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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洗雪鸣山 (三) ...

  •   你不是说,我是你最疼爱的孩子吗?

      祝煜受过无数的伤,偏偏这次最重。两把镰刀,枷锁般将他的胸腹拴住,他有丝毫的动作,肋骨都会传来撕裂的疼痛。
      他倒在地上,身体不住得痉挛、颤抖着,却还是拼命望着大王。

      幼时的一幕幕,走马灯般在眼前上演。

      他犯了错,挨了打,躲到銮爱天宫找大王讨哄。
      他想吃最时兴的果子点心,祝棠买不到,大王却要把整家店的果子点心都包下来买给他。
      他生了病,大王请天下名医,也要医好自己。

      祝棠要他脚踏实地一步步去考,大王却愿意许诺他一步登天的官职,他最后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却仍记得大王慈爱的目光。
      “祝煜,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不努力,也可以拥有一切。”

      喉咙涌上一阵腥甜,祝煜含血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疼爱,是吗?”

      大王的表情若神明般慈悲肃穆,垂眸缓缓道:“你的小姑娘为你拖了很久的时间,但是没有意义,你救不了祝棠糜晚,也逃不出去,就好像这悠悠天道,不可断绝。我喜欢称此为因果,你呢?”

      祝煜道:“你不会比我更懂因果。”

      “竖子狂妄。妖孽残魂岂能对抗天道?”大王勾了勾唇,似笑非笑,“祝煜,这是我为你上的最后一课。”

      祝煜恍惚了下,“什么?”

      “你要记得,人世间的任何情谊,都不如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珍贵。人是如此,神明亦是如此。神明动心,还能做神明吗?”
      大王道:“祝煜,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认错,为我驱使,离开祝家,我会赦免你的罪行。”

      “你想让我做什么?”

      “马上要人祭了,我估摸着大堰是不从的。但现在各国蠢蠢欲动,我无意征伐,你要让你的那位小姑娘屈从。”

      祝煜道:“她不会屈从。”

      “那就杀了她,换个听话懂事的上来。”

      祝煜趴在地上,身体虽呼吸不住地上下起伏,良久,他才抬起苍白的脸,目光却空洞的可怕。他的表情不受控制地扭曲,仍能看出他在轻蔑地笑。
      “这就是你永远孤身一人的原因吗?”

      “强者永远孤独。”
      大王似乎为自己的孤独感到沉醉,笑道:“你瞧瞧你是怎么做事的,扳倒了不听话的钟隅,又上来一个一身反骨的闻霄,你这样子,我凭什么留你在京畿呢?若是再办不成,你就陪你的父亲一起去陈水受苦吧。”

      祝煜却挑眉,“醒醒吧,我们不必扮演什么君臣相和、母慈子孝,我不会再替你做任何事。”

      话音刚落,一双红绣鞋踏了上来,踩在祝煜的头上。

      祝煜一生未受过此等屈辱,他是个只能伸不能屈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疯狂地挣扎起来。贯穿胸两侧的飞镰在他的动作下,伤口拉大,搅得祝煜魂飞魄散。

      “你的风光,看似是你一场场仗打下来的,实则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堂堂祝小爷,不过是我脚下的一团烂泥,我奉劝你好好想想,到底怎么报答我。”

      祝煜咬紧牙关,痛得嗓子不住发出呜咽,却又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卡在喉咙间。
      “我,不会替你做任何事。”

      “好啊,这是你自己选的。”大王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逐渐飘远,“曾经有个人喜欢与我作对,最后被逐出京畿,成了过街老鼠。和我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会后悔的。”

      “永不后悔,我永不后悔……”

      祝煜已经失去了力气,心跳却越来越快,他能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飞速地流淌,周身开始隐隐发烫。

      永不后悔,变成一句死誓,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你看到父死母亡,还能不后悔吗?苦厄之下,你的小姑娘必须向京畿屈服,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你还能不后悔吗?”

      大王说这些,似乎出了一口客气,那如古井般的目光也泛起波澜。可当她目光拉回祝煜身上时,却觉得不对劲。

      祝煜的脸上,浮现出无数的字。

      没人比大王更熟悉这些字了,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忙后退几步,斥道:“斩了他!”

      士兵领命,夺命的镰刀高高挥起。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被震开,牢房的墙壁被生生震碎,大王身体飞了出去,倒在一片碎石之中里。

      大王毕竟是个中年人,身体没那么强健,巨大的冲击力下,意识有些模糊,想要挣扎着起身,却使不上力。
      浑浑噩噩间,眼前是一片刺目的光,还有要把天地都颠倒的狂风。

      大王耳边飘来空灵的一声轻叹,不知从何方传来,却是祝煜的声音。

      “我,永不后悔。”

      那天,长街车水马龙,上玄海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虔诚的香客摩肩接踵,手里的香飘起丝缕白烟,祈愿汇聚成川流不息的河流。

      忽然,云层飞快涌动,太阳一点点隐下了光。
      人们纷纷遮掩住眼睛,仰天望去,想要一窥究竟。

      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人们急忙远眺,只见大狱的方向,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冲天而出,身量大到轻轻展翅,可以遮蔽整个上玄海,扶摇直上,万里狂风摧枯拉朽。

      一时之间,掀了屋瓦,拔了大树。

      整个京畿都沸腾了,陷入恐慌之中,惯于享乐的人们还以为是东君显灵,跪在地上求一个福禄长存。

      直到有清醒的人扇了身边的人一巴掌,“呸!你拜的神明神?那不是东君?”
      “啊?不是吗?分明是只鸟啊?”
      “颜色不对啊!”
      “东君是玄鸟,那是个花里胡哨的,肯定不是东君!”
      “你凶什么?我又没见过东君……”

      人们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纷纷起身四散逃开,一时间上玄海哄乱起来,只剩下守城的军队,举起长弓,朝向彩鸟射去。

      箭如雨下,却在彩鸟卷起的狂风之中全都落到地上。那鸟对军队毫无兴趣,笔直朝东方飞去。

      “它要去哪?”
      “好像是……东君像!”

      东君玄鸟像,通体黄金,耸立在上玄海诫宫背后,高度直通天际,是天底下最大的玄鸟像。
      鸟目妖冶狭长,拒绝睁眼,无视苍生疾苦。

      那彩鸟疯癫了般,一头撞向了东君玄鸟像,巨响之后,玄鸟像竟纹丝不动。彩鸟并不打算放弃,在天上盘桓了一圈,再次撞去,一下接着一下。

      直到撞击中出现了清脆诡谲的一声,人们的心悬了起来,躲在远处捂住口鼻,颤抖着看着这一切。

      那金像僵了片刻,身子一倾歪倒下去,倒在身后大片的宫观前,碎成了无数块。

      恐惧至极的人们不知该如何自保,下意识跪在地上祈求着神明降临,收了眼前的妖孽。

      而那惊世的彩鸟在一声清厉嘶鸣后,消失在天边。

      云散,日出。

      上玄海千百年不变的宫观全数倒塌,玄鸟金身的残片散落各处。
      奇怪的是,只有上玄海的屋瓦被掀了,平民的居所安然无恙。

      几日下去,空气中裹着一层迷蒙的金粉,整个京畿都昏黄一片,变得颓废、枯槁。

      兰和豫装点好行礼,叹了口气,“钟鸣七声后开船,还剩下些时间,不如想些对策。人祭怎么办?”

      宋袖倚坐在桌边,难得暴躁起来,“不祭,连着祭祀两年,有完没完,他们当人命是什么?”

      “我也觉得祭不得,我们没有奴隶,大家都是一样的,总不能抽签选人吧。可若是苦厄降临,我们应对得了吗?”

      “你真的信这个?”

      兰和豫苦笑了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今儿我起床占卜了,是大凶,不得不防。”

      宋袖蹙眉,“不是说国运占不得吗?”

      “我替闻霄占的。”

      闻霄站在角落里,盯着窗外出神。远远望去,上玄海的断壁残垣,混着朦胧金粉,像是一边残酷的汪洋。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人类的命运,恰如这上玄海一般。人类为自己起高楼,人类想要自己的高楼永驻,最终,却逃不开覆灭的宿命。

      我们终将死于太阳。

      这句话猝不及防闯入闻霄的脑海,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兰和豫和宋袖正望着她。

      宋袖道:“你还好吗?兰和豫说得,你听到了吗?”

      闻霄敷衍道:“大凶,大凶好啊!”

      “好什么?”

      “绝处才能逢生啊,哈哈……”她干笑两声,有些不知所措。

      宋袖只得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疯了,真的是疯了……”

      外头传来一阵急躁的马蹄声,兰和豫率先抬眼起身,警惕道:“该来的总会来。闻霄,你要想好怎么应付。”

      话音刚落,外头的人十分迅速,已经一脚踢开了驿馆的屋门。

      来的人是个士兵,十分魁梧,道:“大王有令,请大堰君侯闻氏到天宫一叙。”

      尚未等闻霄应答,一排士兵将闻霄架起来,连拖带拽送出了驿馆,将她粗鲁地丢进个小轿子。

      一路颠簸,闻霄掀开帘子,发觉自己并不是要去銮爱天宫的正殿,而是拐进了个偏僻的地方。

      那士兵十分贴心地道:“君侯不必害怕,大王等你呢。”

      “我有什么好怕的。”

      闻霄头脑一片清明,出了奇地平静。落轿之后,脚步平稳地走了出来,傲慢地打眼一望,眼前是个晦暗的宫殿,宫门耸立,殿内似乎也没有窗子,因此显得格外阴蔽。

      那牌匾有些落尘,闻霄还是能看清楚。

      失乐台。

      “君侯,请吧,别让大王就等。”

      闻霄点了点头,轻步走了进去。

      以往见大王时,大王总是一身厚重的朝服,如今大王靠坐在窗前,一身灰衣,闻霄才能看出,她是个十分疲惫的妇人。

      殿内无人,只有大王自己,一手掌灯,一手捂着紧闭的窗子。她未施脂粉,未戴钗环,烛火下的脸格外的阴森。

      一股腐朽的气息呛得闻霄说不出话,闻霄行礼,立在原处,余光悄悄打量四周。

      “你怎么这么平静,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闻霄浅笑了下,神情恢复如初。

      “怕有去无回,命丧于此。”

      “京畿和大堰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大王要动我早动了,不是吗?”

      “你倒是想得清楚。”

      闻霄深吸一口气,“我还知道,您对大堰的忍耐是有限的,若是再抗命,您也不介意把我们铲平。”
      她顿了顿,缓缓道:“就像,对……乌珠国那般。”

      大王起身,端着灯,开始贴墙走,走过的地方立即亮起一片。原来四面墙上都放了灯,她走到哪里,点到哪里。
      “闻霄,我不想动你,因为我很欣赏你。你敢打破规矩,敢于改变。但改变从来都不是好事,稳定才是人类的根本。”

      “稳而不固,谈何根本。”

      “你不怕我杀了你,也不怕苦厄降临大堰吗?”
      大王似乎已经默认了,大堰不会参与这次祭祀。

      闻霄也不打算装下去,打开天窗说亮话,道:“首先,我很怕死,我一点也不想你杀了我。其次,就算苦厄降临,我们也不会割肉奉神。”

      这时殿内亮起来了,闻霄才看清四周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圈有些破败的柜子,将宫殿贴墙围了起来,因此偌大的宫殿才会如此逼仄。

      大王笑了笑,打开其中一只柜子,道:“为何不会?你以为只有你们在献祭吗?你猜这些柜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说着,大王从柜子中取出一只罐子,打开以后,一股恶臭散发出来,逼得闻霄作呕。
      闻霄忍住恶心,看着大王递过来的罐子,里面竟然浸泡的是生肉。

      “这是先王的结局,也是我的下场。人就是要敬畏神明的,没有敬畏之心,百姓不懂得恐惧,江山何以稳固?”

      闻霄忽然明了了,大王从来没有信奉过神明。

      大王信的是手中的权利。
      只有这残暴的神权维持下去,人们的心系在东君身上,她才能稳坐高台,踩着同胞的白骨,享受无限风光。

      “可我们吃的粮食是自己播种的,奔驰的云车是自己建造的,穿的衣服是自己织造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凭此,我们不需要怕任何东西。”

      “若是没有东君,一片黑暗里,人怎么做得出这些。”

      闻霄坚定道:“如果拥有这些的代价是为奴为婢,我们愿……”

      大王戏谑讥讽道:“愿赴死明志?”

      “愿建造我们自己的太阳。”闻霄的双眼在烛火下格外明亮,大王好像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斗志,是她自己沸腾过而又熄灭的梦想。

      闻霄道:“旧日已过,从此之后,人类永不为奴,血肉之躯,比肩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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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坚持更新中,预计5-7篇类似于人物志的番外掉落,谢谢大家支持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