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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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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口,衣服一箩筐。
她从小干农活,力气大。矮小的身子搬着一个硕大的木盆,一点都不吃力地往河边走去。
她身后跟着看家护院的阿黄,是一只八岁的老公狗,下巴耷拉下来,哈吃哈吃地喘着气,流着一嘴哈喇子。
还没到河边,她就瞧见河边站了一个男人,定睛一看,好像是那两个黑心商人的其中一个,是长得比较白的那个。
站在岸边,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
啊呸!
人模狗样!
农村穷,农民没见识。
所以,农产品的价格他们说了是不算的。
都是黑心商人说一个价格,大伙看着不亏钱,就卖了。
他们一家,除去一年上交的农业税,剩下地里产出来的农作物,留一些自己吃。
劳作一年,也就卖个百来块钱。
他们一次却能挣走那么多钱。
真是一点都不公平!
陈香蒲几步上前,叫道:“让一让!”
周颂铭正在欣赏大自然的绝美风光,农田、湿地、芦苇、河流、青空,太美了,太有诗情画意了。
正独自感慨着,突然被这么大声一吼,身体颤了一下,才站稳。
他回头:“哦,不好意思啊。”
陈香蒲看都不想看他,生怕脏了自己的眼睛。她将盆放在低洼处,蹲下身。
周颂铭认出眼前这个女人,他温柔道:“和老公和好了?”
陈香蒲手里拿着的洗衣棍颤抖了下,谁?老公?这人是不是精神有毛病?
她不理,继续洗衣服。
阿黄很乖,她洗衣服,它匍匐着身子,守在她身边。
周颂铭微笑,果然是和好了。她应该是害羞,不好意思说话。
过了一会儿,陈香蒲见他还不走,微微抬头,只见他依旧在欣赏风景。
真够无聊的。
“请问?”他低头,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
陈香蒲赶紧低下头,假装自己没看他。
“请问,这个长得像香肠一样的植物是什么东西?”周颂铭手指指过去,落在河岸边一处水草丰盈的作物上,那作物叶片光滑细长,从中间长出一条棕褐色的果实,形似香肠。
陈香蒲望过去,又望过来,说:“香肠草。”
“哦,果然叫香肠草啊,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陈香蒲想都没想,回答:“吃的。”
“吃的,好吃吗?”
“好吃,我们经常吃的。”她不假思索地说。
周颂铭托着腮:“我以前没见过,倒是新鲜。”说着,他几步迈过去,将一根香肠草摘了下来。
仔细一看,这作物长得颇为可爱。
“甜的,你试试。”陈香蒲怂恿他。
周颂铭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像甘蔗?”
“对,你太聪明了。”
“那我试试?”
“不吃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周颂铭一听,大口地将香肠草塞入嘴里。
下一秒,他的口中爆出细绒般的毛絮,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冒出来。
口腔里,嘴唇上,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香肠草的绒毛。
陈香蒲忍不住,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还真有傻子受骗上当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是真没脑子么哈哈哈哈哈!
香肠草是它的土名,人们又叫它香蒲草,长在水洼处。
陈家的三姐弟的名字,就是从香蒲草而来,香蒲,蒲黄,蒲草。
贱名好养活。
小时候,大人经常骗小孩子,这个草好吃得很。小孩贪嘴,总是经不起逗,摘下来吃,吃得一嘴毛。
她没想到,这么大的人,还这么傻,居然没见过香蒲。
她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地蒙人,他真信了。
陈香蒲捂着肚子,笑得前后乱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时不时地笑出了眼泪。
周颂铭脸都憋红了,着急忙慌地抹着脸上的浮絮。
半晌过去,他才整理完,生气地质问:“你为什么骗人!”
“你多大啊?一副没见识的样子,我们这里的娃娃都晓得这个不能吃。”陈香蒲反驳。
被她这么一讲,周颂铭脸更红了,耳朵根也烧了起来,指着她:“你你你!”说不上来。
陈香蒲撇撇嘴,“城里人吧,五谷认识不?韭菜和麦苗分得清楚?”
周颂铭沉默了。
陈香蒲想起以前,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香菇,完整的香菇是要拿出卖钱的,家人只能吃处理香菇剩下来的香菇蒂。
就这,大家还抢着吃。
凭什么好东西都被他们收走了!
凭什么他们只能吃一些下脚料!
这下,陈香蒲像出了一口气。
也不过如此嘛,不也被她耍得团团转。
她抱着木盆起身,睨了他一眼:“我没结婚,哪里来的老公!让开!”
周颂铭显然被矮他两头的这个女人搞怕了,赶紧挪开脚步,让她走。
“饭可以乱吃,话可别乱说!”陈香蒲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剩下周颂铭在微风中凌乱。
太tm狼狈了!
他这么一个文化人,都开始爆粗口了!
什么人啊!!!
气死了!!!
周颂铭看着这个泼辣的女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的心里泛起说不上来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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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香蒲回去后在院子里晾衣服,她麻利地抖了抖,踮起脚挂在竹竿上。
正巧,陈父手撑地回家了。现在的他,连一米都没有,和家里的阿黄差不多高度。
她知道他独自在家,耐不住寂寞,总喜欢和村头的老光棍聚在一起聊天。
这边的农村,男多女少,女孩儿又喜欢外嫁,所以打光棍的男人不少。
人是社会动物,除了满足最基本的温饱,还有精神需求,残疾人也不例外。
陈父最爱的娱乐活动就是唠嗑,东家长,西家短,每天都能听到不少别人家的新闻。
谁家的鸡被偷了。
谁家的母狗生小狗了,就连狗崽子的性别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
谁家的女人和野男人偷情了,被捉奸在床的时候,什么颜色的内裤。
谁家夫妻吵架,吵的什么内容,传出来的话,就和躲在人家床底下,听来的一样。
......
这天,他进了院子,对她说:“我听老宋讲,陈家奶奶喝农药自杀。”
陈香蒲手一滞,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早晨,发现得早,送医院洗胃去了。”
“哦。”陈香蒲点点头,她和陈家奶奶关系不错。
大家都是种地的,有时候每家会种不一样的蔬菜,到了收获季节,经常分享着一起吃。
“喝的百草枯。”陈父补充道。
“什么!”陈香蒲探出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喝了敌敌畏还能通过洗胃救回来。人一旦喝了百草枯,恐怕暂时救回来了,最后也会因为肺部纤维化,活生生把自己憋死了。
她心寒,陈家奶奶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喝百草枯。
“生了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畜生。”陈父说,“那么大的家,非说没地方睡觉,让老娘睡牛棚去了。”
“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还不是媳妇儿挑唆的,娶了老婆忘了娘。”
“那也不应该啊。”
“最主要还是陈家奶奶手头没钱,四个儿子都觉得,自己老娘没什么价值了。”陈父试探着说。
“儿子总归是妈养大的,陈家奶奶也没计较给他儿子付出多少。”陈香蒲说。
陈父应和:“对,人就是要知恩图报的。对吧?”
陈香蒲点了点头。
陈父继续说:“你看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三个拉扯大,不能因为爸爸现在这个样子,对爸爸不好了,是吧?人是要懂感恩的,不懂感恩的人,就是禽兽不如。就像那四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她这才意识到,爸爸到底想说什么。
是想借着陈家奶奶的事情,旁敲侧击地告诉她,以后要养他。
她有些无奈。
她当然不会弃养他的,没必要借着别人的事情,来说他自己。
有可能残疾人心理比较脆弱,没什么安全感,以为家人要抛弃他。
“爸,我晓得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父委屈巴巴道。
“我知道,我知道。”陈香蒲说,“你没事去午睡吧,蒲黄和蒲草都在屋里。”
“好,那你呢?”
“衣服晾完就进来。”
陈父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吃了一辈子苦,没想到老了还要吃苦。真是好人活不长,坏人活千年啰。”
说着,他双手撑着身体进了房间。
偌大的日头,陈香蒲感觉寒气森森的。
钱很重要,年轻的时候是,年老了也是。
否则,就是陈家奶奶的下场。
她晾完衣服,在院子里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西斜。
夏日的暑气还未消散,地上蒸腾起的水汽混杂着尘烟,氤氲在半空。
空气里能闻到新鲜蔬菜采割后留下的气味,奇怪又独特,淡了点淡淡的青草香。
日晒后的土地闻起来带点苦涩的味道,像是大汗淋漓后,又被风吹干的汗衫,又涩又咸。
她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17个年头,从未离开家。
再过一个月,她就要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农村,去上大学。
小时候,她经常嫌弃、痛恨自己为什么被生在这里。贫穷,饥饿伴随了她的整个童年。
为什么家里那么穷了,还要生三个孩子。
真是应了那句,越生越穷。
可是,真的快逃离的时候,才发现,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
真诚、炙热、又带了一声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