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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洗雪鸣山 (六) ...
去的路上一波三折,返回的途中又是多行险路,再算上在京畿逗留的两月,几经波折下去,闻霄掐指一算,离开玉津,已有半年。
如今玉津城门就在眼前,她归心似箭,骑在马上,心里既是兴奋,也是不安。
祝煜走在前为她牵马,道:“怎么这一路上这么安静,你都不讲话了?”
闻霄道:“近乡情怯吧,咱们隐去了行踪,我也许久收不到玉津的信件了。”
兰和豫说:“上一封信件是什么来着?闻雾写得吗?”
闻霄微微蹙眉,“是,她说玉津多安定,争执少了许多。”
兰和豫闻言,脸色也沉了沉,甚至一旁的宋袖也是面色阴翳。
“怎么了?你们这些大堰人,别在这打哑谜。”祝煜见状,忙问道:“安定不是好事吗?”
闻霄无奈探手,“是好事。只是你想想那些老臣,个个都是元老人物,恨不得把那群脱了奴籍的奴工剥皮拆骨,哪能安定呢?”
“闻雾在说谎?”
“她何必写信骗我。”
祝煜道:“许是有人逼迫她。”
祝煜现在又将麻绳系回去了,却死活不肯换那些青灰麻衣,说是红白的衣衫才与缚额相称。闻霄只好找了家裁缝,买了赭红与鱼白的成衣。
祝煜身量高大,是天生的衣架子,新衣穿在身上格外精神,行走之间都养眼了许多。
闻霄目光不自觉在祝煜身上逗留,看到他赤色云纹的腰带,就会想到他精壮的腰身。刹那间,随波摇晃的船舱,低垂的紫色窗幔,红白麻绳下交握的双手,全都一一浮现眼前。
“你盯着我看什么?”祝煜低头,检查了下衣衫,发现并没有凌乱。
闻霄忙收回目光,“没、没事……我是想,能逼得我姐姐演戏,怕是也没几人了。”
一路东行,路上草木逐渐茂密,大片耕田却不见耕作之人。
闻霄下马,蹲在土地上,抬手一抹,指尖只能蹭到些土灰。耕地彻底干涸,露出了纵横交错的裂痕。
兰和豫遮掩了下阳光,“这不是玉津近郊么,怎么没人了?”
“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
祝煜是记得这个地方的。
当初从狱中提了闻霄,二人路过了大片耕田,他们在栾树下歇脚,金灿灿的庄稼如海一般,农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着耕种之事。
闻霄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看到片白花花的东西。她朝前追过去,才见到是几具耕牛的白骨。
“人呢?为什么连赖以生存的耕牛,都丢弃在这了?”
宋袖道:“这片地应当是黄尹所管之地。黄尹是个有担当的,手底下出不来什么乱子。”
继续勘察下去,几个月的时间,近郊的村庄亦是空无一人,荒凉死寂。
闻霄等人重新上马,继续朝玉津方向疾驰而去。
远远望去,玉津门一片气势恢宏,令人目眩神迷的奢华之下,却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凝重。
进出往来的人似乎少了许多,男人们脱了衫子,露着脊梁,女人们则是挽起袖子,都在想办法熬过这要命的毒日头。
几个穿着华服的人立在门前,朝闻霄他们的方向招手,酷热之下,人影都变得模糊。
闻霄仔细辨认下去,才看清,是闻雾和接驾的祈华堂小吏。
闻霄骑不好马,干脆爬下马来朝闻雾大步奔过去。
这时候她才感到脚踩在火热的地面上,天地如同个火炉,几乎要把人蒸熟在里面。
闻霄发现自己的身体衰退得厉害,跑也使不上力,硬是挺着一口气奔到闻雾跟前,一把扑进她怀里。
“姐!”
闻雾拍了拍她的背,“君侯可回来了,再不回来,玉津要易主了。”
闻霄愣了下,松开了手,“易主?”
有人要造反?
莫不是那些老臣忍无可忍,聚在一起策划叛乱?
闻雾叹了口气,瞧瞧闻霄身后的众人,忧心忡忡道:“你进城就知道了,还请君侯上马。”
闻霄上马,一行人默默无闻地正式回到了玉津。
连祝煜都忍不住吐槽,“好歹是君侯回朝,怎么一个搭理你的都没有?”
闻霄汗颜,“不搭理就不搭理,兴师动众,大家累,我也累。”
天空之中悬挂着奇怪的彩色幡旗,行人沉默不语,仔细观察下去,却都往东方行走。
“君侯。”闻雾道:“人祭之事,您可有思量?”
闻霄垂目,“此事难办,大堰已经祭不了了。可此时与京畿撕破脸,我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你容我想想,能拖就拖。”
闻霄已经被这事烦的寝食难安,辗转难眠了,她想出了无数个法子,实则都是将京畿糊弄过去。京畿又不是傻子,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这还是闻霄没有考虑到苦厄诅咒的情况。
若是苦厄为真,大堰才真正地大祸临头。
闻雾说:“撕破脸也无妨,他们已经欺人太甚,我们又岂能一忍再忍呢?”
再往前行,便是祭场,若要回望风楼,是一定要路过祭场的。
身边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奇怪的是,人们手里捧着珠宝钱财,分外虔诚地低垂着头,自觉排成一队,往祭场行去。
祝煜问,“这是在做什么?东君不稀罕人间财宝的。”
闻雾不阴不阳地叹道:“是啊,东君只稀罕吃肉喝血。里面的可不是名不见经传的东君,而是货真价实的神明。”
“神明?”
几个人纷纷探头望过去,只看人们如蝼蚁般排成长队,根本看不到路的尽头。
闻雾招了招手,拉回几人的视线。
“别看了,看不到的。”
闻霄默了良久,忽的讥讽地笑出声,“开天辟地这么久,倒是冒出新神明了。东君若是知道它占了自己的祭场,还能稳挂高天吗?”
“君侯,玉津许久没下雨了。”
闻霄警觉地望向闻雾。
只见闻雾面色惨淡,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悲意,“满足了神明的愿望,神明会实现你的愿望。”
祝煜当即反驳道:“神明怎么求索?”
“无求,又怎么会知晓得到呢?”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话语,像吟唱,又像是祭祀时的颂词,一遍遍重复下去,侵蚀人心。祝煜被这魔音穿耳扰了心,立即捂住耳朵,却仍是能听见。
这声音根本不是传来的,而是从人的心底浮现出来的!
其他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唯独祝煜听了痛不欲生,捂着耳朵,身子马上就要站不住。
马开始躁动不安,频频发出尖锐的嘶鸣,行人们将金银高高抛弃,立即在空中化为了齑粉。整座繁华的城市似乎蒙上一层尘,在鬼哭神嚎般的细语中,人们纷纷出现了幻觉。
那些魑魅魍魉,似鸟兽,似人形,似虫蛇,似草木,演绎着世间万物,不断在人们身边穿梭。
闻霄翻身下马,被这声音扰得无法呼吸,再看所有人,也是这般惊惧交加,唯独闻雾镇定如常。
她放弃捂耳,一手扶住祝煜,一手扶住兰和豫,问道:“到底是什么声音?姐姐你听不到吗?”
闻雾呆滞道:“静心,就听不到。”
那声音极其可怕,闻霄只觉得自己被万千虫蚁撕咬,说是静心,这样的折磨之下,怎能静心。
渐渐的,那含混不清的话语似乎可以辨别了。
“你渴望什么?”
闻霄眨眨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求为因,得为果,入我之门,不渡劫波。”
闻霄已经被磨得汗流浃背,扎着马步才能立直身子,她也忽然发觉,每个人都在为这声音感到痛苦,痛苦程度却不同。闻霄自己感到痛苦,却也能强行忍下去,祝煜却觉得痛不欲生,兰和豫感到轻微头疼,宋袖却似被千刀万剐。
闻霄不禁联想到那徐徐送入耳中的话。
求与得若本就一体,心无所求,反而安宁。宋袖是个执念颇深的人,祝煜刚刚家中遭难,心里欲望都重,反倒是兰和豫,拥有一切,没什么痴念,便也影响不了。
“静心,静心……”闻霄喃喃着,试图让自己摒弃这魔音,心里的欲望却开始浮现在眼前。
家人,梦想,她的青云路……闻霄绝望地抱住头,她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介俗人,根本摒弃不了这些。
那魔音还在一便便抨击人心,像是催促她赶紧缴械投降。
“入我之门,如受解脱。”
“入我之门,不受劫波。”
“入我之门,……”
不知何时,周围的行人纷纷跪倒在地上,不断哭诉着自身的恶行,从一句无心的恶语,到对他人的阴谋阳谋,人们开始痛彻心扉地忏悔,每个人都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连宋袖都身子一软,扑倒在地上,却又咬紧牙关,不愿意下跪。
闻霄觉得自己膝盖越来越沉,那些诡异的话语压得她无力起身,不知道为何,她方才的痴心妄想,全都变成了千斤重量,压得她要跪伏下身,若是抵抗,她浑身骨头就像是要被粉碎那般。
可她不愿意跪,闻缜一生从未向神明低头过,她岂能摧眉折腰?
她开始痛得双目发红,痛苦地呻吟声从牙缝中挤了出来。
她只看到闻雾锐利的目光,仿佛在审判她,倘若她妥协,就是背叛。
魑魅魍魉狂舞,发出悚然的奸笑。
闻霄捂着胸口,身子不断压低,不断颤抖,在她开始质疑自己能不能撑住的时候,那魔音却戛然而止。
偌大的玉津,全是跪拜的芸芸众生。
刚刚缓解痛苦,闻霄还不适应,艰难吐出一口气,急促喘息着。
一滴水滴落在她的鼻梁上。
闻霄抬手抹去,下意识仰头望天。
那水滴越来越密集,最后竟汇集成一场瓢泼大雨。
人们高抬起手,在雨中起舞,欢呼,跪拜。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我们有救了!”
“下雨了!”
他们神情癫狂,欣喜之余,疯狂涌入祭场,为这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庆祝。
闻霄只觉得可怕,问道:“到底是何方神明?”
身后传来宋衿鬼魅般的声音,“是正觉主,君侯听过吗?”
闻霄被吓一跳,拍着胸口道:“宋大人,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宋衿一把拉起倒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宋袖,淡然道:“妙欲正觉主,君侯没听过吗?”
于是闻霄扎根进了藏书阁,开始翻找关于这位神明的记载。一连找了几日,都没有踪迹,反而魔音降下了许多次。
她曾试图前往祭场一窥究竟,只见到绚烂的旌旗随风飞舞,却从未见到祭场里有任何东西。
人们分明是在拜一团空气。
连兰和豫的卜卦都失灵了,问不到任何。
闻霄的身体江河日下,她怀疑自己病了,被魔音折磨得无法休息,她越是渴望健康,反而魔音对她的侵扰越甚。
于是,闻霄开始试图修心,要与这魔音共存亡,几次打坐入定,都承受了蚀骨焚心的痛,却并没有任何缓解。
大堰停滞了下来,人们不顾朝廷阻拦,向这位妙欲正觉主供奉财宝,自己也有所获得。
农人想求一场暴雨,官员想要平步青云,商人想要财源滚滚。男人想要身强力壮,女人想要永葆青春,孩童想要一举中地,只要他们有所求,这件事就会莫名其妙变成现实,非闻霄的意志和社会的铁律能掌控。
人们奉上毕生的财宝,便会心想事成,没有人厌倦这位神明,反而备受爱戴。
终于,有一日,祝煜受不了了,道:“我对诸天神明也不了解,不过缘中仙人是神明里最微弱的,在缘中仙人之前,诸神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存在。你不如找到最冷门的古籍看看?”
于是闻霄开始查那些无人问津的古籍,终于在一本书里找到关于妙欲正觉主的记载。
这本书用古语写成,所幸闻霄还算是有所钻研,能看懂一些。
传说,妙欲正觉主是掌管欲望边界的神明,游走在善恶之间,是万物的欲望化形而成。
每逢降临,都会收取什么,再赠与什么。
有那么一个国,正觉主降临,人们愿意为其倾尽所有,甚至自毁楼台,只为了执念成真。
“后来呢?”祝煜托着腮问。
闻霄往下看去,眉头越皱越紧,“每一个不计后果的愿望都被明码标价,人们无力支付,正觉主榨干他们的所有,离开了。留下空洞的人们,无法接受心愿难成,最后这个国……亡了。”
祝煜不禁瘪了瘪嘴,“这么说,东君诛杀了他,也算做了件好事。这种妖孽早些死了为好。”
“不。”闻霄目光里透露着惊恐,“这个故事发生在东君临世之后。”
“怎么可能,因果之神都难逃劫难,它能跑得了?”
“这位妙欲正觉主一直没有陨落,它……一直都在。”
闻霄想到什么,缓缓合上古籍。书封上的字已经模糊,她起身,快步走到床前,对着阳光照去,勉强能辨认出两个字。
乌珠。
这个国是乌珠。
闻霄顿时觉得难以呼吸,想象不出这位正觉主到底与乌珠有何关联。她心跳不断加速,心神大乱。
外面传来小王的大呼小叫,闻霄也难以回过神。
“君侯!君侯!”
小王急得要出手摇晃闻霄了。
闻霄回过神来,“怎么了?”
“死人了,死了好多人。”
闻霄心一沉,手里的古籍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上。
闻霄赶到祭场的时候,只见遍地血污,人们死状奇惨无比,断臂残肢四处都是,血腥臭气直冲人脑。官兵一边阻拦围观的路人,一边控制不住作呕。
只有一个断臂的青年,倚坐在神像边上,时不时痴笑一下。
几经问询,闻霄才知道事情的全貌。
原是一个大臣,朝会与另一位小吏怄气。
若是寻常怄气也罢,偏偏一个是出身世家望族的官员,一个是新晋的铸铜司小吏。
宋袖被魔音直接击垮了身子,宋家人怕他痛得断了命,便替他告了假。偏偏逐日大弩锻造损耗要在朝会上报,这小吏便头一遭穿上官服,走进了望风楼。
每日朝会,总有一处老戏码,便是新旧两派唇枪舌剑。闻霄既要巩固这些支持废奴的新派,又不能过于打压旧派,怕在如今这关键时期动摇大堰根基。
大家其实都懂君侯端水是为大局的良苦用心,吵起来也不过暗中相争,不敢造次。谁也动不了谁,无非是泄火罢了。
偏偏初登宝殿的小吏不懂事,听了旧派一通暗怼,过意不去,下了朝追着祈功堂的掌籍老头吵起来,要为自己争一个平等公道。
好死不死,小吏的母亲又曾在这老头家里做过奴,受尽屈辱,废除后才脱离苦海,留下一身耻辱的伤疤,不敢见人。
掌籍老头本就是祈功堂朝会吵架的主力,一张口就戳在小吏的心窝子上。
小吏气不过,便去祭场,奉上了自己半生积蓄,只为掌籍独女在自己家为奴为婢。
第二日,家里果然冒出个貌美的姑娘,端着盆水,低三下四地为母亲洗脚。
小吏十分受用,大摆宴席,这下半个玉津都知道掌籍独女给在小吏家自愿做奴仆的事。
掌籍暴怒,女儿却像魔怔了一般,叫都叫不回家,他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姑娘,干脆把名下所有的房产都供奉了。
可他求的不是女儿回家。
他求的是小吏的母亲死。
刚刚丧母的小吏心痛欲绝,兜兜转转最后跑到祭场,对着空气跪了下去。
“神明,求您,我要复仇。这掌籍的家族,算上叔侄姑嫂兄弟姐妹,共三十二人,我要他们全都在我面前暴毙。”
神明并未开价,只等小吏蠕虫似的趴在地上,低三下四奴态尽显,答案才浮现在小吏的心底。
“你自断一臂,愿望可以实现。”
一条胳膊,大仇得报,三十二条人命,划算。
于是祭场变成一片尸山血海,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体在小吏面前爆裂开,碎肉残驱乱飞,血雨漫天,惊悚至极。
闻霄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当机立断,对祈明堂的人道:“封了祭场,这邪魔外道谁都别祭拜了。”
“封……封了吗?”祈明堂新晋的御史颤颤巍巍,看了眼魔怔的百姓。
“封了。”
闻霄斩钉截铁道。
她可算知道乌珠怎么亡的了,是被自己催亡的。
一时间,祭场重兵把守,层层围绕起来,可流血事件开始层出不穷,甚至愈发升级。人们为了互相伤害,不惜自伤,甚至是恶意伤害,只为了心里痛快。
最可怖的是,他们的恶意已经不再是有仇报仇,而是一种无缘由的憎恨。
闻霄坐在房里,殚精竭虑,却也管控不住人们。甚至因为对祭场的严防死守,人们的怨声频发。
甚至连素来冷静镇定的宋衿,也被告发偷偷溜去祭场。
闻霄觉得头疼,同时也觉得,自己的欲望开始与日俱增,越发胀大。几次路过祭场,都忍不住要踏足进去。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对正觉主完全漠然。
闻霄问过闻雾,到底是如何做到无欲无求的。
闻雾摇了摇头。
“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这是在劝闻霄无私。
闻霄自认不是圣贤,做不到无私,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身作则,与魔音相抗。
这日,她坐在椅子上,忍受着魔音一遍遍侵蚀。每一次魔音响起,就是一次愿望实现。
魔音结束的时候,她浑身虚弱,趴在桌子上。
忽然,她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闻霄猜到这是什么,立刻起身,“有客来访,我没什么准备,失礼了。”
心底浮现出一句话,正是妙欲正觉主的回应:“凡人礼俗,无妨。”
闻霄深吸一口气,“敢问贵客,所求为何?”
“你的欲望。”
“我想要的,自己能获得,不劳贵客记挂。”
“那人祭呢?”
正觉主道:“只要你向我祈愿,人祭就会结束。”
闻霄脑中冷静非常,并未被它蛊惑,“代价是什么?”
“一万条性命。”
正觉主没等到闻霄的答复,闻霄只是不屑地笑了。
“凡人为何发笑?”
“向你祭祀,或是向东君祭祀,有什么区别?”
眼前的黑雾不断化形,时而是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时而是飞禽走兽,时而又是一个个不同的人。
这是闻霄第一次见到神明,她意识到,所谓求见神明的面孔是一个可笑的想法。已经是神明,自然没有相,遑论面孔呢?
妙欲正觉主在闻霄的心底说道:“一万条性命,换永世的轮回,你要找出大堰最轻贱、最罪恶的一万人。浊血流尽,大堰永获太平。”
闻霄垂眸,平静道:“芸芸众生那么多愿望,你就差我这一个?”
“因为你身上受过的苦难,我想,你是我想找的人。”
闻霄眯了眯眼,“好,我答应你。三日之后,祭场之上,我亲自选一万人,供奉于您,如何?”
此番令下,举国议论纷纷。
第一个杀进望风楼抗议的是宋衿,揪着闻霄的衣襟歇斯底里道:“你疯了是不是?你不想做这个君侯,我来做。”
闻霄轻轻拨开宋衿的手,“一万条命,打破人祭的轮回,不好吗?”
臣子们也议论纷纷,但想到大堰那么多人,摘出一万人,也很难落在自己头上,倒也欣然接受了。
宋衿劝闻霄不成,又去找祝煜。
“我劝不动,你去劝她。”
祝煜不方便这人们面前现身,每日窝在草棚里逗白鹿,见到宋衿,也只是懒散抬眼。
“你着急什么?”
宋衿一脸哀莫大于心死,“我实话实说,你知道我能走到这个位置,连辛昇我都不留情面,她这么做,天怒人怨从高处跌下,我只会跟着一同遭殃。早知她是个疯子,我就……”
祝煜听不下去了,利落地打断她,“既然选了她,就要信任她,不是吗?”
三日之后,万民聚集在祭场。
这是一场惊世豪赌,以一万人的性命,换人祭永世轮回的终结。
祈华堂早已把祭场装点起来,彩旗飞扬,道路两侧摆放着整齐的宫灯。古老庄重的乐曲响起,人们虔诚颂唱着,却又心生敬畏。
祭场中央,放着一尊神龛。
乐曲一转,人们抛起铜珠,意味着自断财路,皈依神明。君侯闻氏在铜珠雨中缓缓前行,这神龛里点了一只香。
青烟飘起,却在空中凝结,成了一个古怪的形象。
它时而是人形,却有四首八臂,时而是飞鱼,时而是走兽。
它的声音浮现在每个人心底。
“一万个人,永绝人祭的轮回。”
闻霄转身,望向台下的每一个人,有的人衣衫褴褛,有的人锦衣华服,却都是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你们愿意献祭吗?”闻霄高声质问着每一个人。
所有人左顾右盼,交头接耳,犹豫着不敢出声。
最终,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愿意!君侯,若不牺牲这一万人,我们永远都是东君的奴婢!”
闻霄道:“交出我们这一万同胞的性命,无非是换一个神明屈服跪拜,又有何区别?”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可人祭马上重来了,我们如何抵抗!”
“快决定吧,一万人救千万人,值得!”
“君侯,杀他!他以前偷过东西!”
“凭什么,他背着娘子偷情!”
“君侯,这个人经常背地里和商会勾结,让我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他才是真的恶!”
“君侯,我弟弟借着父母的疼爱总是欺负我,他是极恶之人啊!”
“不对,牢狱之中那么多人,为什么不一同献祭了?”
长风烈烈作响,那团烟在神龛之前不断变换形象,似在嘲讽眼前的世人。
闻霄冷笑了声,“你们觉得,人命是可以计算的吗?”
她一把抽出侍卫的长剑,高喝道:“好!如大家所愿,我倒要看看先斩何人?”
闻霄说着一把抓过叫得最凶的一个男子,剑驾到他脖子上,“杀你可以吗?你的死会被人们永远铭记!”
那男子脸顿时惨白,腿都吓软了,“我、我、我不够坏吧……”
“你没做过恶吗?你发誓你此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句恶言吗?”
“我……那就选轻贱!”
闻霄笑了笑,一把松开,“好,何谓轻贱?是贫穷浅薄的人吗?”
她疯了一般,从人群中拉出一个穷困潦倒的人,那人立刻跪在地上。
“君侯,君侯,我以后一定努力,我再也不敢了。”
闻霄松开他,“难道是年老体弱的人吗?”
说着又转身把剑抵在老人脖子上。
老人绝望地合眼,“君侯啊!我、我无法辩解,若是您想娶我性命,那就用我解救大堰吧!”
“如此高尚,自然算不得轻贱。”闻霄一把抓出人群中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胖子,“那便是贪婪懒惰之人。”
那胖子道:“君侯!我给书院捐了不少钱!我怎么会轻贱!”
一连下去,人们面面相觑,意识到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死的理由,也有不能死的理由。大家开始噤声,再也不互相推搡,反而犹豫起来。
刀刃驾到自己脖子上,才能意识到一万条人命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闻霄道:“一万同胞丧生,向这团烟匍匐屈膝,以后的日子,你们的歌功颂德,对于死去的人,真的还有意义吗?”
人群之中,有几个人犹豫着摇了摇头。
闻霄便高高挥袖,“我坚信我们如今的一切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没有人有资格要挟我们,我们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屈服!”
话音刚落,魔音骤然响起,压得众人抬不起身子。哀嚎声响彻玉津,大家纷纷倒在地上,痛得昏天黑地,甚至朝神龛伸出手。
“神明!救我!”
“我们知道错了!救救我!”
“一万人命就一万,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万一死的就是你呢?”
“神明,求求您,换个祈愿吧!”
闻霄已经站不稳,心底越发躁动,似乎在逼迫自己向神龛屈膝。那一万人性命的承诺马上就要宣之于口,闻霄痛不欲生,身体不自觉压低。
她几乎能感觉自己的骨骼在一个个碎裂,痛得她满目血红。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跪下去了,却又不甘不愿。
“求为因,得为果,入我之门,不渡劫波。”
这句话反复钻进每个人的耳朵,仿佛这场闹剧就是为了人祭而铺设的。
闻霄已经无法呼吸,痛苦牵动了她身体里的所有伤,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华服染血,花冠破碎。
闻霄披着长发,眼见着百姓一个个向她爬来,伸出了手,好似要把她拉进深渊那般。
隔着芸芸众生,她看到祭场尽头站着的闻雾。
而闻雾的背后,是闻缜,是整个闻氏氏族。
你要向神明虔诚,供奉血肉,奴颜婢膝,世世代代不得抬头吗?
“我不愿意。”
妙欲正觉主的神谕浮现在心头。
他轻蔑地说给每一个世人。
“凡人无知,爱恨嗔痴皆是罪孽,快快供奉,入我解脱之门,永脱滚滚劫波。”
风越来越急,闻霄含血,仍咬紧牙关,铿锵有力对天道:“我不愿意!”
魔音重压下,她竟觉得抗住了身上的苦痛,她硬挺着,一点点直起身子,像是从一粒弱小的细石变成一座高山。
这座高山挺在芸芸众生前,挡住了一切苦厄。
闻霄眼前都是猩红一片,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只觉得头脑要碎掉,可她依旧不会屈服,连折腰都不愿意。
那团烟变幻的形态,就像是戏谑的笑。
闻霄怒从心头起,忽然高抬起手,剑刃这日光下迸发出寒光。
清脆的一声,她扛着千般苦痛,砍断了神龛。
世界寂静下来,魔音瞬间消散,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那半截神龛,竟流淌出了鲜血。
人们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年轻的君侯,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弑杀了一位神明。
神力散尽,人们恢复了理智,突然意识到,原来神明也没有那么可怖,神明也会被杀,也有终极。
原来他们真的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不需要殚精竭虑,不需要奉献血肉,哪怕那是神明的懿旨。
闻霄已经浑身脱力,只能靠长剑维持身体的直立。
神龛流出的血逐渐这地上化成一行古字:天长地久,苦厄将至。苦厄之人,解除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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