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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梦里楼阁 (五) ...

  •   辛昇是被钟声惊醒的。
      他习惯性伸手摸了摸身旁的床榻,仅管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暑热,那一半软榻还是带着冷意。

      辛昇叹了口气起身,床被他睡成两半,自己那侧凌乱不堪,宋衿那侧却整洁如刚铺好。他突然有些不甘心,硬是将床搓乱,才起床洗漱。

      最近日子乱,辛昇是出生在太平年代的人,东君诛杀众神他没见过,七国乱战也没见过,哦,那时候还是八国,乌珠还尚存。
      他是现在才体会到,乱世先乱的就是人,作息开始混乱,忙了十二钟鸣,才能好好歇息,秩序也开始混乱,街上无市,巷里无声,但总会有穷人浑水摸鱼从中取利,动乱在前,治安也就没了。

      六堂停摆,全面为剿杀闻氏余孽服务,只是一群长官礼仪史书典籍的迂腐老头凑到一起,支支吾吾,无非是颐指气使的话,亦或是优柔寡断的谏言,起不到任何作用。
      辛昇也是才发觉,这六堂官场,看似有条不紊,实则早以满是疮痍。

      君侯当真适合坐这个位置吗?辛昇想,没有适合不适合,他成为了,便是君侯该有的样子。

      宋衿已经失踪太久,从闻霄越狱开始,她就不见踪影,用脚趾想也猜到她去了何处。对此辛昇更多的是无奈,宋衿总是不信任自己,咬定两个人之间一码归一码。

      他心情糟糕透了,思绪也乱透了,糊弄着打理好自己,就匆匆进了大风宫。

      一路上,尽是整顿着的兵马,似乎蓄势待发要往哪里赶,兴许又听到了闻霄的踪迹罢。这些日子总有人为了领赏,来大风宫报假消息,君侯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理,每一次都命人兴师动众去,又空手而归。
      时间久了,大家也倦怠了。

      有的将领识得辛昇,躬身行礼,辛昇只是冷着脸点了点头。
      他是一直如此的,对这些下面的人也不必太温和。

      只是这一次,他无端想到,闻霄对谁总是言未到,笑先行,他忽地停步,对着那将领十分勉强地勾了勾嘴角。

      将领顿时心花怒放,兴奋地又向他问了声好。

      看吧,平和地待人也很好。
      辛昇如是对自己说。

      大风宫里也乱成一团,说是君侯最近难以入睡,睡不着便要找些事情做,侍女们跟着倒霉,通宵地去侍奉,白日更不能偷懒。

      一群男侍扛着个金牌匾,艰难地从辛昇身旁挤过去。辛昇驻足一瞧,去的方向正是君侯的居所。

      “嘿,你们几个。”

      那群男侍脚步顿时乱了,几个人摇晃挣扎半天,才撑住这牌匾的重量。

      辛昇踱步过去,“这是要送去哪?”

      “回辛大人,送到君侯那里。”

      “君侯要给自己的寝室落匾?”

      “是。”

      “你们竖起来,我瞧瞧。”

      那几个男侍对视一眼,十分不情愿地将匾竖了起来,行云流水般的两个大金字瞬间映入眼帘,笔墨豪迈,十分大气,应当是找玉津书法大家做的。

      蝉宫。

      辛昇忽然想起了那个来自京畿的女人,抬手抚摸牌匾的动作都顿住了。
      “这是君侯自己要的?”

      “是,好几日前就吩咐下去,我们加紧赶制的。”

      辛昇倒是觉得有趣,加快了步伐,一路奔向君侯的住处。

      门前只有几个奉茶侍女,捧着茶壶守门,见辛昇来了,微微屈膝,悄声言道:“辛大人,方才君侯心情不佳,您要小心。”

      辛昇只是应了一声,推门走进去。

      屋里倒是整洁如旧,只是燃了很重的香,重到轻轻一吸气就直冲脑壳。辛昇轻咳了一声,环视一圈,也没见到君侯的身影,他便阔步走进了了后院。
      君侯果真披着条被子,坐在那望着自己的菜园子,像是个风烛残年之人,在细品自己的余生。

      菜园子旁,是闻缜的坟冢。

      君侯轻轻回首,见是辛昇,免了他的礼,“阿昇,来坐。”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夫人都敢造反,你还怕与我并排坐?”

      辛昇仍是不动,十分谦卑地弯下脊梁。

      君侯便放缓语气,“我没别的意思,你来,同我说说话。”

      辛昇见他眉眼都是恹恹的,心有不忍,这才坐了过去。

      刚坐到君侯身旁,就被拉过手,倒了碗凉茶在手心。
      辛昇顿时愣了下。

      年幼的时候,闻缜家里富贵,拿了茶给二人喝,谁知闻缜走后,君侯将茶倒在了辛昇的手心。
      就像是现在这样,茶在手掌是凉的,顺着指缝流出的时候,像是漂亮的黄色吊坠。

      辛昇有些心疼,这些都是好茶,若是闻缜不赠送,以后怕是尝不到了。

      那时君侯却说:“若是想要,便自己去取,莫要找人摇尾乞怜。”
      辛昇是记得这句话的,现在想来,他和闻缜的争执早有端倪。

      “阿昇,找到闻霄了。”

      辛昇抬了抬眼,“恭喜君侯。”

      “你恭喜我?”

      “能将闻氏罪人绳之以法,是莫大的喜事。”

      君侯冷笑道:“可她说她想坐这个位置。”

      辛昇并不意外。
      这些事情他都设想过,人被逼急了,总会迎来反扑,君侯的行事越发无章法,也不算缜密,辛昇甚至觉得,真的打起来,破釜沉舟的那个人才会赢。

      可他嘴上依旧道:“无稽之谈啊,君侯,她拿什么同您争?”

      “她似乎很得人心。”

      “普天之下,无人不信服君侯,又有几人知她闻霄的名字?”

      “你也觉得不可能,对吧。单靠那些奴隶,能翻出什么风浪。”
      说完,君侯痛苦地捏了捏眉心。

      以往辛昇是会替他纾解头痛的,这次他却没再动作,像个木头一样坐在原处。
      “君侯,您在担忧吗?”
      辛昇心里想,你担忧是应该的。偌大个玉津,无人在意奴隶的死活,突然冒出个女子对他们嘘寒问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还在念学的孩子都懂。

      君侯缓缓道:“我方才卜了一卦。”
      他抓起身侧的遍地铜珠,端过卜盆,在手里摇了摇,合上眼念念有词。

      “君侯,您不是不信这些吗?”

      “不信也得信,这就是命。”

      铜珠洒在卜盆里,辛昇也是听兰和豫念叨过一些卜卦的东西,虽解不出内容,也能看个大概。

      此卦大凶,改天换日,江山易主。

      “君侯,莫要被这些误了啊!”
      辛昇苦口婆心道,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哀戚。
      他和大哥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他想不明白,也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可大哥有时候偏执得吓人,连他也未能理解。

      君侯只是问,“阿昇,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俗话说,斩草要除根,您当初不该留闻霄在身边的。就算不要他们的命,发配出去,让他们安度余生也是好的。”

      “可我就是难受啊。”
      君侯哆嗦着手,一把抓起辛昇还滴着茶水的指尖,捂在自己的心口。
      “你看她,多像闻缜,那说话的语气,简直和她父亲如出一辙。”

      辛昇几乎要退缩回去,他开始由衷地怕起来。
      他如今才明白,君侯也是个人,也有行差踏错,也有一丝情,这丝情让他留住闻霄,让他缕缕网开一面,也让他注定成不了大事。

      就像是自己,总是夹在两方间左右摇摆,从来没做出过选择,殊不知不选也是一种选择。

      君侯兴许也明白自己的软肋,才要将蝉字挂在门前,日日提醒自己做过的事,直到对这些年轻时候不再恐惧,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信服、麻木。
      直到他不再考虑任何旧情,他便真的能够剑指京畿,君临天下。

      辛昇道:“若是赦免闻霄,兴许她会偃旗息鼓,选择找个地方安稳度过余生。毕竟她和祝煜交情不浅,祝煜身后是……”

      提起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君侯似乎顿时恢复了元气,缜密道:“你以为现在这个事态,是闻霄一人所为吗?京畿和那帮人若是不插手,她也翻不出这么大的风浪。”

      “那帮人,您指的是……”

      “乌珠那些脏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大堰来了。”

      辛昇实在是想不出,这与乌珠余孽何干,便道:“恰是因此,更不宜与闻霄真的打斗起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败俱伤恰好是京畿和乌珠余孽瓜分大堰朝堂的契机。”

      “不!”
      方才的慌乱与虚弱彻底消失,君侯似乎重新坚定了内心,道:“必须把这些人都处理干净。二十年前的回忆,绝不能困住我的一生。”

      要想走上万人之巅,拔情绝爱,他绝不会再犯错了。

      于是宫门前的大军浩浩荡荡,带着满满的杀意,前往了铸铜司。
      铁蹄恨不得将路过的户室踏碎,旌旗翻飞,路过的人家纷纷紧闭房门,不敢出声。

      与此同时,闻霄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讨钟贼檄文》,大意列举了君侯在位的所有罪行,包括但不限于残害忠良家眷,挑起羌与大堰的战争,虐待妻女等等。她是文采极好的,一大片下来,除了痛斥君侯罔顾人类,还将民生疾苦写了进去,字里行间都是忠义,任谁看了都感叹——当真是师出有名,替天行道。

      祝煜读后也感叹,“千万莫要得罪你们这些文化人,不然挨这么狠一顿骂,也够受的。”

      闻霄便收了笔墨,道:“你哪只眼看到我骂他了,我是说脏话了还是怎么的?”

      “这才膈应呐,不说脏话,但是还是骂了个痛快,让人家吃哑巴亏。”

      闻霄不同他斗嘴,将檄文递给祝煜,“我要将这个上奏京畿,以示天下,这事我只能麻烦你,别人都做不来。”

      祝煜接过,爽朗地笑道:“这简单,我们这些在外休假的官,都有传信的飞鸟。”

      “这怎么安全?你得亲自去才行,若是飞鸟被射下来,檄文丢了。”

      “丢了你再写一封不行吗?”

      “你……你休要无理取闹!我在说正事。”
      闻霄气得踩他一脚,谁知他熟悉自己的套路,轻易躲过去。

      祝煜一把捉住她的手,郑重道:“我养的鸟非寻常鸟,只要我想,这封檄文明日就会出现在大王的桌案前。想要截获我信件的人不在少数,就凭钟隅,根本抓不住。”

      闻霄这些日子颠沛流离,过得实在是恍惚,忽然被他这么认真地讲了一通,也是有些头晕目眩,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祝煜轻轻低头,望着她那双疲惫的眼睛,道:“你是不是希望我离开玉津?”

      “我……”

      “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

      闻霄便抿唇,不情愿地点点头,“我有仇要报,但是生死未卜,拖上那些奴工和我的朋友,已经是罪过。”

      “为何你愿意留你的朋友在身边?”

      “我赶不走他们。”

      祝煜道:“那你也赶不走我。”

      他忽地扬起衣摆,松开了闻霄的手,闻霄抓了个空,有些怅然若失。

      却见祝煜单膝跪在案前,“我虽是京畿的官,现在休假,做什么全凭我的意志。你既然起事,是要为饱受战火摧残的军民讨个公道,也是为我京畿的安定讨个公道,那我便认同你。”

      闻霄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愿为闻侯的马前卒,鞠躬尽瘁,鞍前马后,死生不怨。”

      “什么生啊死啊的,你胡说什么。”

      “闻霄。”祝煜的眼睛晶晶亮,像是大寒山里幽蓝的石头,“相信我,有了我,这场仗,你赢得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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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坚持更新中,预计5-7篇类似于人物志的番外掉落,谢谢大家支持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