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71、摄氏零度-1

　　在去医院之前，徐梦蝶还心怀侥幸，那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水一百度会沸，人一百度会死。结果应该没有她想象得那样可怕，也许不过是比感冒严重一点，虽然没那么容易好，但也绝没有到好不起来的程度。

　　是的，徐梦蝶这样安慰自己，她已经过了想死的阶段了，她现在不想死，她想活着。

　　求求老天，不要这样捉弄她，她不是一个多么坏的人，按理说不应该得到这种报应。

　　可是要想跟这个世界讲道理，就好像想要生死人肉白骨那样，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她不想请假，只能选择周末去医院，徐梦蝶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周末的到来，也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工作日。她宁愿在工作上累得团团转，也不想得知最坏的结果。

　　就连同事都看出了徐梦蝶的恐慌，问她：“你这两天看起来情绪不对，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好像完蛋了。

　　徐梦蝶强颜欢笑：“没什么事，就是大姨妈快要来了，最近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同事说：“我有红糖姜茶，你要喝吗？我觉得这个提前喝还是挺有效果的，我每次只要提前喝了就不会痛经。”

　　徐梦蝶要了一条，其实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可这不是多么熟的同事，远远称不上是朋友，徐梦蝶已经很多年没有过朋友了，她不知道能跟说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分担她的恐惧，她只能独自承受。

　　无比煎熬的同时，徐梦蝶还会观察自己身体的变化，她现在每天下班都要称体重，还有一个专门记录自己排尿次数和时间的小本子，她会强迫自己每天都多吃一点饭，而且吃得都还比较健康。当身体给出让她心惊胆战的改变时，她才终于珍惜起健康的生活方式，她甚至每天还会做些有氧运动，晚上睡觉的时间也提前了，她用五点钟起床的方法倒逼自己调整作息，虽然效果不算特别好，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效果。

　　周六终于砸到了徐梦蝶的头上，她的心情很复杂，既有些不情不愿，又很是迫不及待，她矛盾得像是没有骨头的草，随风飘摇，往这边那边倒来倒去，却倒不出一个让人欣喜的方向。

　　徐梦蝶在周五晚上就预约了医院，她其实也不能百分百确定自己应该看什么科，所以她约的科室是体检科，买了个全身深度体检的套餐。这个套餐要四位数了，但在巨大的可能的疾病面前，徐梦蝶没法心疼这个钱，她已经完全被恐惧击倒了，现在钱不再是她心里的第一顺位，健康才是。

　　如果用钱能够换来健康的话，徐梦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这两年攒的钱都交给医院，让死神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真是可笑啊，两年前她还是一个想着应该怎么去死才没那么痛苦的人，今日居然会愿意为了活下去而付出一切，没错，她拥有的金钱就是她的一切。

　　体检的第一样永远是抽血，徐梦蝶不害怕抽血，只要不要让她看到针头插进自己身体的过程，她就不会感到害怕。所以每次抽血的时候，徐梦蝶都会将头扭到一边，等待那微小的疼痛侵入身体，抽走维系她生命的一部分。

　　徐梦蝶想看一下自己的血的颜色，如果跟旁边的人没什么区别，那她就会稍稍安心一些，她深知这是一种很无用的找找看，但恐惧让她落到了这张庸俗的网中，她毫无办法。

　　所以这次抽血的时候，徐梦蝶没有别过脸去，她看着护士将针头推进自己的身体里，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鲜血颜色跟别人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的血很正常，她很正常。

　　接下来是内外科常规检查，检查心率的时候，医生平静无波地说：“你的心率太高了，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

　　徐梦蝶更紧张了：“我有点紧张。”

　　医生说：“你先去检查别的项目吧，过一会再来看看，心率这么高可不正常。”

　　徐梦蝶面色如纸：“好。”

　　是因为紧张吗？那么只要不紧张，心率过高的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没错，一定是因为她太紧张了，她感觉她这几天一直都处于紧绷的状态，今天更是攀上了紧张的巅峰。

　　深呼吸！徐梦蝶，深呼吸！

　　徐梦蝶不打算先去检查别的项目，她怕自己越检查越紧张，到时候心率更加降不下来了，她在走廊上深呼吸了十来次，又重新排了检查内科的队伍。

　　这回医生说：“还是有点高，不过比刚刚好了点，我先给你写上去吧，反正你等会还要做心电图和心电彩超。”

　　徐梦蝶只能点头：“好。”

　　她害怕检查心电图和心脏彩超的会是男医生，她从来不觉得患者在医生眼里只是一团团没有区别的肉，如果所有医生都能在工作中完全抛弃性别意识和欲念，那么徐梦蝶愿意承认自己的狭隘。可事实从来不是如此，背地里讨论女性患者身材的男医生比比皆是，会在女患者脱掉衣服的那一刻，眼神瞬间变得不一样的男医生也不少，徐梦蝶是见过的，听过的，她没法自己也把自己看成“一团肉”，她希望医院能够人性化一些。

　　所幸，给徐梦蝶做心电图的是个女医生，徐梦蝶瞬间觉得自己的心率变低了，她躺在充满消毒水味的床上，听医生的话脱掉了内衣，将整个胸部露出来。

　　冰凉的仪器贴在胸上的那一刻，徐梦蝶忍住了颤抖的欲望，忍一忍，很快就能过去了。时间慢得仿佛可以听见，徐梦蝶幻听了滴答的声音，等检查结束，她坐起来穿好内衣的时候，才发现墙上挂着一个时钟，滴答的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不是从自己的心里。

　　好奇怪，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是幻听呢？

　　心脏彩超科室外排队的人太多，徐梦蝶决定先去把尿样本取了，她怕影响检查结果，早上没喝多少水，只取得了很少的样本。她将尿样本放在盒子上面的时候，发现其中尿的颜色都各不相同，深浅颜色跨度太大。徐梦蝶没敢研究太久，而且观察别人的尿确实有点恶心了，她只是看了几秒，便离开了。

　　她去做了x光，操作机器的是个男医生，徐梦蝶早就做好了要脱掉内衣的准备，可那个医生什么也没说，便让徐梦蝶进去检查室了。徐梦蝶如同操线木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让背贴紧了机器，听到医生说“可以了”之后便匆匆离开了科室，她害怕这个充满了辐射的屋子，根本不敢多待一秒。

　　腹部彩超和心脏彩超的检查也是女医生，但过程不太愉快，跟医生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徐梦蝶很讨厌涂上凝胶的机器与自己身体触碰的过程，而且就算对方也是女性，徐梦蝶也没法完全坦然地露出自己的身体，她对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感到羞耻。她总觉得自己在北方会活不下去，可如果她是北方人，她大概也不会这么排斥这个行为吧？

　　也许环境对人的影响是真的很大，在做检查的过程中，徐梦蝶只能通过想东想西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检查完这两个项目，徐梦蝶才松了一口气。

　　谁说旅游是花钱找罪受的？这样说的话，来医院体检的人还能用什么话来形容？体检就是花大钱买大罪受？

　　最后徐梦蝶还做了一个CT，做CT的感觉也不好受，但起码不用再脱衣服了，所以徐梦蝶已经谢天谢地了。

　　做完CT之后，徐梦蝶才去到走廊的位置上，吃自己带来的早餐。她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有多少胃口，所以只带了一个鸡蛋和一个小面包，很干，她就着水一点点地咽下去了。

　　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报告明天才能拿，还要再煎熬一天，徐梦蝶慢吞吞地离开了医院，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她希望自己这一年都不用再来了。

　　如果再来医院，也只是因为要体检，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徐梦蝶这样希冀，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去求老天爷。

　　如果这次什么事也没有，徐梦蝶愿意从现在开始重新做人，她再也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再也不把自己当垃圾桶了，再也不要熬夜又早起了，再也不要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内耗了，再也不骂天不骂地不骂这个世界了。

　　老天估计没有听到徐梦蝶的请求，因为第二天徐梦蝶去拿报告的时候，医生找到了她，跟她说：“徐梦蝶是吧？你的检查报告有问题，按各项指标来看，你得了慢性肾衰，目前处于最终阶段……也就是尿毒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