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61、厌弃-1

　　经历了漫长的找工作期之后，终于有家公司给徐梦蝶抛来了一条摇摇欲坠的藤条，但这个岗位是徐梦蝶最讨厌的内容之一——销售。

　　底下是悬崖，有着深不见底的危险，而向上的藤条虽然不平稳，可那至少是一个暂时脱离绝境的机会。

　　于是徐梦蝶抓住了这个机会。

　　徐梦蝶记得面试时候的场景，那个时候面试官也对徐梦蝶的“不稳定性”做出了怀疑，而徐梦蝶回答了虚伪到恶心的话：“在一些企业看来，也许不稳定性是它们会拒绝我的主要原因，但在我看来，销售这个岗位需要的正是这种不稳定性。我是一个勇于打破规律，喜欢无限挑战的人，而销售这份工作的目标是没有天花板的，是我在经历了几份一潭死水的工作之后更想尝试的赛道，所以我认为这是我的优势，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的不稳定性，就忽视了我喜欢挑战的性格。”

　　面试官毫无遮掩地打量着徐梦蝶，而徐梦蝶挺起胸膛，演出十分自信且从容的模样。

　　有些时候，其实徐梦蝶觉得自己也很适合去当一个演员，她将面具戴好的时候，演技是真的不错。可她又想，活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是戴着面具过活的？演技好的人那样多，她又能排到几号？算得上是什么东西呢？这样一想，徐梦蝶就打消了不自量力的想法。

　　得到这份让人极其讨厌的工作之前，徐梦蝶在这家公司面试了三轮。

　　第一轮是人资部门的筛选，HR问的都是那些徐梦蝶已经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她知道HR也已经问过很多遍同样的问题，HR厌其烦地问，徐梦蝶厌其烦地回答，她能从对方的眼睛里面，看见与自己同样的疲倦。

　　徐梦蝶垂下眼眸的时候，顶灯投下的阴影就是她的疲惫，她终于有了一份新的工作，可她根本快乐不起来。

　　这份工作的底薪是四千块钱，每月有两百块钱的全勤奖，剩下的工资构成便是提成，成功卖出一件商品，能得到商品利润百分之十的提成。

　　大部分的商品价格都是几百块钱，利润几十到一百不等，提成几块到十几块不等，如果徐梦蝶一个月能卖出许多商品，那么每个月的提成加底薪算起来，工资也不算低了。

　　但公司并没有提供任何的销售途径，公司美曰其名：销售的道路多得无穷无尽，给出方法就等同于限制想法，所以公司不会给予新员工销售方法上面的培训……

　　那么完全没有销售经验的新员工应该怎么找渠道卖出商品呢？

　　公司对此给出的回答是：自己找，觉得什么方法好就用什么方法，或者每种方法都尝试一遍，直到找出最适合自己的销售方法为止。前辈的教导当然有用，但是只有自己从教训中摸索出来的经验，才是最好的经验，才是可以彻底吸收的经验。

　　徐梦蝶知道大渠道无非两样，线上和线下。而在这个互联网高速发展的时代，对于个人销售者来说，线上销售的效果会远超线下——如果做得好的话。

　　可徐梦蝶的手上没有客源，做销售的第一步往往是最难的，脸皮和良心还没磨损多少，嘴皮子也还不够利索，没有任何可以支撑的资源。

　　很多做销售的人是这样说的，他们卖出的第一单，通常都是亲朋好友买的，更有甚者，自己花钱为自己买业绩，在这一行内也不是罕见的事情。

　　徐梦蝶一开始想到的方法是运营新媒体账号，等账号的流量起来之后，就在新的笔记或者视频里面做软广，如果有人想要买同款产品，那么估计都会在评论问链接，或者直接私聊徐梦蝶，那样徐梦蝶就能慢慢积攒客源了。

　　她的想法很美好，可是新媒体不是那么好做的。

　　徐梦蝶的第一个某书账号，在粉丝还没有突破三位数大关的时候，就因为被人举报违规广告而限制了账号流量，此后徐梦蝶不管再发什么，这个号的笔记都没什么浏览量了。她按照自查账号限流方法查了一遍，发现自己真的被官方严重限流了，至此，这个号成功作废。

　　为什么？

　　徐梦蝶想不明白，这明明就是一个靠广告发家的软件，为什么不让自己发广告。明明别人的十条笔记里面有五条都是硬广或者软广，为什么不去禁他们的账号，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小透明吗？可以随意欺负的小透明，没有粉丝的小透明，驱逐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小透明。

　　而且在账号被限流之前，徐梦蝶还没有成功卖出过一个商品。

　　有几个人通过某书加了她的微信，但聊了几句之后都没有下文了，他们要么觉得太贵了不值得，要么突然之间又不想要了，要么根本就不是抱着买东西的目的来加徐梦蝶的，因为有个人问了个很恶心的问题：“一个月五千块，卖吗？”

　　他没有直说，但徐梦蝶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气得发昏：“我是卖菜的，你想买菜吗？或者你有什么好货源可以提供吗？我这里卖的最好的东西是金针菇，需要大量进货金针菇，我觉得你应该认识很多金针菇朋友吧？毕竟物以类聚，可以给个电话我进货。”

　　猥琐男：“137********。”

　　徐梦蝶：“？？？”

　　他还真的给了一串电话号码过来，他是不知道自己刚刚那段话在讽刺些什么吗？他是没有上过网吗？

　　徐梦蝶说：“你有病吧？”

　　猥琐男：“你卖这些垃圾商品能卖五千块吗？我看了你的IP，我们是同城的，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徐梦蝶：“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去死？”

　　猥琐男：“臭婊子，给脸不要脸，你他妈的是不是丑得跟坨屎一样，所以没有出来卖的信心啊？”

　　徐梦蝶：“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我祝你出门就被车撞死，走路自己把自己拌死。他妈的脑子里全是屎的狗屎男也能上网啊？你的金针菇还是自己留着吧，割下来放到秤上都称不出重量，我都不好意思放到店里卖。”

　　猥琐男删掉了徐梦蝶。

　　徐梦蝶冷笑一声，她发起疯来骂人可狠，这猥琐男还真是惹错了对象。

　　真的无语，她搞那个账号根本没有发过自己的照片，也没有发过什么隐私信息，那男的居然能对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发骚，简直就是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笑话。

　　徐梦蝶气不过，她很可惜那个男的那么快就删了她，让她没办法再多骂几句。

　　可伴随着愤怒而来的，也有委屈和难堪，没错，她确实是出来卖的，但她出卖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罢了。

　　徐梦蝶很快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她也出卖了身体，只不过不是以性的方式，而是出卖了浓密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健康的气色，充满活力的躯壳……现在的她头发稀疏，眼睛无神，脸色苍白，身体僵硬，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从身体状况看，她反而更像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人。

　　如果说这是一场跟魔鬼之间的交易，那么她为什么要做这一场交易呢？明明“魔鬼”根本付不起她想要的筹码。

　　可是徐梦蝶别无选择，现在很流行的一句话是“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可是她根本看不见旷野，她走的每一条路都在既定轨道上，她小心翼翼，不敢出错，她根本不自由。

　　这天下班之后，徐梦蝶路过商场，看见商场外面有色彩缤纷的旋转木马，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看见外面竖了个牌子，二十块钱一次，不少人在排队。

　　徐梦蝶排在了队伍的末端，她不算特别喜欢旋转木马，但她突然很想坐一坐。她听别人说，坐上旋转木马就好像回到了童年，可徐梦蝶在十八岁之前都没有坐过旋转木马，所以哪怕坐上了旋转木马，她也回不到童年。坐上去的时候她想的是，二十块钱一次，好贵啊，她吃一顿饭都不需要二十块钱。可旋转木马的音乐是好听的，周边的人都是笑着的，灯光是梦幻的，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好像活在了幸福的泡泡中，徐梦蝶恍惚明白，这二十块钱的意义在哪里了。

　　她感到一种模糊的温暖，正如月亮的影子，她荡了起来，并不存在的翅膀扇动了，载着她飞过那些缺失的岁月，回到那遥不可及的快乐当中。然后岁月又呼啸而来——时间到了，梦幻泡影，回头没有岸。

　　徐梦蝶将买来的快乐丢到耳后，踩着自己单薄的影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