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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怨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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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了看三娘,她面色红润,皮肤光泽,看着我望着她瞧,歪了歪脑袋。鬓角边散落的头发丝搭在肩膀上,看着最平常不过,怎么会是油灯快要枯竭的人?
柳三娘看着我被水汽慢慢氤氲的眼,满不在乎地抚着花瓶里的芍药花瓣,“你们这种恩客只知道这里是销金窟,哪里能知道这里的女人过得有多苦?春红楼三百多个窑姐儿,两百多个低等整日里做皮肉生意的,老鸨们买她们进来就是赚快钱,不出几个月没用了就拉到乱葬岗里埋了,连座墓碑都没有。像我们这般的,说得好听是清倌,说得不好听其实就是要价更高一些。老鸨对外说对我们选客人的时候要考虑他的德才艺貌,可是真到了那一步,只要他给的钱多,老鸨哪里会有拒绝的道理?这种事发生的多了,我和姐妹们会染上病都是迟早的事。如果身边有傍身的银子,便侥幸还能在楼里过两年清闲的日子,如果没有,今日你要救助的那女子怕就是我们以后的未来。”
她一口气说完,好奇地看着我,仿佛想观察我是什么表情。
可我只是心疼她,心疼地要命。
然后更加地懊悔。
柳三娘没有看到想象中我害怕、惶恐并且要择路而逃的表情,于是失望地盯着我道:“哪怕这样,你还是想赎我?赎一个压根对你没有用的人。”
如果是往日,我自然会说,我赎你,只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经历或我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可如今...
那种肉麻的话,我一句都憋不出来,只是闷声很久,说:“是,还是要赎。”
柳三娘愕然。
我想了又想,越过她看从窗外投射进屋内的阳光,灰尘在光束下飞舞,我走过去,推开窗。
她顺着窗口看去,蜿蜒的流水上小桥青痕斑斑,阳光从树上落下来,落在地上的绯红的花瓣上,斑驳点点都是暗色投影。
我说不出什么很动听的话,所以能说出来的话也很无聊。
我说:“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带你去看你想看的树,看它开花,也可以去看漂亮的草地、美丽的夕阳...去看,和这个楼里的虚情假意不一样的地方。”
我用尽力气,努力笑得很动容,很自然,然后向她伸出手:“所以,要跟我一起走吗?”
按照柳三娘的性子,她一定会反问,你是谁,凭什么要我走就走。
可大概是我说得话是她心里喜欢的,又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温暖。
隔了好久,她回我:“好。”
赎她的过程比我想象中的要轻松,老鸨按照常理把赎金堆得高高的,还说了许多天花乱坠夸赞柳三娘的话。
总而言之,反正不让我大出血是不会让我离开这里的。
可柳三娘听后,冷哼两声,叉腰道:“花这么多钱取一个得了花柳病的女人,妈妈你的心是不是也太黑了。”
老鸨愕然,在这种风月场合,最是忌讳这种事,可她毫不在乎地把自己的痛处戳开来,也满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
她这样做,只是想让我少出一些钱。
我半是心酸,半是哭笑不得。
然后还是按原价带柳三娘离开,临踏出春红楼大门之前,我顿下脚步,抬起手,将缀在她头上的红花摘了丢下来,再拉着她离开。
她出门,十分放肆地笑了笑:“小白脸,小书生,我跟你走了,万一过得不好以后就成笑话了。”
我摇摇头:“不会的。”
她抬头,看着深远湛蓝的天空,由衷的笑了笑。
我和柳三娘过了一段十分幸福的日子。
早上我们一起抓阄,抓到哪个方位就往哪边走。
我们一起去塞北看过大漠孤烟,柳三娘从前住在江南水乡,自然对塞北的一切都十分新奇。连晚上都掀开一点窗缝,听塞外的风声。
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发现榻上都是沙尘,凌冽的风吹得她有些咳嗽。
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骑着骆驼慢慢悠悠地走过月牙湖。
那日她穿着一身绯红的一群,头上只簪着一根素银簪子,绣鞋踏在沙丘顶峰,张开双臂,仍由风从她的脸上、耳畔吹过,然后回头,那双充满生机和由衷快乐的眸子看向我:“好想跳舞。你能给我伴奏吗?”
我十分抱歉地摇了摇头:“我只会修行,那些,不会。”
她爽朗地笑了笑:“不要紧,那你好好看着就好了。”
于是她便迎风起舞,她的舞姿说实话只是中人之姿,可因为她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觉得格外好看。
跳完了,她开心地跑过来抱着我:“我一直以为你对我的感情是假的,刚刚我认真看了看,你是真的喜欢我。”
那双桃花眼认真地看着我,就像是柳白在看着我一样。
柳三娘双臂环在我的脖子上:“是不是?我是不是没说错。”
我应了一声。
她又问:“那为什么你对我没有那种方面的意思,为什么你总不会想娶我的话。”
为什么呢?
我不知如何跟她说,然后只能在她的前面卸下我的伪装。
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从一个比她高大半个头的清瘦男人,变成一个模样精致、身穿素色长衫的女仙子。
柳三娘瞪大眼,然后笑了笑:“竟是这样。不过你这有什么好瞒我的?我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她,他是男的是女的,我都不在乎,我就是喜欢这个人而已。”
我内心悸动。
我从未在柳白面前听过这么多表白的话。
在那之后,她跟我相处得更自然,会跟我一起分享好看的衣服,好看的珠钗,有时候我们还可以换着发簪戴。
我们像一对闺中密友,却比她们有更多情愫。
后来,我们去了普陀山看海,去了哀牢山看山上盛开的花,去过抚仙湖看冰清的湖水,去过泸潇山看初阳缓缓升起...
在那段时光中,我们是快乐、轻松,甚至无忧无虑的。
我忘记了我是来渡柳白的小仙子,她也忘记了她是身患病疾的从良人。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
这日正在我们云梦泽看白鹭翩跹,她突然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我刚要伸手去摸她的脉搏,却被她躲开。
从前,她还时常跟我肢体接触,可到了后来她穿得衣服越来越保守,几乎整个人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到后面对我避之不及。
我好不容易能调动法力,每次想替她疗伤的时候,怀里的法器便会将我手里的法力尽数吸收回去。
天道轮回,因果循环。
我开始后悔之前要在春红楼里救那个女人,可是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吃?
我自己救不了三娘,于是我便带着她走遍每一个我们到达的地方,去找女医给她看病。
有时候,我们找到了能治此病的神医,可是刚去那人又恰好不在,云游采药去了;有时刚听说有擅长此病的妇科大夫,还没赶到,那人便断了气;还有时候,我听说有女子得了这种病用了一些偏方治好了自己,刚去那人户家,便发现人去楼空。
命运在任何地方都不给我们留下一点半点补角。
柳三娘刚开始从满怀希翼,到心如死灰。
她身上的病疮也开始慢慢生脓,开始发臭。
她开始频繁地洗漱,一洗便是皮开肉绽,又疼又痒,她把自己用衣服紧紧地包裹着,皮肤不透气,进一步加重病情,我无计可施,每每只能用一些微薄的法力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她快速枯萎下去,明媚的笑容再也不见,只是爱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只敢支一点窗户缝,偷偷看热闹的街头巷尾。
可我没办法,到处给她搜罗好玩的小物件,给她买各式的发簪,各种好看的衣服。
柳三娘起初是喜欢的,可有一天看到镜子里那些疮疤已经爬上了她的脖颈,她再也忍受不了,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砸碎了。
我想去抱住她,可她站在床榻上歇斯底里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别过来,不要用这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我万分心痛,手顿在空中,不敢再跟她眼神接触:“我会想办法治好你。”
她不作声,也不搭话,然而在晚上我要入睡的时候,却悄悄拿起了刀柄欲要自裁。
我夺过刀,她崩溃地大哭:“你看看我,我现在还像人样吗?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嘲笑我,我活着,太丑了太臭了...”
我走过去,在她崩溃的挣扎中紧紧地抱着她:“不是你的错,是我来迟了。”
她起初在用力的推开我,可后来,那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委屈又凄然:“不是我的错,真的不是我的错,我在楼里,要活命,没办法。”
我当然知道,我企图用仙法让她过得稍微舒服些,可法力一出来便又被法器给吸收。
试了无数次,次次都是无用功。
她看着我一次次失败,最后擦干眼泪,沉默地躺在床上,背对我。
而我则坐在她身边,彻夜难眠。
日子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难起来。
她的气息也变得微弱起来,有一天我给她喂完药,她抓着我的手,有些哀求道:“青清,不要再救我了好不好,让我死好不好?”
我不敢动,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只是嘴唇一直颤抖。
她继续问我:“如果你爱我,就让我这么死了好不好?让我结束这些痛苦好不好?”
我疾步出门,根本不敢回答她的话。
她声嘶力竭:“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不然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受苦。”
到后来,她的病连药都喂不进去。
她躺在床上,那双桃花眼也慢慢失去所有的光泽,可她如释重负:“青清,我终于要走了。”
可是,她还不能死。
柳白曾经跟我说...要无论如何留住她,让她活得更久一点。
可如今她药石无医。
在她快要命悬一线的时候,我拿刀割开了我的血肉,仙血流了出来。
如果法力没用的话,仙血应该可以吊着她的命吧。
柳三娘最终还是没有死成。
她睁开眼,看着我的伤口,崩溃大哭:“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恶狠狠地扑过来,我闭上眼,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柳三娘张开嘴,扑在我的肩膀上。
她知道,我也知道,只要她咬我的话,我也有得病的风险。
哪怕我是仙,不会死不会生烂疮,可也会虚弱一段时间。
可她还是没有下口,只是冷漠地推开我:“你走吧,其实你喜欢的不是我对不对?你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另有图谋?是不是我如今苟延残喘也是你局中的一部分?”
“是。”我咬着牙,心虚地不敢看她。
柳三娘释然道:“我就说,我柳三娘倒霉了一辈子...怎么会这么幸运,能遇到你。”
她看着我:“既然如此,那就当我还你的情吧。”
“只是以后,不要再拿...再拿爱我来当幌子了...”过了很久,她才补道:“我不是很聪明,会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