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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魏无咎 ...

  •   西伏国,尧光石谷。

      南枭再次回至居所时已经夜色阑珊,谷中悄然无音,可闻针落。

      他放下手中佩剑,换上了一身烟青色暗纹云锦长袍。随后,一脸倦意的将束发随意垂下,青丝如墨,倾泻而出。透过忽明忽暗的烛光,此时的南枭褪去了白日里的冷傲疏离、杀伐狠戾,转而若世家公子般,多了抹谦和温润、清雅闲贵。

      他手执烛台,再次打开了那间狭小的密室。进入密室后,扫了眼静置其中的墨色石笛,随即伸手转动第二道机关。须臾间,脚下的石板缓缓移位,一层层通往密道的石阶赫然出现。走下石阶几步后,南枭再次转动了石壁上的第三道机关,将身后恢复至原貌。

      约莫半盏茶的光景后,一根由月白色银丝扎成的绳索映入了眼帘。南枭伸手抓住绳索,向左右两边晃动了几个来回后,屏息凝神,忐忑的等待着那个人的回应。

      时间的流逝好似随了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跳般,越来越快。终于,在憋闷了半晌有余后,南枭叹出了一口沉沉的郁气。

      “又忙得没影了。”

      他嘟囔了一句,悻悻然的准备原路返回。正欲转身之际,眼前的石门,开了。

      南枭怔了一怔,霎时心潮汹涌的楞在原地。待缓过神后,却并没有着急推门而入,反倒是是先让心绪平复,再埋头理了理身上实在没什么可理的衣物。如此这般磨蹭过后,他才终于故作淡然的走了出去。

      密道通向的石门之外,是族长魏无咎的书房。

      一入书房,如白昼般明亮的烛火便让南枭陡然朝后退了几步,本能的伸手遮挡那双快瞎没了的双眼。

      哑女素影见状,赶紧灭了几盏烛火。随后一脸歉然的注视着南枭。

      “这是,等哭了吗?” 女子的声音清脆动人,暗藏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欢愉俏皮。

      南枭撇了撇嘴,虚眯着双眼,一脸傲气。

      逐渐适应了书房内的明亮后,南枭定定的看向坐在眼前,手抚孕肚的女子,魏无咎。

      女子花信年华,生得玉面淡拂,朗目疏眉,一头及腰青丝由一只湖水蓝翡翠发簪略略挽起,淡雅闲适、飘然若仙。原本轻盈的体态因身怀有孕而略显丰腴,又因孕间体热的缘故,此刻只着了件月华锦衫,与一条曳地云烟长裙。

      她坐在堆积如山的书信、名册、账目前,望着南枭,皓齿星眸、巧笑嫣然。

      南枭看得有些晃神,不禁脱口而出,“还,还没安歇啊。”

      魏无咎一愣,扑哧笑道,“你深更半夜专程跑来,就是为了看我安歇与否?”

      ”不,不,我......”

      南枭有些无措的企图避开她的眼神,却又不甚撞上了一旁对自己眼含怜悯的素影,顿时更生困窘。

      素影见状,知趣的朝魏无咎略行了行礼,便避了出去。

      “你是准备一直站着吗?”

      魏无咎一扫方才审阅文书时的肃穆神色,此刻已一脸闲适的靠在椅背上,双手抚着孕肚,眼眸含笑的望向南枭。

      南枭干咳了几声,故作从容的坐在了她的对面。

      看着书桌上满布的信件、账本与名册,南枭皱着眉头,心疼的问道,“都是今日送来的?”

      魏无咎点点头,“辰时之前便要依次传信回复出去。难为素影,今夜又得与我苦熬了。”

      “你从有孕开始,便没过过几日闲散舒心的日子。如今,临盆在即,竟比以往更加劳累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 南枭满眼不忍,欲言又止。

      魏无咎却是一脸坦然,“这些大多都是与各地赈灾相关的事宜。百姓何辜?我魏无咎能做的不过就这么一点皮毛,虚耗数个日夜罢了。若还要叫苦喊累,那可当真不配为人!再者.....”

      话语间,她的一双星眸逐渐暗淡,“虽说是有执棋者背后布局,但我魏氏一族毕竟是养出了一条孽畜。蠢则罢已,竟然又蠢又坏!以致为人棋子而不自知的地步。数万西伏百姓啊!皆无辜丧命!这笔血债,该我魏氏偿还!至于别的始作俑者,他们的恶果自有时候!我魏家先理清自己手中的孽债,再谈其他不迟。”

      “我何尝不知,我只是......”南枭默默点头,神色却愈发担忧。

      这份担忧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了魏无咎眉宇间的阴沉与戾气。她语气和缓的宽慰道,“你不是告诉过我,九渊之水赐予我的这个女儿,是三青鸟中的少鵹转世吗?既然天道选中了我做这个孩子的母亲,又怎会提前将这条命给收走呢?”

      她顿了顿,有些勉强的笑道,“即便,只是十四载的母女缘分,也已经足够了。做人嘛,不好太贪心了。”

      “你就这么相信我?” 南枭垂首,满眼沉郁,“三青鸟也好,羽族也罢,皆不过是我一人之言。你掌管着魏氏一族遍布四境的百年基业,就如此轻信于人吗?”

      “我信的又不是别人。” 魏无咎不假思索的回道,“我信的人是你,是南枭。”

      南枭听罢,神色复杂的凝视着她。

      魏无咎微微向前,轻柔的握住了他的双手,“小时候与你初识的那一日,我可是一点也不相信你的。但你做到了,不是吗?”

      她将嗓音压低,一字一句,神色肃穆,“女子,亦可为将。”

      话至此处,二人相视一笑。

      魏无咎摩挲着那双因常年征战习武而粗糙坚硬的双手,温柔的低语道,“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质疑你。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若人这一生必须信点什么,才不算白来一趟。那么,魏氏无咎,选择相信羽族南枭。”

      南枭将她的话默默的存在了心里。随后,她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书件账册,正色道,“有什么我可以代劳的吗?有的话,全都交给我。不然,我便不再耽搁你与素影了。”

      这幅正经模样顿时将魏无咎给逗乐了,她双手一摊,“放心吧!我的大将军。我们各司其职便好。再说了,您明日还得早起外出,也并不得闲呐!”

      说到这儿,魏无咎一脸狡黠的盯着她,盯得南枭心里隐隐发毛。

      “我明日......?” 南枭不得其解,试探着问道。

      魏无咎冷哼了一声,故意做出副嗔怪模样,“国主的一片好意。金屋藏娇呐!将军明日不得起个大早前去瞧瞧吗?”

      南枭霎时愕然,虚咽了几把唾沫后,有些心虚的解释道,“我,我正要同你商量此事。”

      “ ‘正要’?” 魏无咎故作诧异,“您刚刚不是正准备 ‘不再耽搁我与素影’了吗?”

      南枭愣了愣,一脸百口莫辩的窘态。

      魏无咎眼见已玩闹的差不多了,便轻笑着回至正题,“那孩子我已经查过了,是刚刚亡故的虞氏族长虞徽鸣的第九女,虞渺渺。五日前,刚过十一岁的生辰。”

      南枭叹道,“听说虞徽鸣是在生产第十一个孩子时,难产而亡。”

      “难产?”魏无咎冷哼了声,“她疯了。疯狂的生产,疯狂的认定这个死也生不出来的孩子,定是她夫君心心念念的后继之人。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难产吗......?”

      魏无咎摇了摇头,满眼悲愤的恨道,“虽说四境立法,不许女子擅取九渊之水堕掉腹中胎儿。但若是我们三大家族的女人要取,又有谁能阻拦?是她虞徽鸣自己疯了,拒绝在还有一丝生机时,将腹中的孩子拿掉。她命产婆将这一胎从她的体内生生拽出。最后,拽出了一个死婴。她不信孩子已死,在将死之际,把她的夫君唤入了房中。结果,她的夫君只看了一眼,便呕吐不止。最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据说,还失禁了。”

      “你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后悔了吗?”南枭黯然的问道。

      “后不后悔的,恐怕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魏无咎冷冷的回道,“人人都道,西伏三族,以母为尊,以女为贵。可事实呢?自我们祖母那一辈起,便已经举步维艰。而我母亲的那一代,便更是......自作孽......”

      她顿了顿,满眼自嘲的谑笑道,“这就好比,在一间修建得过矮的屋子里,当所有人都俯身跪着的时候,偏偏我们这群人怎么也跪不下去。不仅跪不下去,还非得要站起来。可这间屋子建造的初衷,便只是为了容纳跪着的人。既是如此,站着的这群人当然只会越来越难受、越来越痛苦。跪下去,根本不是一个选项,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罢了。如若侥幸,或许,最后还能剩下那么一两个身影,孤独而突兀的耸立在这间屋子里。”

      南枭听罢,桀骜的眉宇间流露出了几分深深的不以为然,“既然这间屋子是由人设计、修建的。那么,自然也能被人拆毁。然后,由新的人重新设计、修建。”

      魏无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话是不错。但光靠几个孤独又突兀的身影是什么也干不了的。这几个身影拼尽全力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自己的存在被允许罢了。”

      南枭不禁苦笑着叹道,“一族的堕落竟如此之快。乌衍今日新纳入宫的美人中,有一位是崔氏主动上供的女儿。那孩子看着年岁尚小,最多不过十二三。”

      “崔氏这一代的族长崔慎儿,自从与自家门客成婚后,便鲜少露面了。他们崔家的口风也是越来越紧,以致于,连我手下的人也探不出一点消息。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吧!”

      她略微停下,沉吟片刻后,神色愈发凝重,“自魏蟲率军北征开始,乌衍那老东西似乎打起了我们三族女子的主意。而且,他只要十岁至十三岁之间的女子。如今,又将刚刚年满十一的虞氏女儿许给了你。”

      “哼!” 南枭眼含阴鸷,冷哼了声,“十一岁的孩子。他还真是会以己度人呐!”

      “只怕没那么简单。 ”魏无咎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这孩子能被送到你的身边,定然不会简单。我已经派了位年纪相仿的丫鬟前去伺候了。”

      “既然不会简单,那么丫鬟的人选也当慎重才是。” 南枭有些忧虑的嘱咐道。

      “那小丫鬟是抚冥带来的,唤作星离。据说,坐拥北渊甚雅公范二的第二座私库。”

      南枭一愣,“抚冥?她,她人现在在哪儿?可有留下什么话吗?”

      话及此处,魏无咎不禁有些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还是和从前一样,神神叨叨的。她将星离这孩子带到尧光石谷后,哐哐砸门。门刚一开,转身拔腿就跑。跟欠我们家钱似的。”

      沉郁了一夜的南枭,终于露出了一丝明朗的笑意,“她还是那副将死未死的古稀老翁扮相吗?”

      “可不是吗!扮成那副德性,跑得竟比兔子还快!也不怕招人眼目。” 魏无忌眼含担忧的抱怨道。

      “放心吧!这世上能困住抚冥的人尚未出世呢!” 她顿了顿,继续好奇的问道,“既然抚冥那家伙一句话没留便跑了。你又是如何知道这小丫头坐拥范家私库的?”

      “小丫头自己说的呗!” 魏无咎一面说着,一面回忆起前几日的景象,此刻想来仍旧觉得颇有意思。

      “她进门就大声嚷嚷,说自己坐拥北渊范家私库,并以此相挟,要求见我。”

      “然后呢?”

      “然后差点被人给轰出谷去了。”

      魏无咎笑道,“算那丫头命好,素影恰好经过,觉得有趣之余,也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便将那孩子带来见我了。”

      南枭听得兴起,“这孩子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决定留下她。”

      魏无咎细细回忆,“当时,我尚不知这孩子与抚冥有关。只觉得这小丫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派,有些意思。而且,她一见到我,便迫不及待的想哄我上赌桌。”

      “赌桌?”

      魏无咎点了点头,“她想让我做她的老师,教她以女子之身在这四境中独自生存的法门。待她学成后,她会以范家私库为资本,成为魏氏一族最牢靠的盟友。”

      南枭听罢,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她说的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确实坐拥范家私库的条件之下。”

      “话是如此。但人小丫头说了,她如今年纪太小,尚不能自保。因此,不可能将私库的确凿信息泄露给任何人。若我想严刑逼供,那她大不了就咬舌自尽。到头来,我也不过是瞎折腾。所以,她让我自己选,是否愿意赌这一把。”

      “然后呢?”

      “然后,小丫头见我盯着她不说话,看出激将法于我无用,便急了。竟又将 ‘赌 ’之一字自行推翻。”

      “怎么个推翻法?” 南枭兴致勃勃的问道。

      “那个小丫头啊!沉不住气的家伙。当时就急赤白脸了,跟我在那儿嗷嗷诡辩。听她的意思,若她确实拥有范家私库,那么我魏家便可收获一个强大的盟友。若她所言不实,那我也能得到一个有勇有谋的小徒弟。局面于我,无论如何都是有利的。既然只有赢面,没有输局,那 ‘赌’ 之一字,自然也就无处可立。”

      “哈哈哈哈,这孩子!” 南枭拍手叫绝,不禁叹道,“有点意思。”

      魏无咎轻掩笑意,连连点头。

      “所以,你便收下她了?”南枭追问道。

      魏无咎摇了摇头,“总得知道来路吧!这世道,我们活了多久,便乱了多久。只因能言善辩,看似无害,便轻易的纳于身侧。怎么?是要比谁的命短吗?”

      “那你是......”

      “在素影禀明,抚冥大人是如何将这丫头带至谷外,又是如何若猿猴脱兔般奔逃而去后,我才决定将这丫头收下。”

      南枭轻叹了声,笑道,“这孩子恐怕并不想靠抚冥的脸面来获得你的青睐吧。我猜,她原本想靠的只有她自己。”

      “确实。”魏无咎点了点头,随后直言道,“可那又如何呢?靠自己没错,靠引荐相助之人反倒有错了吗?若心怀这种念头,还如何习得商贾之术呢?我在那日,便清清楚楚的告诉了她。她确实聪明,小小年纪,胆略不俗。可是,若无抚冥,我魏无咎是断断不会将她留下的。至于其中道理,便是她入门的第一课了。自己参悟去吧!”

      南枭听罢,并不言语,只欣赏又骄傲的望着她。

      忽然,屋外“梆梆”两声。素影推门而入。

      进屋行礼后,素影指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文书、账目名册,比划道,“族长耽搁不得了,眼看着辰时就要到了。还有将军您也是,卯时便会有仆役在您的居所外洒扫,若被人发现您屋中无人,便又是一出麻烦!”

      南枭点点头,踌躇着起身后,满眼不舍。

      “去吧。我们说好了的。各司其职,我信你,你也信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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