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 一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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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将近，长安城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雪，第二日雪后初晴，碧空万里无云。
春寒料峭的北风中，空气里还带着冷意，康平坊大院里，云缨只穿了薄薄的棉衣，吭哧吭哧的铲雪。
汗水顺着她的俏脸淌下，呼出的热气氤氲了面目。
院中一棵苍劲古松被雪半掩着，想要救它脱困可是个大工程。
某个修道人士袖手站在一旁，“何苦如此费心？天气转暖，这些积雪自会消融。”
云缨抹了一把汗，送他一个大白眼，“你个臭道士心眼忒冷！就知道说风凉话，雪这么深，万一把古松给冻坏了怎么办？！”
她自是不会听赵怀真的劝导，依然埋头苦干，到了最后，还是她口中的“臭道士”看不下去，叫她站远些。
在云缨“又在搞什么幺蛾子”的咕哝声中，赵怀真双目微阖，掌中运起无色的阴阳二气，风一时都随着袖袍鼓荡，他下盘扎稳，双掌向前平推而出。
随着“喝——”的一声，疾速盘旋的二气自掌中迸发，尽数袭向院内古松。
云缨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喂!赵怀真，你要对我家的树做什么！”
积雪被掌气轰飞，化作万千冰尘，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光芒闪烁，飘落在了青年的发梢、肩头。
他转过身来，那株青松正完好无损的立在他背后。
云缨吞咽了一下。
她得承认，隔壁这臭道士，偶尔还是挺帅的。
他问，“还要继续铲雪么？”
云缨打从鼻子里哼哼出一声，“你得意个什么劲儿，这点事本将军也能做到，只不过……”
“只不过怕不小心烧了树，对吧？”
“找打呀你！”
云缨检查起古松的情况，发现它和往年一样健康后，松了口气。
这棵松树自打她记事起就一直在康平坊里了，爹说这是从她太爷爷那辈儿起就有的树，这树扎根于此，积年不变不移，前段时间域外还来了个李太白，专门大老远跑来为这棵树赋诗。
大致内容是赞颂什么坚定不移的，云缨记不大清。
“如果从太爷爷之前起算，那这棵树真的存在很久了，的确当得起一句坚定不移。”
赵怀真轻抚粗砺的树干，垂下眼帘，“有没有可能，它在等一个人。”
“嗯？”
云缨满脸费解，“等人？一棵树能等什么人……”她回屋取了掠火枪横扛在肩上，“哎走了走了，今天任务多，跟我一起去，晚上请你在鸿胪寺吃火锅！”
今天的任务的确“繁忙”。
先是帮了肉铺小王抓老鼠，又是帮八旬老奶奶浇水，甚至还有找大理寺给寡妇提亲的，想提亲去找媒婆啊！找大理寺干什么？！
在云缨的质问下，对方期期艾艾的解释，“快要到上元节了，媒婆们都忙，我一时找不到就只能拜托大理寺了，听说大理寺有一位无所不能的云将军……”
马屁拍得正正好，云缨小嘴忍不住翘起来，“行，就冲你这句话，这忙本小姐帮定了！”
半个时辰后，从寡妇家里被轰出来，云缨总算是完成了一整天的任务。
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她和赵怀真一同前往鸿胪寺，去兑现她承诺过的火锅。
黄昏已近，朱雀大街的店铺里商品比往日还要琳琅，归家的行人大包小裹，充满了节日前的氛围。
少女没心没肺的盘算着等会要怎么欺负元芳小师弟，又怎么在狄大人的冷眼中把说媒任务失败的事情上报，赵怀真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肆无忌惮的看她。
她不知道自己就像雪地里的红梅，招摇而耀眼，早在不知名的岁月里牵动起他的心神。
忽然，云缨似有所觉的转过头来，“你刚刚是不是在看我？”
“没……”
一直能言善辩的赵怀真头一次语塞了，右手握拳在嘴边的轻咳以掩饰窘意，他望向街侧，“后天就是上元节了，你…有何安排？”
可不巧，此问一出，云缨当即大呼起来，“后天是上元节？！怪不得元芳要用两倍的直日和我串班，我还以为赚到了…没想到亏大发了！”
声音大得，行人都忍不住对她侧目而视。
失望之色一闪而过，赵怀真很快恢复淡然，“既如此，等到了那天，我陪你直日吧。”
有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青梅竹马相处多年，云缨早已知他心中想法，嘴角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悄悄勾起，这个臭修仙的，想和我一块过上元节就直说嘛，拐弯抹角的……
她用倒着走的方式面向他，双手背在身后。
“行呀，既然你害怕一个人孤单寂寞，那本将军就勉强准你陪同吧。”
上元佳节三日不设宵禁，女帝于甘泉宫前最高处洒下祭祀的酒液，民众上下欢腾一片。
身处大理寺的云缨总算完成直日，能够出来了。
朱雀大街上，云缨拉着赵怀真的胳膊向前飞跑，一路不知惊得多少人差点摔倒，可怜赵道长，一边被她拉得踉跄，一边还要分心和路人们告歉。
“你慢些跑！”
“再慢就赶不及上元夺魁了！我还想看看今年的花魁长什么样呢！”
一路风驰电掣的掠到长乐坊，宾客们正从坊间鱼贯而出，兴奋的谈论着惊鸿舞的翩姿。
“夺魁大赛是在这举行吧？”
“对啊，不过小姑娘你来得太晚，夺魁大赛已经结束喽。”
紧赶慢赶，居然还是迟了！
云缨心生悔意，暗恨自己为什么不干脆抛下直日的工作，早些跑出来看夺魁大赛。
上元夜很热闹，舞狮舞龙踩高跷的、喷火的、猜灯谜的数不胜数，但接下来的路，云缨依旧闷闷不乐。
一支通红的糖葫芦递到眼前。
“臭道士，你什么时候买的……”她接过，一大口咬上去，说话顿时含糊许多。
“就在刚刚，你忙着叹气的时候。”
“事先声明，我没有叹气，不就是场惊鸿舞么，本将军才不会因为那种事闷闷不乐！”
那又是谁刚刚皱着脸，眼神一直流连在长乐坊呀？
赵怀真少见的没揶揄她，而是指着一个地方，“去看戏吧，说不定会有李娘子传奇。”
云缨眼神意动，嘴上逞强，“明明是该看云娘子传奇才对！”
“是是是，云娘子，走吧。”
意外的是，戏坊里今日十分冷清，平日里迎来送往的茶水小二愁眉不展，而舞台上似乎也没有开幕的意思。
问及原因，竟是两位主演携手翘掉工作一起去逛上元灯会了！
这时，戏坊的老板也从后台出来了，苦哈哈的告罪，顺便又哭惨，说戏坊里就等着上元节开张呢，主演跑了，他们这拉拉杂杂一大家子都要饿肚子了。
云缨听得一阵懵，后果似乎很严重，看看身旁的赵怀真，他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对此事不置一辞，偶尔睇去的一眼，倒把老板吓得满头是汗。
“修仙的，这事你怎么看？”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云缨本来还想从他那儿问问意见呢，现在只能心里大骂，臭修仙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作为大理寺一员，热心助人是必备技能，更不要提她可是立志要做长安大英雄的人，百姓有难，她自当帮忙。
顺理成章的，她从戏坊老板这里接下了暂替主演的工作。
非常巧合的，主演也是一男一女，赵怀真在侧，正好免去了再找人的麻烦。
后台，茶水小二悄悄问，“老板，这，这能成吗？她可是大理寺那个有名的惹祸高手，咱这戏叫她演，砸了怎么办？”
老板捻着胡须，眯起的眼中两道精光，“老板我见多识广，她绝对是扮演神鹤的最佳人选，时也运也，咱戏坊等着扬名吧。”
草草对过一遍剧本过后。
坊间杂谈话本《青松白鹤》正式开演。
有一古拙老者于后幕缓缓开腔：
【相传，在千年之前，这片大陆曾被神魔占据，那时的王者大陆，一花一草皆可化出灵智，而故事的主角，便是一只白鹤。】
一只飞舞的白鹤越过重峦，越过飘渺的云雾。
场地上喷出白雾，云缨在雾中举着道具白鹤，正被白雾喷了一脸，视野受阻，差点摔倒，“这什么东西……”
操纵机器的茶水小二紧忙小声提醒她，“警醒着点，这可是海都运来的高端货，踩坏了要你赔！”
这时，旁白再起，【恰逢一阵大雨，白鹤无处可去，偏巧人间古刹里有一株参天青松，枝繁叶茂，可为白鹤避雨。】
总算不用举着鹤了，云缨把那道具鹤往台上青松的枝桠里一夹，场地上浓雾再起，待散去时，台上已无白鹤，只余一名妙龄女子。
云缨扯扯自己的戏服，青白色的衣袍让平日里穿惯了火红颜色的她感到十分新鲜。
感觉到主演在出戏，旁白老者充满警告意味的干咳两声，【这白鹤并非普通野鹤，乃是神鹤一族，拥有化为人形的能力，它们遨游天地，以飞翔为乐趣，停在这青松身上，也不过是片刻的休憩。】
好的，休憩，休憩……
云缨假装靠着树干睡觉，茶水小二不得不提醒，“台词，快说台词。”
她猛一睁眼，糟了，她忘记台词了！
这时，青松说话了。
“何处来的无理野鹤，还不快从本座身上下去。”
好在赵怀真就藏在道具青松里，开口替云缨解了围。
她努力回忆这台词，“你…这棵凡木，每日不动的扎根在这里，好生无聊，我……我……”
就算有人帮衬，她还是没能记起后半段台词。
心中焦急片刻，忽然眼神一亮。
台下茶水小二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这位姑奶奶可别……
想什么来什么。
只见云缨登时一脚踢在青松树干上，“姑奶奶在你这儿休息那是你的福分，可别不知好歹，你这棵……呆松！”
“无理野鹤。”
青松内传出青年冷持的声音，顺手拨动道具，哗啦啦一片松果砸下来，差点给云缨埋了。
为了防止云缨再出什么幺蛾子，茶水小二赶紧把机器对准台上，白雾不要钱的往外喷涌，一时间大雾弥漫。
旁白响起，【白鹤不喜古松扎根一处的呆板，而古松也不喜白鹤那肆意妄为的个性，双方都想改变对方，竟然就这样相处了一段时日。】
幕后人员急吼吼的把云缨从松果里刨出来。
白雾再次散去时，云缨站在树旁，“呆松，我今日，是来向你道别的。”
青松沉默许久，“……为何。”
旁白介入，【明明是看不对眼的两个人，每日里互相批评指责，可真到了要分别的那一刻，双方心中竟然涌出了不舍，世间男女莫不如此，神鹤也好，青松也罢，真正的心意永远在即将分别时才能明了】
云缨趁着刚才的白雾，又看了一遍台词，可这会临到她开口，反而记不大清了，隐约的好像是神鹤族规，乱七八糟的……根本记不住。
好在她平日里喜欢写传记，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她张口就来。
“长安有大难，我身为神鹤一族，必须挺身而出，而今时机已到，我要离开了。”
太棒了，云缨在心中兴奋得自夸。
旁白和茶水小二差点自戳双目：一点都不棒好吗？千年前哪来的长安！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青松再度开口时，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只问，“还会回来吗？”
“当然了！”
云缨转身，露出张扬的笑意，“你这病秧子总是叫人放心不下，乖乖待在这里，等神鹤大将军打败了坏人就回来找你！”
神鹤是大将军吗？不，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场戏结束了。
浓雾再一次飘满台上。
云缨看着猝然结束的戏剧，十分不适应，“这……就结束了？神鹤大将军上阵杀敌的英姿呢？”
茶水小二嫌弃道，“哪有什么英姿，你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神鹤将自己的护身玉佩交给了青松，而青松也将自己结出的第一枚灵果赠给了神鹤，由于情况紧急，才刚刚表明心迹的两人没有多少时间互诉衷肠，神鹤便赶赴了战场。】
【青松每天看着挂在枝头的玉佩，从第一场雪落下，到古刹春日满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人间妖魔四起，到海内安居乐业，一千年过去，他……没有等到自己的小野鹤。】
【但他愿意继续等下去，他是岁命悠久的灵木，只要愿意，他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回去康平坊的一路，云缨是哭着的。
侠女英姿，就算是哭也要豪气干云，于是她真的嚎得很大声。
“这是什么烂故事啊！为什么要叫青松等不到小野鹤！唔……赵怀真，你说，这是为什么！”
赵怀真一边用衣袖给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叹气，“我翻看过很多道术典籍，曾经在一本记录古事的书中看过关于神鹤一族的故事。”
神鹤一族，为镇压魔种，以全族之力献祭，无一只生还。
这个版本，他不能说。
不然云缨肯定更难过，于是自行润色一番，又讲出另一个版本。
“神鹤大将军镇魔有功，回到族地受封，虽来去只有一日，人间却已过去千年，这才是她没回去的原因。”
“真的吗？”
云缨从他的袖子上抬起脸来，眼睫上还挂着要坠不坠的泪珠。
“嗯，”赵怀真点头，“真的。”
云缨看着他温和的笑脸，忽然问，“假如有一天，你面临生死抉择的大事，会不会也像神鹤一样一去不回？”
这样一双红色的眼睛，在认真望着一人时，仿佛载满了世界上的热情。
赵怀真停下脚步，忽然很想去拂开她鬓边的碎发，然而他只是抬起手，便又克制的收回了。
“我不会。”
他说，“毕竟……我若是一去不回了，那谁来给某个爱放火的傻丫头善后呢？”
就这一句，云缨刚才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感动全没了。
“我呸！你这病秧子才是，如果真的面临什么生死大事，那肯定是云将军出马救你回来，我才不是故事里的青松，只会默默等待。”
“是是是，云将军英勇无敌，”赵怀真拉着云缨，“那边有莲花灯放，去不去？”
“许愿是小孩子的事，我可是独当一面的云将军，才不去呢。”
“真不去？那我就自己去了。”
“……人偶尔也要回味一下童年，走吧。”
静谧流淌的夜河之上，灯光点点，如繁星坠河，又似银汉接天，这河中流转的无数灯盏，带着人们美好的期许飘摇向远方天际。
井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赵怀真提起笔来。
「怀真唯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后记：
云缨瞪着空荡荡的庭院，“我家的树呢？那么大一棵树呢？那可是从爷爷的爷爷辈传下来的古树啊！”
自上元节第二日，康平坊那传家古松就消失了。
赵怀真和云缨翻遍院子，最后只在花坛的石头下发现一封信。
「云家族人亲启」
「吾真身乃是庭院中一株古松，千年来受云家照拂颇多，吾妻昨夜已醒，吾愿弃去真身随她遨游四海，然吾等与云家缘分未断，随信附一枚松果，如遇灾厄即可捏碎，吾必亲至相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一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