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羊》梁诗忻

1、维奥琳小羊

　　小时候，家里老人说，小孩最好不要买玩偶之类的东西。即使是动物形状的也不行——老人们说，这种东西容易沾染上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是不信这个邪的。我五岁那年，随父母搬到一个更大的房子里。卧室很宽敞，即便床、衣柜、书桌都摆进去了，还是留下一大片空落落的地方。我从零钱罐里倒出我所有的硬币，在角落那里添一个大大的唯尼熊玩偶，以补衬一下房间的空白。

　　于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有时睡觉前，那只玩偶倚靠在墙角，半夜醒来却见它躺了下来。我试着把它躺着放在地上，恍惚间又看到它直接立在窗台前。我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便没有多管。直至一日，它直接躺在了我的身边。

　　我的尖叫声划破了天际，惊动了我的父母。我父母得知情况后，先是怀疑进了贼，联系了小区保安。可是家里没有丢东西，保安也爱莫能助。确然神奇的是，诡异的事情消停了几天。

　　一日，我在学校里做错了事情，需要罚抄一门科目，一直抄到很晚。实在是太困了，我想先爬到床上打算先眯会眼。迷糊之中，我只是在大脑里讲了一句：台灯太亮眼了，如果未来能有语音控制的电器就好了。

　　灯关了。而我，看见那个玩偶，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我的灯前。

　　我再次叫喊出来，等我回过神来，玩偶又莫名躺回角落去了。父母也只得听信于老人，把那个玩偶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翌日半夜，它再次出现在了我的床下。随而又是一阵大呼小叫；父母更慌了，她们把玩偶的腿给卸了，再次扔掉。

　　嗯，是的——它又出现了，没有腿的那种。今日我的呐喊没有回应，父母去出差去了。它这次也是躺在我的身边，还用胳膊拉住我的手。

　　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不知漂浮在哪的女孩声音：“别害怕，小哥哥，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她介绍说，自己叫维奥琳，今年和我一样是五岁，在这套屋子，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恶化而死去。她诞生于一次“意外”，那年父母都只有十五岁。

　　打有记忆以来，她没有见过一天和睦的父母。她说，她多次因心脏病发作昏厥，父母只顾推脱责任，没把她送医院。要不是邻居，她会死得更早。而因带着怨恨死去，她的魂魄无以正常散去。

　　我仍旧喘着大气——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但是你不要在半夜吓我啊。你不会飘着吗，就那么喜欢这个玩偶？

　　她的笑声空灵地飘荡着——“你见过哪个鬼魂白天发功的？我不能飘着，需要附身到人或者玩偶身上——不过，白天我确实也在，你可以在你的脑海中默念我的名字”维奥琳”，就可以和我交流了。对了，你的名字是？”

　　“我叫唐达德克。”

　　“唐达德克你好！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啦！”

　　父母第二日清晨回来了，他们发现我抱着这个大玩偶睡着了，自是吓得不轻。他们扯开那个玩偶，说要把它烧了，再抛到很远的地方。

　　我扯住父母，哭着说让他们不要焚烧掉这只玩偶。父母还有家里老人都觉得我是中邪了，铁了心要把这个“魔鬼”驱逐出去。我制止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所有的玩偶被烧为灰烬。

　　虽然我和她结识不久，这种景象仍令我于心不忍。后面的那几日，我仿佛失了神一般，或嚎哭，或怪笑，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家里人认为我被“邪灵”侵染得不浅，遂请了一些唱着奇奇怪怪咒语的人，来为我“洗涤灵魂”。

　　不知过了多少日，我半夜又听到细细簌簌的动静。那是一只挂在我书包上的小羊在晃动——她很小，父母没有“排查”到。

　　我欣喜不已地弹下了床，脑海中高呼：“维奥琳！是你吗？”

　　小羊晃了晃。还是她那空灵而又甜蜜的声音：“唐达德克！是我！”

　　“哈哈”，我叉着腰，神情很是得意，“好在他们没有发现这只小羊。”

　　“嗯嗯，就是这只小羊有点挤…”

　　自此之后，我每天都带着这只维奥琳小羊上学、放学、写作业。她说她羡慕我的父母，一切东西都给我最好的。我苦笑着说，说起来可能有些打击你，也许人有各自的烦恼。我喜欢音乐，尤其是喜欢随着音乐挥舞节拍，想象自己成为指挥大师的那一天。但我父母，只想让我好好学习，其他所有东西都是虚幻的，一次次地折断了我买来的指挥棒。

　　因为兴趣差异的悬殊，我在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维奥琳，成为了我孤单中唯一的一缕温暖。我和她一起听着课；她很聪明，比我学得又快又灵活。有时候我不会解的题，我就可以“召唤”出她来。维奥琳会呵呵地笑话我说，我就是个小笨蛋，怎么这个都不会啊？然后不厌其烦地教起我来。

　　但是考试她是不会帮我的。有一次考试我不会做题，想把她召唤出来。她严肃地对我说道：“考试自己考，考多少分就多少分，大不了挨顿打。毕竟那都是你自己的。我不喜欢撒谎的男孩子，哼。”

　　我连忙赔不是：“好好好，是唐达德克做得不对。唐达德克要通过自己努力取得好成绩！”

　　就这样，我们陪伴着度过了整个童年。我和她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我会带着这只小羊，一起和她走过江海河湖，看着波浪冲击堤岸，看着星光照耀天辰。我们聊着很多很多有趣的点子，把彼此逗得发笑。我们还会一起开启“吐槽”模式，尽情地吐露着自己的不快——哼，布置那么多抄写作业干什么呢？哼，那个男生高高在上看着别人干什么呢…

　　后来，我步入了青春期，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召唤”维奥琳出来。以往我只要在脑海里轻轻默念一遍维奥琳的名字，她就会出来。而现在，我要连呼好几遍，甚至要读出声来，她才有反应。
　　她向我道歉说：“对不起，唐达德克。有时候我有些难受，感觉自己的灵魂更挤了，像是在被拉扯。”

　　我好奇地问：“灵魂也是会成长的吗？灵魂也有重量吗？”

　　“是的。”

　　我问她要不要为她买个大些的玩偶，她拒绝了——那样我的父母会发现，我们就不能陪在一起了。

　　我又笑着问她，你不是还可以附身于人嘛，你附身于我算了。

　　她仍是拒绝，说“我”就是“我”，一个有独立思维的人，不是别人的木偶。她不能为我，包括其他任何人做主。

　　进入了青春期的孩子总是矛盾的——那种“小大人”和“大小孩”之间的矛盾。孩子们喜欢叛逆，想闯出自己的世界；时而却仍依赖着父母，走不出自己的那一方“舒适区”。

　　维奥琳激励着我，她问我难道自己忘了自己童年的音乐梦想吗？她说，现在我是中学生了，完全可以更大胆地去学习自己想学习的东西，为以后做准备。

　　诚然，中学的课业压力是巨大的；除却文化课之外，我还需要另外选修一系列的艺术基础课程。父母干涉反对，我就半夜爬起来自己学。在无数个夜晚，她虽然越难越被召唤出来——不过，她笑着对我说，我可是一直在陪着你的哦。

　　是的，青春期的孩子总会在深夜伤感和崩溃那么几次，维奥琳也总是安慰着我。她的声音，和童年时期也不一样，就像一位真正的少女，清脆、悦耳而不失知性。

　　对于这个阶段的孩子，八卦总是个热门话题。她会带着些滑稽的语气，问我物色上了班上哪一位女生——哪一位男生也行，她可以帮我去带个话。我被她逗得捧腹大笑，让别人还以为我脑子出了问题。

　　“堂达德克在这个班上没有喜欢的女生，更没有喜欢的男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维奥琳是越来越难被我喊出来了。她说，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非常胀，像跌进了黑洞，很痛苦。

　　我说，等我上大学，你就解脱了。大学我会住宿，在宿舍里给你买一个超级大——最大的玩偶，让你的灵魂附在它身上。

　　她大笑，和我许下了这一个约定：“好啊！你可要说话算话哦！”

　　光阴似箭，我被一所著名的艺术学院录取，也在宿舍里购买了一只巨大的玩偶。但是，我发现我再也召唤不出维奥琳了。

　　悲痛欲绝的我，一连半个月，我都沉湎在痛惜之中。我，在兴高采烈的新生群体中显得格格不入。直至一日，我做了一个梦：

　　伫立在夜之湖畔旁的，是一位曼妙的少女。她梳着靓丽的长发，眼神纯澈，笑意漾然。她握起的手，仰望着漫天花火，流星划过天际。良久，她看向我，淡淡说道：

　　“我要离开啦。”

　　我听出了是维奥琳的声音，问：“去哪？”

　　她微微一笑：“我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的。”

　　二十多年后，我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指挥家，带领着一个乐团。美酒、美女于我而言算是唾手可得，但我仍选择了孑然一身。

　　有一位新来的小提琴乐手见到我后，很仔细地端详了我半天，好奇地对我说道：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她正是我梦中的那位少女。

　　“我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