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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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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
      一声惊醒!若隐若现,模糊不清,它属于一个陌生的帽徽。
      先是手脚还都不听使唤了,那时的爷爷在回忆录里说,第二反应才是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没等他听见——除了四散开来的马蹄声以外的更多的动静,小身子就被麻利的丢上了硬邦邦的担架,这一刻,随身的枪都顾不上了,而捏碎的荔枝,被他攥得死死地……
      “就他了……”
      当时,隐约听见这句温柔后的爷爷,还没意识到卫生员姐姐跟政委汇报完,给爷爷做伤口处理的时候,意味着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不过从此,他的人,就是新番号的一名新兵了,而他的记忆,停留在原地不肯走,明明昏迷一天了,知觉与渴望,还幻想着起初一分钟以前的电光火石……
      当时,把爷爷按回隐蔽处的老兵,只有绰号,其余两个老兵都尊称他“叫花子”。十万火急之际,“叫花子”在每个鬼子身上,都狠狠剜了一下!十三个兔崽子!
      咱们,吃得了那么一大碗吗?嘀咕这一声,叫“龟孙子”,爷爷瞪着灰白色的尘土,盖住的不止他的光头,还有旁边大胡子的深色,它的主人“病秧子”抬手一指山洞口,刚刚进去的,是一个瘸腿黑大个儿的,他手里“盒子炮”证明好歹是个官儿,白搭!好虎,架不住群狼!居中瞄着的“叫花子”声音颤抖着:
      “算上盒子炮,五个伤员,外加两个娘们儿……”
      “帮不帮……”大胡子问他。
      “噫,事儿太大,帮了,再也吃不着鱼腥了……”为壮胆,光头对付了一口酒壶。
      “要不,下个馆子,做回英雄?”大胡子一仰脖,对付了一口醋瓶。
      “来票大的,干不干?”居中瞧瞧两边儿。
      “……中吧,娃子就甭去咧。”光头看看爷爷。
      自此,也就有了手心里三颗“舍利子”的记忆,爷爷坦言,当时他吓得裤子湿了,恐惧原来这么微妙,让爷爷脑子里顿时净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云山雾绕,幻想着他们四个变成“魔家四将”,伟岸如山,踩死鬼子跟踩踏蚂蚁似的,该多好啊……
      不可能!
      打了五六年的仗,没几个国军的战士,比他们仨清楚:
      就算齐刷刷把手榴弹丢下去,能撂倒一半?就算能,剩下的鬼子,你猜猜,迅速做什么?会找到就近掩体,或交替掩护,其中的老兵,也将火速判断眼前敌人的人员数量和火力配置,甚至他们会发信号,或者直接掩护一个去给最近的援军通风报信!退一步说,鬼子们真就自负,硬钢!就他们仨,也无法判断,这群畜生的作战经验和射击精度,究竟在哪个层次上……
      只有一条路。
      冷不防是他们唯一的优势。他们仨,有且只有一次机会。没跟十岁的爷爷说破。眼瞅着那几个伤员躲进那一处山路尽头的山洞,他们可不是傻,恰恰相反,一旦被敌人发现了,随便引爆点什么,他们就可以……就这么,在两山之间,在这么一处“硬的”比“绿的”多得多的狭窄角落,即将发生一场不到一分钟的遭遇战,迅速到根本来不及被史书记载,甚至,来不及被爷爷这个攥着荔枝的幸运儿看清楚——“叫花子”就头一个开路了!伴随着其余两个过命交情的家伙,相继把“硬通货”,丢到一个无形的埋伏圈的边缘,要最大限度减少——以秒为单位的时间差——减少这个过程中,鬼子们跑动的范围,让他们往一起扎堆儿,都抱在一起才好呢!说时迟、那时快,毅然决然的,刺激完手榴弹的“叫花子”,把它们都拢在自己胸口,顺着山坡就滚了下去!那时的爷爷,和他往后几十年的噩梦,都清晰记得:正是滚动中,他身子是留下了一道血痕的,断然分不清哪个身体的部分被岩石撞击了,或是被鬼子第二反应后、射出的子弹给咬上了!一定中了!当距离近到战友们都不相信鬼子不可能射不中他的时候,明显抽搐了一下子,他又奋力扎进一个鬼子小堆儿里,才开了花……地底下陪你来了!这回,轮到“病秧子”留下一道血痕了,“龟孙子”按照几秒钟前商量好的,只朝着分散的几个鬼子丢,尽可能让石块成为武器,成为自己的战友!给老子飞起来,蹦起来,砸他们一个哭爹喊娘!这时,可怜,又一个得手了……还差谁?哥几个儿,就换个阴曹地府里团聚了……枪响了,爷爷听得真真的,来自洞口的方向!伤员们响应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两三个侥幸捐出手脚的鬼子,被身上像顽皮的火精灵——怎么也甩不掉——给活活吞没的!还有最后一哆嗦,可惜“龟孙子”还是笨,他跌倒了,又是滚,又是爬,还要吼,引得爷爷扬起自己瘦小的身板儿,把自己的小身板儿像手榴弹,就那么就甩了出去!好家伙啊!好一片视野开阔了,分明看见一个即将彻底分解的老兵,他那后背——被磨破大片的军服里——露出了鞭子的记忆、缝线的伤口、皱巴巴的大伤疤——都不打紧了,烈火中永生前,他的魂魄正在钢化,正在捍卫战友们祈盼的任务还要完成……隔着两座山,搜寻的一面红旗闻见了自己人的火药味,烈士的火药味,一列快马敬畏忠魂的嘶鸣声……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位老兵一列魂。
      那一霎,爷爷,被爆炸造成的气浪推过了一个山坡,等他落地,血也从耳朵迸出来,贱成了十几朵梅花,好像每一个班里的战友,老兵们,都舍身接了他一把,就是他们啊,曾几何时,多少好似爹不疼、娘不爱的娃娃兵们,在训练有素的鬼子们凶残屠戮下,一个一个、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成了回忆,成了回忆录里的两三行,只留下最珍贵的三个人……
      秋阳杲杲,死生契阔。
      怎么有股子久违的酸爽?不知不觉,那时的爷爷,居然鼻子里闻见了久违的饺子,在老醋里洗澡的酸爽气味儿!这算什么,我挺过来了么……出于本能,奶奶在回忆录里说,她的办法当真奏效了,小男孩,那温暖的血色从手背流向指尖,全身防守的姿势而后消失了,嘴角的上扬时隔一场噩梦再次浮现,是一个男孩,一位老兵,任凭幻觉与饥饿在腹中驰骋,他要吃,要活下去!三个兄长都吃不到了,他要替战友们,好好品尝这人间滋味!战事未尽,男儿们,还有未尽的担当,吃下去!干嘛不吃!总有伤亡,总有希望,总有吃不尽的苦,总有吃不腻的甜,便是男人尝尽一生之滋味……
      于是,就有了还是个小妮子的奶奶投喂他。于是,便有了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比赛时候,我的表现还算流畅,一篇名为《无名烈士》的慷慨激昂,给了老师们惊喜,因为这段时间不曾偷懒儿。
      师生们,时而抽泣,因为我讲到了爷爷二次负伤的时候,连担架都捞不到了,排长直接把他抱上了老乡的独轮车,他又重游了野战医院,再次品尝了奶奶的饺子……
      师生们,时而鼓舞,因为我的爷爷虽已是颓然一翁,却在九十高龄,他决定,尝试着录一下视频,给更多的孩子们听听,岁月啊,终究可以擦干一个男人无奈承受、但未屈服、却始终放不下的泪水,那是一份潮落潮起的老骥伏枥,毋改英雄意气……
      7
      一个快递。
      正巧,是保姆阿姨接我放学的那点时间,爷爷自己收了一个直接送到家的。
      一个助听器。
      办这事的女人,不够细心,标签都没扯去。爷爷觉得占了大便宜,也知道,父亲该回来了。不然,就不是老爷子调教出来的“新兵”了。说来,这可是一份无关血缘、却流淌血脉的爱,亦如老兵们一次次救出了年幼的爷爷,成长的新兵。有时我会发呆:或许,哪个男人,在胸前挂满担当之前,生命里,都有几位老兵,他们会奚落你,呲打你,鞭策你,驱动你前行,到何时才能感悟他们?就好像儿子对父亲的感恩,如山,沉重。
      这座山,俨然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你不必怨恨我的远离,更不必发酵我的严厉,因为,果可摘,树可砍,雨可避,雷可劈,待你成山时,我终将见你的微笑……
      我微笑了。
      算是献上一份生日礼物,给我的爷爷,以我还稚嫩的担当,我也第一次跟老师表了决心,我也将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让更多的爹妈儿女,熟知当年的一段抗日真相。
      父亲还没下飞机,老革命就战胜了新问题。爷爷,他会摆弄手机了,线上买票了,活像个老顽童,嚷着,非要带我去电影院、没看完的再重温一遍!而且,他说呀,以后每年过寿,都要重温一遍,争取活出个百岁老人!这回,他可是看得很淡定,没有激动,散场后,我们当然去买了荔枝,爷爷还说,你爸不是一个人回来,多买一些……
      就算我不招,爷爷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还能不知道?他说几点回家,那就跟发动总攻一样,只是,他一定先去了奶奶的墓地。
      无声无息,只做不说,这便是男人的担当,不计岁月的冲刷与洗礼。
      像筑起了一道“工事”,像当年又换回了一箱“硬通货”,更像一颗充满人情味的“荔枝”。而每一颗荔枝里,都安息着一位忠魂的记忆,记忆里,列队了当年的十几位、几十位、上百万、成千上万位的无名战士,硝烟岁月里,正是他们无声无息的担当,让更多的新兵们得以保留活下去的希望,代替他们好好品尝这人间滋味,把“荔枝”的故事,传承给后世子孙,经久不息……
      头一晚,爷爷说,他做了个甜美的梦,梦见了荔枝树!那可是满满腾腾的荔枝呢,熟了,它们要独立了,下落了,敲醒了梦中的男孩,好像那个1944年刚入伍的男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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