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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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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简单的问题,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从前的柳白长得比我好、仙品比我高、法力比我强,于是造就了他那般恶劣、骄傲的性子,毕竟他跟我比,终究是样样比我强的。
可如今呢?
我为仙,他为人;我身体康健,他身躯残缺;我一尘不染,他脏污不已。
在九重天那么多年,我无疑是了解他的。
他争强好胜、样样都想博得头魁,哪怕一时失意,但是仍极有韧性。
不像我,飞升后只做了个扫把星,便日日哭丧着一张脸,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尘埃里。
因此,我知道,哪怕下界成了人,柳白如今这模样也是不希望一个熟人看见的。
于是,我想了又想,实在憋不出什么话,索性装了哑巴,支支吾吾地比划,又指了指嗓子摇摇头。
他翻过身看见我摇头摇脑,呆头鹅的模样,笑出了声。
起初是闷闷的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然后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坐起来,沙哑地指了指自己:“半瞎”,又点了点我“哑巴”。
可我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因为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甚至于,他越是笑,我越觉得闷得慌,越是有些怨恨上仙,竟然让司命给他写这么差的命格。
他的笑声渐渐隐匿下去,柳白重新躺下来,看着破旧房梁上的蜘蛛网,又将目光落在对面漆彩剥落了的佛像身上,淡淡道:“你知道这七口棺材里面装的是谁吗?”
我摇摇头,然后发现,他并不是想看我的回答,只是找一个人说话。
“这七口棺材,从左往后放的我的祖母、父亲、母亲,我的两个妹妹和两个忠仆。从前在这京成立,我是尚书之子,是纨绔子弟中的翘楚,挥金如土应如是。不过三天…”他伸出他的手指头,有些颤抖:“就三天而已,我的人生就从极乐之境到了极悲之地。我家满门抄斩,却没有什么名头,我也被人追杀,左眼被箭宇射中…就如你现在所见这般,如此的邋遢、难看。而比我更难看的就是我的亲人们,他们被斩首后便被刽子手携尸坐地起价,当发现无人赎回尸体时,便尽数将其抛尸荒野。我用尽身上最后一笔银两,买了这七口薄棺,收敛他们的尸骨…你说我如今落到此般地步是不是上天戏弄?”
我没说话,因为我看过他的命格。
若少年聪慧有为,中年便仕途多舛,妻离子散、老无所依;
若同爱人青梅竹马,成年则反目成仇、拔刀相见,最后死于爱人手中;
若所爱慕之人与其同住一个屋檐下,便因为身份不能言口中所说,若是强求也只能同床异梦。
浑正便是,永远得不到所爱,永远实现不了抱负,永远抱憾终身。
这便是司命给他写得每一世的命格,让他在红尘浮沉之中,痛苦、彷徨、迷失,如同游魂一般逐渐浑浑噩噩。
我一时无语梗塞,我很想告诉他就这三生了,等这三生的劫难历过之后便结束了。
可我很快想到,柳白从来便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上仙让他轮回百年受苦,他重回九重天之后岂会龟缩着向上仙认错?
想到此,我心跳如雷,起身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入了梦。
见他睡熟,我悄悄起身,挪到他身前。
他一向是个说话很难听的人,因此哪怕他长得颇好,在重九天之时,我也不大爱同他扯上关联。
可如今,他是个很脆弱的凡人,我便有个这个胆子,蹲在一侧细细地看着他。
九十七世的轮回,他的模样、他的灵魂已经在忘川水中洗涤了无数次,他的模样也不似我记忆之中的那般,可他的眉眼仍是我熟悉的。
锋利的剑眉,以及永远紧皱着的眉头,我不知道他在愁什么,愁了又有什么用,可他就是很愁,而且总爱焦虑地看着九重天之上。
如今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左眼里血肉破碎的窟窿,让我看着都感觉心惊胆战,于是我捏了个仙诀,将那些污秽洗涤干净,又用了法力让他的伤口迅速愈合,可是即便如此,那只在印象里漂亮得出彩的桃花眼就永远消失在他的左眼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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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门槛上。
义庄内停落的棺材已经不见了,他的肩头勒出两道血印,我都能想象,他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慢慢将棺材一步步挪出去然后又将其就地掩埋。
柳白见我醒了,回过头,他今日清洗过,白皙的脸颊上依旧看得出他往日的风采,只是那只左眼凹陷下去,像是一座枯竭了的富矿。
他看着我愣了很久,才指了指自己眼睛:“谢了。”然后又没沉住气问道:“你是神仙吗?”
末了他又自己回答道:“我这般倒霉的人,怎么会遇到神仙?你是精怪吧?是偷溜出去玩了,还是…”说着似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听说家仙在化人之时,总会问别人自己像不像人,你帮我约摸也是因为此吧。”
因此,他很诚恳、十分坚定地对我说道:“你和人没什么区别。”
我实在是哭笑不得,也猛然觉得他这话语听得熟悉得很,但一时想不起具体的事儿。
我继续向他比划,又摇了摇头。
他看上去更是茫然了,过了许久,向我说道:“我待会要去找我以前的朋友,你…你要和我一起吗?”
他有些紧张,毕竟我对他而言,肯定是有帮助的。
他想留住我,可又没什么资格留下我。
我点了点头。
我当然得留在他身边,因为我要渡他。
在这三世之中,让他懂得低头,懂得低眉顺眼。
毕竟像我们这般人物,又拿什么去跟九重天的上仙们比拟呢?
难不成,把这九重天推翻了去,重建仙界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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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白在经过这些磨难后,沉默了很多。
以前明明是个话痨的人物,在遇到这些事,那满脑子的话仿佛一下子枯竭下来。
可他仍是单纯的、幼稚的。
他带我偷偷溜进京城,在临近一处府邸的时候,才高兴地告诉我道:“那里面住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落难,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我对此事持保留意见,可见他从后院那处狗洞钻进去时,我也像是脑袋短路了一般,跟他一起钻进去。
等钻完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扯掉头上的干草,只觉得跟他待在一起,就会很容易显得呆头呆脑。
那厢,他进了府宅,轻车熟路地拐到自己好友的院落,然后久别重逢地抱着他。
从自己家府落难到自己受伤,都一笔带过,只准备像好友打探一下宫中情况,看翻案的几率有多大。
许是我离得远,看得全,我看到柳白好友再见他时候强装微笑背后的苍白和僵硬,也看到了他悄悄给自己的家丁打手势,让他们报官。
我只觉得柳白识人不清。
从前他是尚书之子,有无数的人巴结他,有无数的人强改性格只为贴近他的喜好,作他的,不,而是尚书之子的好友。
如今,他为阶下囚,谁人还会高看他一眼?
于是,当府衙之中来人之时,我看到柳白眼里的错愕和难以置信。
他的好友痛快道:“你也有今天呀,之前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捡你不要之物给我的时候,可有想过今天。柳白,我见你此般,只觉得痛快。”
柳白想逃,却在这铜墙铁壁之中慌了手脚,最后还是我捏了个仙诀将他带到远离人烟、荒废了的山神庙之中。
他自落地之后,便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半晌,才沙哑道:“我以为…我以为…”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都尽数梗住了。
他没办法告诉我,曾经他多么的出跳,只要他这位好友缺什么,自己便打着“不想要”的名号丢给他,还有他这个好友家里有难,也会让自己的父亲在朝中稍微帮衬。
甚至,这事在旁人中伤他父亲时,还成为他的一项罪证。
柳白面对山神,跪着沉默了很久。
隔了好久,久到我坐在门槛上差点睡着之后,他突然跟我问我:“你是精怪,你说我家落难…翻案的几率有多大?”
我闻言,强打起精神,准备细细跟他掰扯。
这可是我的强项,毕竟在姜国做帝姬之时,我最是了解这些朝堂里的掣肘捭阖之事。
其实当朝天子看待自己的臣子而言,从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你有用之时,哪怕酣坐皇位,他也会给你找理由。
你无用之时,哪怕兢兢业业,也会随意找个借口把你清理掉。
柳白的父亲就像一把用锈掉了的刀,皇上有更趁手的武器了,便会把那锈刀给丢弃掉。
可我这些话可万万跟柳白说不得,毕竟我是来渡他的,而不是让他戾气更甚。
于是我尝试着用一种比较圆滑的话来安慰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胳膊终归是拧不过大腿的,要不你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照料你下半辈子如何?”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身躯僵硬在原地,而我也在等他的反应。
毕竟我总觉得在九重天也是这般,我们是下仙,纵使反抗,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飞升不易,不如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活便是最好。
也好过他惹怒了上仙,到时候魂飞魄散得要强。
可我的话久久没有得到柳白的回应,知道第二天醒来,山神庙已经见不到他的踪迹。
我卧榻的地方,被他用木炭写了一个谢字,后面还写了一些却被他涂黑了。
他走了。
因为他不认可我的看法、不想就这么认命,也不想一直拖累我。
然后在清晨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走了。
可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要复仇。
若就这么忍下去,那他也确实不是我认识的柳白。
可我心里却闷闷的,我想,我预见了他此生的结局,哪怕我插入他的命格,也无法改变他。
这让我特别、特比的难受。
因为我,真的不想看见他仙魂消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