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今无雪》寒雨十年灯

1、回家/巧克力

　　金秋时节，四九城内。
　　沈府。
　　天色已黑，夜色凉如水，晚间的风有些凉。
　　沈府屋檐下挂着的两个灯笼摇摇晃晃，沈府门口，一行人在府外等候。

　　为首的女子冰肌玉骨，眉目如画。长发挽起，一身暗红色旗袍衬得姿态曼妙，此人正是沈府的大小姐沈意欢。
　　站在边上细细一瞧，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沈意欢身边站着的是一个身着浅色衣衫的女子，年纪不大，却有着几分成熟稳重的韵味。

　　“姑爷呢？”
　　沈意欢嗓音柔和，有着吴侬软语的口音。
　　阿秀答到：“姑爷此刻正陪着长辈们呢。”
　　“倒是为难他了，还特地辞了军务回来一趟。”
　　沈意欢蹙眉，语气中略有嗔怪之意。

　　阿秀自幼深知沈意欢的脾气，于是含着略微笑意道：“说是陪着，倒不如说那几房的人缠着姑爷，先前说咱姑爷是乡野村夫，现在又上赶着去巴结咱姑爷，真是惹人生厌。”
　　闻言，沈意欢沉声，绕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道：“人心便是如此，何须抱怨呢。”
　　“我是心疼您，您是嫡出小姐秉性柔和，怎能由着那几房的人乱来呢。”
　　阿秀劝着，可沈意欢没有答，阿秀见状，低了头。

　　夜晚凉风习习，有些寒冷。
　　阿秀四处望了望，攥着手出声道：“大小姐，外头天凉，我扶您回去等候吧。”
　　“不必。”
　　沈意欢温声否决，抬起眸子紧紧盯着远处。“阿年回家，我是一定要等到她的。”

　　阿秀劝说无果，垂下眼帘。
　　沈意欢等的，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亦是他们沈家留洋归国的四小姐沈央年。
　　沈央年及笄那年，便跟着富察家留洋的长辈一同去往国外，呆了不少年岁，几个月前沈家收到家书才得知沈央年完成了学业，打算回来。

　　正想着，一辆车停在了沈府门口。

　　“大小姐，到了。”
　　阿秀欣喜说到。
　　沈意欢难掩喜色，急忙下了台阶。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女子，气度不凡，模样姣好。
　　女子带着米白的网纱礼帽，穿着白色的洋裙，外披着大衣。
　　一身西洋人的打扮，在场的女仆们无不暗自感叹，家中四小姐留了洋，一身行头简直美的不像话。
　　沈央年下了车扫过沈府门口的人，视线落到了朝自己走来的女子身上。

　　“大姐。”
　　沈央年喊道。
　　“阿年——”

　　沈意欢眼眶通红，看着眼前女大十八变的妹妹，出声道：“多年未见，阿年长高了，人也出落的越来越标志了，到底是苦了你自个儿，孤身在他乡，难得与家人团聚…”
　　沈意欢说着流下了眼泪，又急忙被她自己擦去。
　　“大姐…”沈央年握住沈意欢的手，安慰道：“我在异乡也十分思念亲人，此番得以回来，便不再离开。”
　　沈意欢笑笑，“好了，外头凉，快些进去吧。”
　　沈央年点头，顺势挽着沈意欢的胳膊。
　　司机和几个小厮提着沈央年的行李一同进了沈府。

　　沈央年一踏进沈府，入眼的是那檐下的红色长廊，柱子上也被精心雕刻了花纹，正对着大门的，是沈家的祠堂，绕过祠堂，顺着路便找到了灯火通明的会客厅，会客厅内十分热闹。
　　沈央年嘴角扬起弧度，眼眸中染上了点点笑：“咱们家倒是热闹得很啊。”
　　沈意欢低头笑笑，带着她往后院走去。
　　“屋子我都命人为你收拾好了，家具都换上了新的，还有些西洋人的玩意儿。”
　　“大姐费心了。”

　　沈央年继续挽着沈意欢的胳膊，好似无意一般提起：“我瞧着咱们家这一路来十分艳丽华贵，不知如今是谁在管事啊？”
　　“是夫人，晋重的生母。”
　　沈意欢看着沈府的一砖一瓦，确实是有些奢侈了。
　　沈意欢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是难掩的无奈和失落：“这么些年来，我多次劝说无果，我去向父亲提起此事，父亲也充耳不闻。”

　　如今沈家当家的夫人是沈老爷子昔日的二姨太，叫苏婉容。早年间是个苏州的绣娘，人长得稀奇，又有一副好嗓子，把去苏州办事的沈家老爷迷得七荤八素，最后挺着肚子嫁进了沈家。
　　沈老爷原配夫人一走，没个两三年便是这位二姨太便成了沈家的夫人，掌管沈府上下的琐事。

　　姐妹二人沉默着不说话，到了沈央年的住处，才发现环境的确清幽别致，院子里种着一棵金桂，凉风一吹，满院的桂花香。
　　走进屋子里，铺着西洋式的地毯，左手边是客厅，藕色的纱帘挂在两侧，客厅内是棕褐色的真皮沙发，沙发旁摆着留声机，右侧是书桌和书柜，书柜的另一角落，有着一株君子兰。
　　沈央年摘下了礼帽和手套，欣喜地走向对面的卧室，推开门，还有一展屏风隔断，屏风上绣着荷花，往里走，欧式的灯和床，还有一个衣柜，梳妆台在另一边。
　　沈央年脸上满是喜悦，惊喜道：“这屋子我很喜欢，劳烦大姐为我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意欢笑着，将沈央年的大衣取下，挂在一边放置的架子上，转过身去，又是一脸的忧心。“近日父亲心情不大好，你待会儿去了可千万别惹得父亲不开心。”
　　“心情不大好，为何？”沈央年疑惑，沈意欢走到她身边，侧身耳语。
　　言罢，沈央年脸色骤变。
　　“你刚回来，可千万别冲动。”沈意欢担忧道。
　　“大姐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沈央年的神色片刻恢复如常，“待我换件衣裳便去见父亲，大姐先去吧，别让家里人久等，我随后就到。”
　　“好。”

　　沈意欢一走，沈央年一下子瘫坐到床上。
　　思索片刻，便命阿嫣将自己那件粉色旗袍拿出来。
　　“四小姐。”
　　阿嫣规规矩矩地拿出旗袍放在沈央年的床边，抬眼看了眼沈央年晦暗不明的脸色，悻悻地退到一旁。
　　“阿嫣…”沈央年念着阿嫣的名字，打量了阿嫣几眼，瞧见她有些害怕，便调整了语气和神色，脸上挂上了笑容：“你来沈府多久了？之前在哪儿当差呢？”
　　“四小姐，我来沈府有半年了，之前一直在后花园谋个浇水栽花的差事。”
　　阿嫣攥着手，低眉顺眼回答，不敢抬起头来瞧上四小姐一眼。
　　都说四小姐生得娇俏可人，可今日见着，那如烟如画的眉目却不怒自威，她来沈府这大半年，都没见着有这样气势压人的主子。
　　“罢了。你既然是大姐安排来伺候我的，日后仔细着当差便是了。”
　　沈央年翘起二郎腿，两手撑在床上。
　　“不过你也得记清楚了，谁才是你的主子，事情做得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可你要是吃里扒外买主求荣，可别怪我不顾主仆情分。”
　　阿嫣攥着的手不由得一紧：“是，阿嫣记住了。”
　　言毕，气氛陷入沉默。

　　“修竹。”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从屋外走进来一个男子，个头有些高大，健步如飞，声音沉稳：“小姐请吩咐。”
　　“这是阿嫣。”
　　沈央年朝修竹使了个眼色。
　　修竹侧过身看眼身边的女子，年纪轻轻，梳着麻花辫，模样不算漂亮，只能说是清秀。
　　修竹了然于心，沈央年又开口：“修竹，你将我带回来的礼物收拾收拾，待会儿随我一并带去吧。”
　　“是。”
　　修竹答话，出了屋子。
　　阿嫣看向床上放的旗袍，于是试探地开口：“四小姐，我伺候您更衣吧。”
　　“不用了。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就好，你且去外面等着吧。”
　　沈央年这些年在异国他乡待着，习惯了西洋人那套文化，些许小事还要人作陪，一来麻烦，二来总给自己觉得有些旧时遗俗，她不喜欢。
　　阿嫣点头，规规矩矩等在门外。

　　再出来时，沈央年换上了粉色的旗袍，外披着白色的大衣，珍珠耳环和珍珠项链恰到好处地点缀。
　　沈央年做事雷厉风行，出了门，高跟鞋发出声响。
　　修竹和几个小厮捧着礼物，阿嫣跟在后头。

　　天色已晚，会客厅内好生热闹。
　　沈老爷子正坐在椅子上，和几个朋友有说有笑地议论旧事，一旁一身军装的曹景昆不知说了些什么，逗的沈老爷子哈哈大笑。
　　另一边的，是几位姑娘和夫人们闲话家常。
　　夫人正在厨房里张罗着吃食。
　　沈意欢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绕到沈老爷子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沈老爷子更是高兴起来。
　　“诸位，诸位。”沈老爷子喜出望外。
　　“容川兄，何事啊？”
　　“诸位啊，小女今日回来了。”沈容川笑道。
　　“哦？”几个人对视一眼，有眼力见的刘老爷说到：“是留洋的四小姐回来了吧？这一别多年，容川兄可享天伦之乐，恭喜恭喜啊！”
　　“是啊，恭喜容川兄啊！”
　　曹景昆审时度势：“父亲，四妹回来了，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沈容川噙着笑意道：“是啊，对了意欢，你妹妹怎么还不来见见长辈们啊？”
　　沈意欢唇角轻启，还未回答，一声悦耳的女声传了进来。

　　“父亲，女儿来晚了——”
　　伴随着高跟鞋的声音，小厮有眼力见地撩起珠帘，沈央年跨过门槛，一脚迈进了屋子里。
　　沈央年进来，沈意欢悬着的心放下，退到了一边。
　　沈容川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转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哎呀，回来了…”
　　沈容川站在原地没动，眼眶有些红。
　　还是沈央年率先抿唇一笑，娇俏喊道：“父亲！”
　　“哎！”沈容川答到，沈央年见势走到他身边，沈容川引荐到：“快，见过你几位伯父和姐夫。”
　　“这位是刘伯父。”

　　沈央年看向左手边着黑色长衫的男子，头发斑白，个子不高的人喊道：“刘伯父好。”
　　沈央年点头问好，她回来以前听霍青提起过，北平有一位姓刘的老爷，专门做着丝绸布匹的生意，日后对她也定有用。

　　“这位是张伯父。”
　　一位藏蓝色长衫的男子拱手问好，沈央年点头：“张伯父好。”
　　北平还有一位姓张的老爷，是北平一家名叫怡香院的戏院里最大的东家。

　　还未等沈容川引荐，沈央年便开口向曹景昆问好：“姐夫。”
　　曹景昆同样点头示意。

　　沈央年笑意不减，她的这位姐夫早些年间拉了一批人白手起家，与段、冯两人分庭抗礼，民国十三年成了校长跟前的红人，平叛乱贼有功，民国十七年成了北平驻军司令部的司令。
　　她要认得，也是应该的。

　　“哟，四小姐回来了！”
　　沈央年问声转过去，一位绿色旗袍的女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沈意欢急忙引荐：“这是三姨太。”
　　沈央年看过去，三姨太不似旁边两位女子年轻些，不过风韵犹存。
　　她记得，三姨太育有一子在家中排行老五，也正是她的五弟。
　　“另外两位是四姨太，五姨太。”
　　“四小姐好。”
　　沈央年点头问好，四姨太一身浅蓝色旗袍，一头卷发同着烈焰红唇，颇有些摩登女郎的韵味。而另一位五姨太，模样清秀，气质温柔，一身浅青色旗袍规规矩矩。
　　不出所料，一旁的三位女娃便是她三位妹妹了。
　　“四姐姐好。”
　　一个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孩子率先行礼问好。一身米黄色上袄和同色系的裙子，头发悉数披在身后，沈央年记得，这个是苏婉容的女儿沈兰淑。
　　另外两个年纪更小的女娃见状一起行礼，齐声喊道：“四姐姐好。”
　　要是没认错，这两位便是四姨太五姨太所生的女儿，沈兰心、沈兰月。
　　沈容川见状发话：“四丫头你刚回来，日后可要和妹妹们好好亲近亲近啊！”
　　沈央年笑意浮上眉眼：“自然如此。对了，我为大家准备了礼物，修竹，拿进来吧。”
　　话音刚落，修竹和几位小厮端着礼物便走了进来。
　　“几位妹妹和太太们挑些喜欢的拿去吧。”沈央年端起一个有些沉重的紫檀盒子走到沈容川身边，“父亲，知道父亲爱看书，女儿自作主张挑选了几本送给父亲，希望父亲能够喜欢。”
　　沈容川笑着，话语间难得有了几分炫耀的意味：“你说你这孩子，回来便回来，还带什么礼物啊真是…”
　　沈意欢将沈央年的盒子接过，递到沈容川面前：“父亲，妹妹一片孝心，父亲就收下吧。”
　　沈容川接过掂了掂分量，有些沉，转头递到身边的小厮手上。

　　同时间，沈央年拿起两个盒子走到刘老板和张老板的跟前：“早听闻刘伯父喜欢怀表，这是我特意从美国带回来的，希望刘伯父寿比南山，生意兴隆。”
　　刘老板笑着接过，一面还不忘夸赞沈央年。
　　而另一个盒子便是给了张老板。
　　“这是给张伯父您的，也算晚辈的一点心意，央年与令郎在国外曾见过几面，二位公子是彬彬有礼，腹有诗书呐！”
　　张老板更是开心，接过东西。
　　修竹拿着另一个盒子走到了曹景昆面前，沈央年打点一圈下来，又回到了沈意欢身边。

　　那五姨太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沈央年，收回视线，笑了笑。
　　而另一边，三个妹妹凑到一块，打开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四姐姐，这是什么？”
　　沈兰月年纪最小，不怕生人，拿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手里打量。
　　“这个是巧克力，涩中带甜，西洋人都吃的东西，妹妹尝尝？”
　　沈兰月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味道与北平的小吃不同，那是她在京城里从未吃过的东西，四姨太走过去也拿了一块尝尝，接着夸赞：“哟，这巧克力可比我在街上吃的味道还要好些呢。”
　　沈央年笑着不答，心里却不停地在盘算。
　　“老爷，大小姐。”
　　来人是夫人身边的小翠，“夫人传话，请诸位移步正厅用膳。”
　　“哦，快请吧。”
　　沈容川作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