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荇》遥遥路可追

1、藻荇

　　“你怕死吗？”阿景笑眯眯地问我。
　　“当然怕。”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谁会不怕死呢。”
　　阿景摇摇头，说道：“其实，死亡意味着一丛花的诞生，你喜欢花吗？”
　　我疑惑：“喜欢，但这是什么意思？”
　　阿景解释道：“人死后，灵魂归冥府，躯体归大地，最后会化为大地的滋养，开出明艳的小花来。”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人死后，也做了件好事呢？”
　　阿景表示赞同。

　　我是一个小乞丐，那天在街边乞讨，阿景少爷见我生得可爱，就随手捡了我回家。
　　他不让我喊他少爷，只让我叫他阿景。
　　他是我的恩人，我必定对他言听计从。

　　阿景身体孱弱，只偶尔出门，他觉得那次遇见我，是一种缘分，他珍惜世界上任何一种缘分。

　　我觉得他是一个有灵性的人，是的，灵性，这个词也是他教我的。
　　他对于世间万物都充满向往，他对每一个词都有自己的理解，他甚至说他能听到藻荇在水中摆动的声音。
　　我非常仔细地听了，还是没有听到。

　　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但是一个好人，却很脆弱。

　　他每天要喝很多药，那药很苦，但他眼也不眨，只是大口地喝光。只不过喝完药后，会偷偷从枕头下面掏出一颗糖渍梅子。
　　我知道他的小动作，于是经常买来新的梅子填进去。他每次看见，都偷偷对我眨眨眼。
　　我喜欢这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今年冬日，阿景的病好像更严重了。
　　各种大夫进进出出，治疗方法换来换去，但没见他有好转。
　　我很担心他，但我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每天编一只草编蚱蜢，放在他床头。

　　他醒着的时候，总喜欢叫我来，跟我说说话。
　　他问我怕死吗，我当然怕，不过我不是怕自己死，我是怕他死。
　　如果他死了，我就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
　　他听了这话，轻笑一声：“你怎么会这样想。人生很长的，我可以陪你一段路，已经难能可贵。你还会遇到更多人，去爱更多人，也许偶尔也悼念我，也许不会。”
　　我梗着脖子，说道：“不可能，我不会再遇到别人了，我这一生，都用来悼念你。”
　　这是我第一次反驳他。
　　他抬起手来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别倔。”

　　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最后一次，他强撑着起来，将他随身携带的玉佩放到我的手心，他跟我说，他的愿望是去南国的水乡看看，在水巷中撑一支竹蒿，尝一口茶糕。
　　我有些哽咽：“阿景你放心，我会帮你实现。”

　　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出去给他买梅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盖上白布，抬出了房间。
　　我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
　　我跟着送殡的车，一直走到墓地。最后所有人都走了，我没有。我在那呆了三天。

　　然后我怀里揣着阿景的玉佩，向南走。
　　他的愿望是去南国，那便也是我的愿望。

　　去南国的路很远，我没有钱，只能用脚走。
　　我也记不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
　　饿了我就乞讨，渴了我喝雨水，喝随便哪条河的水。
　　我本来就是一个乞丐。

　　当我看到一顶乌篷向我划过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到了。

　　我用身上唯一的一对银镯子换了三块精致的茶糕，求一位船夫搭我到河对岸。
　　我拿出那块玉佩，把它贴在脸颊，小声说道：“阿景你看，到南国了。”
　　我坐在江边，碾碎了手里的茶糕，撒在江中，然后把玉佩紧紧缠在手腕上。

　　接着，我趁着夜色，走入江中。

　　我大约不能成为一丛明艳的小花了，但我可以成为水底的藻荇。

　　我的叶片将会缠绕住你。
　　不会再让你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