚好的鞋子了。”

　　徐梦蝶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任何的赚钱能力，她的一切都依附父母，除了妥协，退让，接受，她还有什么选择吗？

　　没有的，没有了。

　　她也想赚钱，庄晓美每次在路上看到有纸箱或者矿泉水瓶的时候，都会过去把它们捡起来，带回家。

　　徐梦蝶问：“为什么要把垃圾带回家？”

　　庄晓美说：”这些可不是垃圾，都是能换钱的宝贝啊。”

　　“能换钱？”

　　“对啊，等凑够一定的数量，卖到废品站，就能换钱了。”

　　“那我也可以捡吗？”

　　徐梦蝶觉得自己那个时候的眼睛应该亮了起来。

　　“可以啊。”

　　“捡到的东西换了钱都是我的吗？”

　　庄晓美那个时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徐梦蝶认为庄晓美是默认了“是”。

　　徐梦蝶兴致冲冲，她想要赚钱，她想要买一双属于自己的、刚好合脚的鞋子。她希望自己可以正常走路，不需要绷着脚，不会每走一步都感受鞋子要从脚上滑出去的感觉——这样很好。

　　轮到她做值日去倒垃圾的时候，她总是会看看垃圾桶里面有没有水瓶或者易拉罐，庄晓美说易拉罐比水瓶更值钱，要是能发现一个易拉罐，徐梦蝶能高兴一个晚上。

　　回家路上的时候，徐梦蝶捡过玻璃瓶子，可庄晓美说，玻璃瓶子不值钱，让徐梦蝶以后不要再捡了，徐梦蝶感到疑惑，玻璃瓶子那么重，为什么会不值钱呢？后来她长大了，她知道值不值钱跟重不重是不挂钩的，就好像有人的真心重得不值钱，一文不值。

　　纸箱比较显眼，拿在手上，一看就是个捡破烂的穷孩子，如果有选择的话，徐梦蝶更愿意捡瓶瓶罐罐，而不是纸箱。可真的碰上纸箱的时候，徐梦蝶是不会视而不见的，这些东西在她眼里都可以化作纸币的模样，而纸币可以换回尊严。捡垃圾不过丢一点点的尊严，可有了钱之后却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尊严，徐梦蝶上数学课的时候是很认真的，她做“大于”还是“小于”这种题的时候，是很少出错的。对她来说，捡垃圾丢失的尊严远远小于拿到钱能得到的尊严，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她捡纸箱或者瓶子的时候，神情都是很虔诚的，捧在手上的不是脏兮兮的垃圾，而是钱，是可以拯救她的钱。

　　一个月到头了，多了徐梦蝶的努力，这回要卖的废品多了许多。庄晓美将纸箱都折平捆起来，瓶子全都装进米袋里面，将东西都在自行车的后座绑好，便推着自行车去了废品站。

　　徐梦蝶也想跟着去，但庄晓美觉得自己又要顾废品又要顾孩子，恐怕顾不过来，就没有答应徐梦蝶的请求。徐梦蝶在家门口，痴痴地望着庄晓美离去的身影，心想，这些东西能换回来多少钱呢？是一双鞋子的钱还是两双鞋子的钱？是一顿饭的钱还是两顿饭的钱？

　　她感觉自己等了很久，其实也没有很久，庄晓美回来的时候还顺便捡了两个纸箱，一大一小，又成了下个月的收入。徐梦蝶兴奋地问：“妈妈，卖了多少钱啊？”

　　庄晓美说：“三十七块八。”

　　什么？那么多的废品，居然才卖了三十七块八毛钱？只能买一双很便宜的鞋子，可是还不够，因为徐梦蝶不能拿庄晓美的钱，大部分的废品还是庄晓美捡回家的，她只能拿自己的那一部分。

　　可能只有七块钱，或者八块钱……她起码得攒半年，才能攒下一双鞋子。

　　半年就是一个学期，也没有特别长特别难熬，徐梦蝶这样安慰自己，然后问庄晓美要自己的钱：“我捡回来的那部分是多少钱？”

　　庄晓美摇头：“谁知道？”

　　徐梦蝶说：“那就随便分我一点钱。”

　　“为什么要分给你？”庄晓美觉得很奇怪。

　　“因为有一些纸箱和瓶子都是我捡回来的。”

　　庄晓美皱起眉头：“那又怎么样？这里才多少钱？你平时吃的穿的多少钱？书杂费多少钱？你捡回来的东西连零头都还不够，还要给你分一部分？不可能。”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是我捡回来的，是我的劳动所得！钱就应该给我。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我的钱。”

　　“你的钱就是我的钱，除非从现在开始你自己出去赚钱。你知不知道我赚钱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养你有多辛苦？你还要为了这点钱跟我计较？我这是养了头白眼狼啊！”

　　眼泪掉下来，嘴巴张不开，徐梦蝶跑着躲回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她不要这笔钱了，不要新鞋子了，也不要再捡纸箱子和破水瓶了。

　　她不肯吃饭，既然庄晓美赚钱那么辛苦，养她那么辛苦，那她就少吃点饭好了，少吃点饭就能为家里省钱，就能让庄晓美没那么辛苦，这才是对的。

　　后来庄晓美来跟徐梦蝶求和，没有道歉，只是求和，徐梦蝶不记得庄晓美说了些什么，结果是徐梦蝶出去吃饭，她们再也没说过捡废品的事情了。

　　这件事就这么轻轻地掀了过去，轻得徐梦蝶在很长的岁月里都没有回忆这件事情，直到她看见街上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推着三轮车，三轮车上全是纸箱的时候，这件事才重新袭击了她的回忆区，仿佛将要溺死的人拼命浮了起来。在死去之前，必须——必须再活一次，在一个脑子里，一颗心里，一条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