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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梦里楼阁 (十一) ...

  •   栾花成屑,遍地萧瑟。

      奴工进城的时候,身上沉重的甲胄叮当作响。走过每一条街道,百姓纷纷隔着窗户缝偷窥。
      经过南坊那些个酒楼,早因战乱人去楼空,桌椅翻倒,洁白的碎瓷片撒了遍地。

      一旁的兰和豫忽生出些凄凉之感,叹了一声。

      叶琳道:“兰大人做事果真麻利,咱们进城这么久,一个玉津兵也见不到。”

      兰和豫素来是不信叶琳的,敛眉冷脸道:“并非我麻利,玉津根本没有设防。”

      “没有设防?”

      “嗯,城门前的那些兵,怕是全部了。”
      说完,兰和豫加快了脚步,追上前面的闻霄,道:“我总觉得城里氛围不对。前些日子全城戒严,十步一兵五十步一岗,如今空荡荡的,倒像是……”

      像是人都死光了。

      闻霄并未多言,捂着身上的伤继续踉跄着前行。

      宋衿也道:“大风宫里怕是生变,我们得做好应对之策。”

      闻霄冷不丁吐了句,“什么应对之策。”

      “……唔。”
      宋衿哽住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图穷匕见,还能有何应对之策?
      无非是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结果。

      大风宫近在眼前,高耸的宫墙上竟空无一人,城门口的守军也不见人影,唯留了那扇镶了金的大门紧闭着。奴工试图将门撞开,却发觉这门被从后方堵死。
      宫墙高耸,奴工门竖起盾,祝煜身负长枪,阔步超前。

      宋衿怕他作死,忙道:“若是想潜伏进去,找几个人先行查探就是,何必亲自上前。”

      祝煜正眼都不瞧他,只是望着那宫墙上的金片,一脸正气道:“我从不让手下的人拿命探路。况且,你看这些人,谁爬得上去?”

      宋衿怼不出来,只能嘟囔一句,“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

      闻霄才意识到,祝煜嚣张跋扈,手下的人却极为信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好的将领,爱惜一兵一卒宛若自己的身体发肤,他虽傲慢,却也知道不能将他人性命当作儿戏的道理。

      眼见奴工纷纷扛起沉重的铜盾,祝煜后撤两步,踩着那盾一跃而起,又借宫墙的力飞身向前,几欲能抓住墙檐。

      下面观望的奴工纷纷发出声惊叹。

      祝煜没能抓住墙檐,整个人跌落了下来,他却在空中平衡好身体,又落回铜盾搭成的平台上。
      一阵双脚摩擦地面的声音,奴工们咬紧牙关撑地,再次将祝煜抬起,这一次,他跳得比方才更高,成功翻到了墙头。

      少年将军回望众人一样,只留下个桀骜的笑,翻身而下没了动静。

      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消磨人心,销魂蚀骨。

      一丝冷汗从闻霄的鬓角流下,她脸色越发惨白,因身上的伤口,嘴唇都疼得哆嗦。
      此时她才明白牧州战场那些拼命的士兵都在想什么。

      脑子一片空明,什么都不想。
      恰如她盯着宫门,生死置之度外,什么都不想。

      宫门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再开门,祝煜白衣染血,气喘吁吁道:“进来吧。”

      他身后的甬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平日里富丽堂皇、极尽奢靡的金砖玉瓦耸立在那,雕着玄鸟图腾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鲜血要将凹凸的浮雕填平,看尸体的衣裳应当是普通的宫人。

      闻霄等人走进大风宫,一切都是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连鸟叫都没有,因此闻霄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格外刺耳。

      这样幽静的环境下,大风宫就像是个鬼城,许多奴工都是第一次进入大风宫,又觉得过于安静实在是诡异,难免向四周张望。

      祝煜在前方走着,一手架刀,另一种手还是默默摸向身后的长枪。
      他压低声音,沙哑着开口,“这些宫人,不是我杀的,他们是……自相残杀的。”

      “自相残杀?”兰和豫忍不住念道。

      他们经过这些尸体,垂眼看去,难免看到尸身上狰狞的伤口,不像是要夺了对方的性命,倒像是单纯为了凌虐对方而死。

      死相实在恐怖,宋袖恻隐之心起,便抽刀将他脚边的尸身翻了个身,他登时觉出不对,叫住了闻霄。

      所有人停住,眼见着宋袖将尸体纷纷翻了个身。
      一共二十多具尸体,伤口各不相同,有的甚至扭曲缠绕在一起,能看出的确如祝煜所说,是自相残杀而死。这些死去的宫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穿着绣了祥云纹路的粗布宫衣,奉茶的托盘就碎在尸体不远处,应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兰和豫越瞧他们,越觉得古怪,说:“你们了解宫衣规制吗?”

      所有人皆是默然,这些宫人进进出出,平日里就是大风宫的一块砖,同那黄金宫门、朱红宫墙一样,焊死在大风宫的奴婢罢了。
      一块砖而已,谁会留意呢?

      兰和豫蹲下身,随手翻开一个老人的衣领,“老些的奴隶不奉茶,宫衣也不会做得多好看。你瞧这老妪穿着崭新的宫衣,分明是适逢在君侯身前的。既是面见君侯,定然是年轻漂亮的小侍女,怎么会是这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又走了两步,指着身体纠缠在一起的两具尸体,说:“我或许是八卦故事听得多,这两位是侍候在祈华堂的宫人,两个人互相眉来眼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甚至挨过板子。”

      “这一位,和那边那局尸身,是死对头,平日经常吵闹,互相栽赃抹黑的事情没少做。”

      “这位害了疾,说是个拖拉的病,大风宫正准备将他撵出去。”

      一个奴工悄悄掀开这尸体的衣袖,手腕上果真还有几个鼓包。

      “你瞧,这些尸身年龄、性别、身份甚至性情各不相同,但他们身上都有些古怪的灼伤,还有些许红痕。”
      兰和豫望向祝煜,“祝小将军,我们都是外行,您纵马天下,最能识得这些伤,可否告知是什么造成的?”

      祝煜俯身,只是看了一眼,便作出判断,“像是轻微的……碾压伤?似乎还有一些灼伤?这倒是奇了,他们是互相用利器搏杀至死,哪来的碾压伤痕?”

      所有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议论纷纷。

      兰和豫犹豫片刻,才慎重道:“不知道大家听没听过……神罚?”

      奴工们一阵惊呼,恐惧地后撤几步。
      这便是人们愿意匍匐为奴、代代献祭的原因。

      一旦亵渎了东君,便是质疑了它开天辟地的不朽之功,东君降罪,引来天谴,人们会尝到七重责罚。
      爱而不得,求而不能,恶疾缠身,年老体衰,憎恶相聚,身死魂销……七重责罚流转一生,最终汇聚至缘中仙人的因果红丝之上,一遍遍在人世间循环往复,便是第八重责罚——苦厄轮回,一切的苦难再度重启,人们要一遍遍在世间感受着刀煎火烤的磨难。

      “无稽之谈。”
      闻霄一直沉默不语,听至此突然开口,“东君不临世,天地塌陷降下烈火,东君临世人们拒不供奉,却要受此轮回责罚,何来这种道理?且不说轮回是真是假,人生之苦人人皆有,难不成都是因为天谴?”

      一奴工道:“是啊,我们今年有认真祭祀的哇!”
      奴工们纷纷附和,“祭祀了为什么还会这样?”

      闻霄目光如炬,坚定道:“我不怕告诉大家,我是从寒山上回来的人,我没经历过什么天裁,寒山上也没有旧日的邪祟。我不信什么天谴神罚,我只相信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欠我的,我不求神明归还于我,我要自己一点点拿回来。”

      “你们呢?”
      她说这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呼出一口气,后背酸涩难忍,“要忍受这些已经烂掉的人,踩在你的头上吗?享受你的劳动成果,却要鞭笞创造之人?”

      一时奴工群情讥讽,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这岂是仇恨二字能形容,他们所谓的的历史就是茹毛饮血的历史,他们所谓的文明是踩着劳动之人的尸骨建立的文明。
      而那些拼命生存的,挣扎着劳动的,才是应该璀璨发光的。

      一间间的宫门被撞开,整座宫城竟然毫无防备,六司官员早已经跑干净,剩下几个似乎都受到什么惊吓,见了这些奴工纷纷抱头鼠窜,有骨气者便任凭奴工将他们五花大绑,丢到院子中间。

      祈功堂掌吏,其御史是个中年女人,长了张刻薄蜡黄的脸,平日无功无过,广交恶缘,与闻霄没少结仇。

      闻霄走到她面前时,她正挺着铮铮铁骨不肯屈服,却又卧在地上如同猪狗,一时搞不清她到底是降还是不降。
      “你若是不降,也莫要怪我不留情。”

      那御史含着块布,呜呜叫了半天。

      祝煜轻轻嗓,“闻霄,她这样说不了话。”

      闻霄才意识到自己真真是气疯了,取了她堵嘴的脏布。

      那女子顿时狂叫,先对着闻霄一通怒骂,无非是忤逆君上、不忠不义等等……闻霄捏了捏眉心,淡然听着,并未往心里去,听烦了,觉得没什么价值,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杀之”,便要离去。

      她是淡然,那女人彻底慌了。

      “你当不了君侯!”

      闻霄只是勾勾嘴角,阴□□:“为何?”

      御史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用尽一切气力嘶吼道:“钟隅疯了,他疯了!”

      “浪费时间。”
      闻霄便提起衣摆转身出了祈功堂。

      走到门口,只听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叫起来。
      “闻霄!大堰完蛋了!神罚终会降临,我们就要像乌珠一样,永远困在苦厄里,永远不得安息!君侯要以身殉炉,才能求得原谅,你想当君侯,你愿意殉炉吗?”

      闻霄心下一惊,不知为何,肺腑透出一股寒意。

      祝煜捏了捏她的小指,“我以缘中仙人的名义跟你担保,天大的苦厄我给你顶着,你只管放手去做。”

      “不,我不信。”
      闻霄阔步迈出祈功堂,心里只是分外的不屑。

      还有什么苦厄能比现在更苦吗?她当真是不相信的。

      只是越走,人们越发现,就像祈功堂的御史所言,整座大风宫如同被诅咒了那般,随处可见宫人们的尸身,死状如同宫门前那般。

      直到人们杀到蝉室门前。

      闻霄轻轻仰起头,望着那泼墨潇洒的蝉字,勾起抹轻蔑的笑,对叶琳道:“他倒是懂得如何恶心你。”

      建闻缜的衣冠冢,将叶蝉的名字挂在寝殿门前,君侯恨不得将仁义二字纹在自己脸上。
      虚伪得令闻霄恶心作呕。

      大风宫毫无防备,尸体却不见少,奴工们确信君侯就在蝉室之内,将其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个遍,直接撞碎了蝉室的大门。

      屋内香炉被打翻,香灰遍地都是。淡淡的灼烧之气萦绕,眼前雾茫茫一片,像是踏足了梦境一般。

      忽地,珠帘撞击声响起,几个奴工顿时警惕地将闻霄等人挡在身后。

      祝煜横刀,中气十足吼了一嗓子,“钟侯,大势将去就不要装神弄鬼了,出来吧。”

      眼见着一个身影跌跌撞撞而出,浑身是血,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这人步履非常扭曲,跑两步栽倒在地上,扑出一地血痕,吓得一群奴工乱了阵脚。

      祝煜握拳抬手,示意众人不要慌,定睛一看,这血糊糊的人竟然是辛昇。

      辛昇握着胸口,扫视一圈,盯准了人堆中的宋衿,惨叫起来,“阿衿!阿衿!”

      被点到名的宋衿顿时如坠冰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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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坚持更新中,预计5-7篇类似于人物志的番外掉落,谢谢大家支持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