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38、坏与更坏-8

　　徐梦蝶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这家游戏公司的HR又给她发了一个文件，说：“小姐姐，麻烦按照文档里面的要求写一篇文章哦。”

　　“……”

　　徐梦蝶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她昨晚做PPT做到十二点，今天还有两个面试，还得挤时间出来做同一家公司的试题。如果她要在这家公司的笔试上面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最后的结果却完全不合她意，那么她真的血本无归。

　　好烦啊，不想做了。

　　徐梦蝶还在犹疑要不要做的时候，HR又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因为我们老板很看重这个试题，所以让你做两个测试项目。”

　　徐梦蝶忍了又忍，问：“不好意思，我这两天有点忙，请问这篇文章什么时候要交呢？”

　　她打算先拖着，等等别的公司的面试结果，如果这期间她收到了别的offer，那自然就不会再考虑这家屁事儿那么多的公司了。

　　HR说：“周五前可以吗？因为要拿你和另外一位候选人的文章进行比对呢。”

　　徐梦蝶说：“可以。”

　　那她直到周四的白天都不会写这篇文章，如果周五还没有任何offer的话，她就利用周四晚上的时间写完这篇东西。

　　HR说：“嗯嗯好的，辛苦了。”

　　徐梦蝶说：“没事。”

　　说完，她终于打开了文档，查看里面的内容。

　　——说明：素材完全由AI生成，内容不够丰富可自行上网查找资料，内容不够准确的地方可自行调整。范文是经过修改和调整之后的，范文中的内容框架是由“标题-故事开头-事件起因-发展-高潮和冲突-事件的解决-人物评价-结尾”构成，吸引人的标题和故事开头能够增加读者看下去的欲望，所以对待标题和故事开头要格外认真。（不限方法，可以使用AI进行创作，使用AI的话需要保留提示词）

　　——任务：对素材中的内容进行增减、调整结构、句式等方式进行处理，将素材内容模仿范文写成一篇2000字左右的文章。

　　——素材：省略几千字……

　　——范文：省略两千字……

　　徐梦蝶心想，让她现在去骂人，她能一小时骂出2000字的文章。

　　骂归骂，工作还是得找，早上十点半的时候，徐梦蝶来到了一家金融服务业公司，面试助理岗位。

　　其实助理岗位不是她想看的方向，因为做助理的休息时间通常都不稳定，得时刻根据领导的计划来变动，周末通常只是名义上的东西。但徐梦蝶没有办法，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份工作，不做销售和客服是底线，别的她只能降低要求了。

　　而且在南城，任何岗位都有极高的加班风险，她想要找到一份完全执行双休不加班政策的工作，是真的难如登天。

　　很多时候，人都是要被迫妥协的。徐梦蝶的预期薪资越填越低，面试的时候也越来越卑微，甚至在填表的时候都把字写得工工整整的，企图让面试官给她加点态度认真的印象分。

　　在等待面试的过程中，这家公司的前台直接给了徐梦蝶一瓶矿泉水，这微不足道的举动都让徐梦蝶受宠若惊，这是她第一次在面试中收到矿泉水。

　　在以往的面试中，别说矿泉水了，很多公司连用一次性纸杯给徐梦蝶倒杯水的事情都懒得做，往往徐梦蝶在面试中讲得口干舌燥，却连一口水都没法喝。

　　因为这瓶矿泉水，徐梦蝶对这家公司的好感度高了许多，可惜她这边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司愿不愿意要她。虽然岗位要求上面写的是不限经验，但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就是一种非常明显的劣势。

　　如果二十个面试者当中，有五个是有经验的，那么徐梦蝶就已经毫无胜算了。

　　但没办法，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徐梦蝶也要来争取。

　　面试官问了徐梦蝶许多问题，徐梦蝶一一回答了，当问到什么时候能有初试结果的时候，面试官说：“周五前。”

　　好漫长啊。

　　徐梦蝶心想，那多半是没有结果了，她并不意外，甚至失去了心灰意冷的察觉力，她对此什么感觉也没有。

　　下午徐梦蝶要去面试了一家科技公司，这次应聘的岗位是行政，不限经验，但是要求身高，徐梦蝶谎报了身高，把自己报高了三厘米，才获得了面试的机会。

　　徐梦蝶有想过，万一入职交体检报告的时候，身高的事情被揭穿了怎么办？但她很快又想，能拿到offer都应该谢天谢地，拿不到offer才是常态，为何要提前担心这概率不大的事情？所以她也就不想了，她庆幸自己的鞋子确实有几厘米的内增高，以至于她去面试的时候不用特意再去买一双增高鞋。

　　不过中午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徐梦蝶打着伞走去公交站，她走的明明是人行道，跟机动车道之间还隔着绿化带，但还是被无数经过的小车飞溅起浪大的水花，浇得她一身狼狈。

　　别说上下半身的衣服全湿了，她连头发也被溅湿了，她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把手机放进包里面，将包紧紧护在怀里，保护好自己的手机。

　　可她保护不了自己，第不知道多少次被水溅的时候，她恨起了南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开车的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这么没有素质？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在下暴雨且路边有行人的情况下，经过水坑减速慢行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可他们非但不减速反而还猛踩油门？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司机开那么快是赶着去死吗？

　　如果是赶着去死的话，徐梦蝶可以原谅他们，除此以外，不管这些人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认为他们情有可原。

　　她好好地走在路上，得罪谁了？为什么要得到全身湿透的待遇？

　　路上的行人不止她一个，走在她前面的男人也受不了了，再又一次被水溅的时候大吼一声：“神经病啊！！！我操你妈！！！”

　　徐梦蝶平时是很讨厌这句话的，太侮辱妈妈了，可此时此刻，她忍不住在心里说了句：“骂得好。”

　　她真的厌恶南城这座城市，她知道人类的素质本就层次不齐，一些人是无法代表一个城市的，可这么多没有素质的人都聚集在了同一个地方，并且以极为频繁的次数在伤害着徐梦蝶，她便无法不对这座城市产生厌恶心理。

　　她厌恶却无法逃离，往后退是没有法律保障的三线城市，往前走是她更加去不了的霓虹都市，她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除了忍耐再忍耐，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终于坐上了公交车，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与每一寸毛孔相依为命，徐梦蝶只能庆幸现在不是冬天，不然她真的想要原地去世。

　　徐梦蝶下车的时候，雨还是很大，她强忍不适，努力地抓住被风刮得变形的伞，一步三晃地来到了公司大厦。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模样，狼狈不堪疲倦不已，就这样去面试，她觉得自己根本面不上。

　　现在距离面试的时间还早，于是徐梦蝶去了厕所，将外头的衣物都脱了下来，挂在挂钩上等它们晾干一些，她自己坐在马桶上面玩了半小时手机，才再将衣服都穿了回去。其实衣服都还是很湿，但总比刚刚好了一些。好，徐梦蝶这样安慰自己，干一分便少一分的难受，好一些有好一些的欢喜，只要比刚刚好，那就足够了。

　　徐梦蝶今天穿了黑色的阔腿裤，哪怕湿了也不太显眼，可上身是衬衫，湿得很尴尬，幸好她还有一件防晒外套，她将外套的拉链拉上，将难受都藏在内里，看起来就像个没事人那样了。

　　去到公司的时候，时间刚刚好，HR姓唐，自称唐先生，他的身材高壮，在南方较为少见。

　　面试开始，唐先生没让徐梦蝶做自我介绍，而是直接开始问问题，他问了几个常规问题之后，突然问：“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份工作的热情不高呢？”

　　“啊？”徐梦蝶一愣，“没有啊，我对这份工作还是很感兴趣的。”

　　唐先生问：“你觉得行政是做什么的？”

　　徐梦蝶说：“人事、财务、接待、公司日常管理……”

　　“不不不。”唐先生连连摇头，“你说的那些都是不专业的公司，不专业的公司才这样搞。你说的那些都是单独的岗位，而行政要做的主要是企业文化建设。”

　　徐梦蝶露出虚心求教的神情：“这样啊。”

　　“你不知道，这也不能怪你，毕竟现在太多公司都不是专业的，这个岗那个岗的职责根本分不清。我们公司行政的主要工作就是企业文化，因为这个时代的人离职率都太高了，所以需要这样一个岗位，要让公司内部的员工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幸福，提高他们的稳定性。那怎么做到这件事情呢？这个时候就要靠行政了。”

　　这跟徐梦蝶想的企业文化也不太一样，她原本以为，唐先生提到的企业文化是对外的，是要让客户看到的企业文化。结果居然是对内的，要让员工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幸福？那真不是一般的难。

　　唐先生问：“如果让你来做这件事情，你会怎么做？”

　　徐梦蝶说：“我觉得每个员工的需求都是不一样的，想要让他们提升幸福感，那就要投其所好。”

　　“具体说说？”

　　“比如有的员工希望能准时下班，给他多少加班费他都不乐意，他的诉求就是每天准时下班；有的员工希望能多赚钱，加多少班都无所谓，钱越多越好；有的员工希望公司氛围是平等包容的，这个时候就需要构建这样的环境……”徐梦蝶一口气说了许多，“所以我觉得如果要把这件事情做好，首先要做个调查问卷。”

　　“调查问卷？”唐先生不太认可，“我不认为员工们都会配合你的调查问卷，愿意去说真话，而且调查问卷这种东西还是太浅了。”

　　徐梦蝶想了想：“嗯……我说的调查问卷，不是真的发个问卷星的那种，而是去跟每个同事打好交道，从他们的身上搜集信息。”

　　唐先生笑了，似乎在笑徐梦蝶的不自量力：“你认为这件事容易吗？”

　　“不容易，但是可以一试。”

　　“你们这一代的人，交朋友很不容易吧？”

　　徐梦蝶不知道，因为她是这一代人里的异类，她是悲观的种子，是雨露无法润泽的枯叶，缩在了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朋友？她不知道交朋友难不难，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朋友。

　　“挺难的。”可是总要回答，于是徐梦蝶这样说。

　　“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因为防备和警惕？”

　　“不是，是因为自我。防备和警惕是每一代人都有的东西，可‘自我’在你们这代年轻人的身上特别明显。”

　　徐梦蝶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偶尔点一下头。

　　唐先生说：“我为什么要接近你？我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你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让我跟你深度交流……这就是自我，当然了，自我不等同于自私……”

　　徐梦蝶不知道他在讲什么，这跟面试有什么关系吗？讲那么多有的没的，是在给她上课吗？可如果她连入场券都没有拿到，给她上课有什么意义吗？等今天过后，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唐先生说了一大堆之后，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你喜欢做什么工作？”

　　徐梦蝶说：“行政我就挺喜欢的。”

　　“不要因为你现在在面试这个岗位，就假装你喜欢这份工作。”

　　“……”

　　徐梦蝶忍不住了：“可是这个社会不都是这样的吗？”

　　“什么？”

　　“你想要什么，你就得说什么。我想要这份工作，所以我说我喜欢这份工作，有问题吗？”

　　揭穿她有意思吗？他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披露社会的黑暗呢？

　　唐先生说：“因为我希望招进来的员工都能真心喜欢他们的工作，如果一个人不喜欢自己的工作，那么他自己痛苦，也没法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效益，公司也痛苦。我始终相信一件事情，那就是只有热爱才能创造上限，所以如果你不喜欢这份工作的话……”

　　未尽之言，便是他不会考虑徐梦蝶。

　　徐梦蝶难以置信：“难道你招进来的每一个人，都是真心喜欢他们的工作的吗？”

　　唐先生却斩钉截铁：“是的。”

　　徐梦蝶只能沉默。

　　唐先生问：“所以我才问你喜欢什么工作，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和引导。毕竟你大老远地过来一趟也不容易，你付出了一些东西，我也想给你一些东西，我觉得这才是真诚的交往之道，这样才公平。”

　　“我没有喜欢的工作。”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破罐子破摔也不过分吧，徐梦蝶终于说出了实话。

　　“你总有喜欢做的事情吧？”

　　“我没有。”徐梦蝶望向窗外，“我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

　　终于轮到唐先生沉默了一回：“……那你为什么要来找工作？”

　　徐梦蝶自嘲一笑：“你总不能叫我现在就去死吧？”

　　唐先生说：“你可以去找找，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什么都不喜欢的。”

　　“我喜欢吃饭，难道我要以吃饭为工作吗？”

　　“你可以尝试一下做美食博主。”

　　“那不是一个普通家庭的人应该尝试做的事情。”如果徐梦蝶的父母有钱一点，也许她可以去尝试一下这条路，因为她还有试错的机会，可她没有，她什么也没有。

　　“或者你可以去美食公司……”

　　徐梦蝶打断了他：“我想你误会了，我说的喜欢吃饭只是单纯地喜欢吃到好吃的东西，而不是说我会喜欢上跟美食有关的工作，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要怎么样？打算随便找一份工作，不喜欢也没关系，就这样毫无热情地过下去？”

　　“有何不可？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的吗？真的能靠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养活自己的，我觉得一百个人里面也挑不出一个吧。像你这样的HR，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从来没见过要求求职者热爱工作的HR，毕竟很多HR自己也不会热爱自己的工作，他们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你看，这就是我不愿意招不热爱工作的人的原因，他们通常会怨气冲天，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每天就那样半死不活地上班，效率低产出差，我们公司不需要这样的人。我不是在骂这些人，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不热爱工作的人是无法从工作中获得快乐的。他们的快乐来源于工资、福利、成就感、明天是周末，但那跟工作本身毫无关系。”

　　唐先生说：“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快乐的刽子手，我也不想看见一家死气沉沉的公司，而且如果员工只是因为工资来上班的话，那么他们也很不稳定。做什么工作拿不到钱？没有热爱的人随时可以跳槽。”

　　“如果你招进来的员工都那么热爱工作，你为什么还需要招聘企业文化建设这个岗位？大家都热爱自己的工作，哪里需要企业文化来稳住员工，降低离职率？”

　　徐梦蝶觉得自己抓住了唐先生话语里面的毛病，可唐先生轻松化解：“他们热爱的是他们的岗位，但他们不一定需要热爱公司，而企业文化建设的重点是让员工都爱上公司，而不是加深对工作本身的热爱，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明白了。”徐梦蝶纠不出纰漏了。

　　她想，她可以走了吗？

　　可唐先生还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他说：“如果让你用一句话来形容现在的人的生活，你觉得会是什么？”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她都已经毫无机会了。

　　唐先生问：“你急着走吗？”

　　那倒是不急的，今天下午已经没有别的面试了，徐梦蝶摇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再聊聊。”

　　“好吧。如果让我形容的话，我觉得那会是‘众生皆苦’。”

　　“为什么？”

　　“还需要问原因吗？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众生皆苦，而没有人听过众生皆乐？”

　　“苦是一种自然状态。我问你，如果让你永远快乐，你愿意吗？”

　　“不愿意。”

　　“为什么？”

　　“我不认为快乐能够永远，我不相信这件事，所以我不愿意。”

　　在徐梦蝶眼里，永远快乐等于永远痛苦，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永远快乐。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为什么不能是人生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有很多很多的快乐，再来一些痛苦作为偶尔用的新鲜调味品，那就足够了。

　　唐先生说：“抛开喜不喜欢不谈，你想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稳定的工作。”经历过邓文公司和Chris教培机构那两份工作，徐梦蝶现在最害怕的就是不稳定的工作，做两天发现老板像坨屎，又得换工作，那会付出很多的时间和精力。

　　“只是稳定的话，那很简单啊。”

　　“很简单吗？”徐梦蝶仿佛听到了笑话，“我觉得很难。”

　　“只要你愿意将就和忍受，那是很简单的事情。你总不能说你不愿意吧？”

　　“人不能既要，又要，是吗？”

　　“差不多这个理。”

　　徐梦蝶说：“我想我应该走了。”

　　她不想再聊下去了，好累啊，唐先生不是什么坏人，但他确实有些好为人师了。徐梦蝶可以跟他聊一会，但没法跟他长久地聊下去。

　　唐先生没有挽留她，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挽留她：“好，我送送你。”

　　走去电梯间的路上，唐先生说：“你不喜欢工作内容，可以试着找找工作环境好的公司，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你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环境，还是说公司的氛围？”

　　“都有。”

　　徐梦蝶心想，唐先生已经坐到了这个岗位，他根本不明白，像她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经济环境下，是很难有选择权的。她来了南城这么久，面试了这么多回，连一个offer都还没拿到，她怎么还能挑三拣四？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走进电梯的时候，她的五感好像才恢复过来，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物还是半湿的。

　　回去不会要感冒了吧？

　　不知道，要感冒也没办法。

　　徐梦蝶拿起手机，问了第一家教育科技企业的HR：“请问复试结果出来了吗？”

　　几分钟后，HR回复：“不好意思哦，因为这个岗位是择优录取，所以我们招了更加合适的小伙伴。也祝你早日找到心仪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