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与蔷薇》绯色尾

1、弟弟

　　又是一年梅雨季，烟青色的雨幕淅淅沥沥，坠连成银针砸落在粉瓣的蔷薇上，把本就沉甸甸的花托压得更低了。

　　攀绕在墙角处的蔷薇花丛长的极为繁盛，层层叠叠地堆积着，红的粉的白的，远远望去连成一片。

　　周末休息时间，李玫却起了个大早，她倚靠在后院廊厅落地的玻璃上，右手攥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正盯着窗外雨景出神，左手捧着一杯刚沏的姜茶，丝丝缕缕向外冒着热气。

　　“好好的玫瑰苗圃，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刘妈，你晚些时候跟花匠说一声，让他把这些杂草杂花都清理干净了，重新再移植一拨。”

　　站在她身后的刘妈正垫着一方手绢，把尖叫沸腾的紫铜茶壶从电热炉上取了下来。

　　她提起壶托小心翼翼地往李玫的杯子里添加热水。

　　团团水雾扑向她银白的鬓角，垂垂老矣的妇人如这座阴湿的院子般，被藏在隐秘四角里的霉菌侵蚀吞没，隐约散发着腐朽陈旧的气息。

　　虽然过了退休的年纪，刘妈却凭借着多年来服侍主家的经验和察言观色的本领，颇受李玫的信任器重。

　　“夫人忘了，钰儿喜欢蔷薇，这是他特意央求园丁种的。”

　　李玫“啪”的一声合上书页，神色淡淡的回道：“真不知道他这性子随了谁？没眼力见的…”

　　刘妈的动作僵硬了一瞬，她努力扯了扯嘴角，“姜茶喝多了上火。您继续看书，我去张罗午膳。”

　　李玫抬手拢了拢耳廓处的碎发，她的耳垂饱满肥厚，耳位极高，颧骨高耸外凸，配合一双狭长犀利的丹凤眼，看上去精明又强势。

　　“钰儿还没起床吗？”

　　刘妈低头放下茶杯，握了握被烫红的掌心，“他昨晚看书到后半夜，估计这会儿…”

　　“妈妈，您找我？”

　　刘妈把还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向旋转楼梯，一个苍白的少年正撑着扶手站在那里。

　　少年下巴尖细，瞳仁又黑又大，五官精致秀气，像个摆在橱窗里的瓷娃娃，只是眼下青黑浓重，一副惯常熬夜的样子。

　　李玫站起身朝李南钰走了过去，男孩温顺的仰起头，垂下黑鸦般密长的睫毛，任由她温热的手掌撩开稍长的刘海，轻轻搭放在额头上。

　　“烧退了，感觉好点儿没？”

　　李南钰抬起一双漆亮的眼睛看向母亲，瞳仁里满满都是她的倒影。

　　他用额头轻轻磨蹭着李玫的手掌，语气沙哑又软糯，“好多了，谢谢妈妈。”

　　李玫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她拍了拍李南钰的肩膀，“你病还没养好，我跟钢琴老师请了假，你下午不用去上课了，我们去吴叔叔家坐坐。”

　　李南钰嘴角笑容僵了僵，李玫丝毫没有察觉，继续兴致勃勃的笑道，“他们家吴冉这周刚回国，你和弟弟小时候经常找他玩儿的，好多年没见，一个个都长成半大的小伙儿了…”

　　正说着，客厅的大门被人推开了。萧瑟刺骨的秋风卷着密集的雨点扑打叫嚣着，迅速洇湿了软厚的羊毛地垫。

　　一个个头极高的男孩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冲锋衣，被雨水打湿的裤子挽起半截，露出线条流畅又结实的小腿，肩上斜挎着一根棒球棍套。

　　“妈！快拿条毛巾给我，冻死人了。”

　　李南钰冷眼站在一旁，看见李玫神色紧张又心疼，她找来毛巾仔细为男孩擦拭头发，嘴里絮絮叨叨的埋怨着。

　　“我不是让人去接你了吗？怎么自己跑回来了，眉毛这里怎么流血了？该不会又和别人打架了吧…”

　　男孩呲牙咧嘴的笑着，恶作剧似的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塞进李玫怀里，在李玫的笑骂声中蹭了她满身的雨水汗水，“哪有，人家今天在学校训练了一下午，不小心磕到而已。妈你下手轻点，头发都要被你薅秃了。”

　　李南钰垂落的手慢慢攥紧袖口，把那一小团布料揉捏的皱皱巴巴。

　　偌大的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男孩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李南钰阴沉的脸色。

　　看着忙里忙外的母亲，李南钰终于扯出一个笑脸，主动走上前，伸手想帮男孩把棒球棍拿下来。

　　“焰明回来了，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顾焰明正用毛巾擦着头发，准确躲开了他哥伸过来的手。

　　高大的男孩顶着一头刺猬般炸起的乱发，表情淡漠地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李南钰，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扬起浓眉笑道：“真是稀奇，我哥居然有空关心起我来了。”

　　顾焰明长的很好看，和李南钰那种精致易碎的病态感不同，他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体格健壮，牙齿洁白整齐，笑起来像某种亲人的大型犬。

　　李南钰看着他挑衅的表情，心里恨的咬牙切齿，面上却不显分毫，他暗暗伸脚踩中顾焰明的鞋面，柔软白皙的手指紧紧攥住棍套的尼龙抽绳。

　　“妈妈说下午要去吴叔叔家，赶紧去收拾吧，别让妈妈再为你操心了。”

　　两人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较量，直到李南钰的手指被勒的通红充血，顾焰明这才耸了耸肩，单手脱下棒球棍，朝李南钰扔了过去。

　　“那就有劳哥哥了。”

　　球棍猝不及防地砸落在地，狠狠敲在李南钰的右脚上，痛的他眼前一黑，差点叫出声来。

　　“抱歉啊，手滑了。”

　　顾焰明咧嘴笑的十分灿烂，他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搭在胳膊上，转身上了二楼。

　　“哎呀，钰儿还好吗？这小子真是的，毛毛躁躁…”

　　李南钰痛到脸色发白，额头上立刻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强忍着痛楚抬起头，淡色的嘴唇被咬出洇红的水色，湿润的黑发贴紧白皙的皮肤，眼神无助又惊慌，像一只迷雾森林里被枪声惊起的驯鹿。

　　李玫突然收回拉着他的手，失去力量支撑，李南钰晃了晃身子，差点摔倒，还好刘妈又扶住了他。

　　李玫在昏暗的光线下侧着脸，表情淡淡地说道：“钰儿身体不舒服，去休息一会儿吧，午饭好了我去叫你。”

　　李南钰咬着嘴唇，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变得冷漠，只能压抑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乖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刘妈看着母子两闹别扭，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厨房。

　　和同年龄段其他调皮爱玩的男孩不同，李南钰从小安静乖巧，他的房间也永远是干净整洁的。

　　入目便是一座近两米高的书架，上面摆放着不计其数的书籍资料，还有各种被他单独陈列在展示盒里，擦的锃亮崭新的奖杯奖牌。

　　一束修剪得当的蔷薇插在透明的长颈瓶里，华蕊饱满娇嫩，花瓣轻盈艳丽，成为这间屋子里最亮的一抹颜色。

　　书籍的墨香和蔷薇的甜香混杂在一起，闻起来沁人心脾。

　　桌子上摊开一本看了一半的雅思词汇书，李南钰拉开椅子，就着台灯暖融融的光线继续看了起来。

　　胸口酸涩涨麻，脚背也泛着木然的抽痛，李南钰脑子里像绕了一团毛线，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

　　他干脆起身扑倒在床垫上，疲惫的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床头的相框上，那里面裱着一张全家福照片。

　　他挽着母亲的胳膊坐在前排的椅子上，笑的甜蜜又满足，高大儒雅的父亲站在他们身后，伸长的胳膊揽着妻儿，三人的脑袋挨得极近，看起来亲密无间。

　　再仔细看去，这张照片像被什么利器裁剪过，留下一排略带凹凸的锯齿边缘。

　　李南钰盯着卷起毛边的照片，有些心烦的掀起被子把自己裹了进去。

　　那张合影上最应该被裁掉的人是他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