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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时间从我的指缝里溜走,就像童年的快乐,那些迷人的光彩与琐碎的金箔,温暖与笑声,一去不复返。
      再一次拜访心理医生的办公室,是在六月中旬。

      “现在购买咨询课,可以买十送二的,你看。”
      助理拿着ipad跟我推销,她二十多岁,大眼睛扑闪扑闪,嫁接的睫毛东倒西歪,“现在购买可以说是全年最划算的时候了。”
      坐在沙发上,她的右肩膀碰着我的左肩膀,我眨眨自己呆滞的眼睛,“哦。”
      “6月18日一过,这个活动就没有了哟。”
      “哦。”
      “我们是很少搞这种优惠活动的,因为,” 她朝我甜甜的笑,伴随着笑容,抛给我一个‘你懂的’眼神,“你也体验过了,我们钟老师是很资深的心理咨询师,顾客的反馈都很好,每天课都排满了。”她似乎很得意。
      不知怎的,这眼神耗尽我的耐心。
      这时有只手我眼前晃了晃,手腕上戴着一条细细的小圆珠金手链,“嘿,呵呵。看你好像没太听懂啊,我再给你讲一遍吧,你看啊……”
      助理又埋头轻声细语的讲起来,她的小脑袋一动一动,头发从肩膀滑落下去,挡住视线时她就用手再把它们撩到耳后,没戴手链的那只手上有一个小小的铂金素圈戒指。

      她是不是要把手伸进我的裤兜里了?或者是喉咙里?手机的密码只有我知道,如果是现金时代的话。
      这个想法莫名使我发笑,添枝加叶的诱惑那么甜蜜。
      她会把我按在沙发上,用身体压住我,从鼓囊囊的裤袋里把钱包掏出来,再把我推到一旁,打开钱包,一张一张的数钱,数得依旧那么认真,那么努力。
      最后把变得瘪瘪的钱包扔回给我,用她那热心的声音理所当然地说:“还不够啊,剩下的钱明天带过来!”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噗噗的笑出来。

      助理还在讲,强调了过往的价格和打折的稀有,举了例子:“刚刚那个客人直接就买了二十节课,”她指的是我来时照面的那位短发女士。
      “你看,你是支付宝?还是微信付款啊?”
      蛛网一样的红血丝从她狐狸眼的眼白延伸出来,细细的眼线,开过的眼角,小小的疤痕组织随着眼睛一睁一闭若隐若现。
      她的音量开始刺耳,直戳我的神经,“就是,你现在付款就会有优惠!”。她的左手在我面前上下比划着,“我们是可以支付宝,也可以微信的,你刷卡也行!”

      我没说话。
      说不出话来。
      考虑要不要走的时候,心理医生走过来,她没让我失望,又一次攻破我的心防。

      心理医生并不瘦,大概有165cm左右的身高,体重在60kg到65kg之间。让我惊讶的是,她穿着一身暗粉色旗袍,倾斜的领口处有几个中国结装饰,再无其他。
      她在那里站着,房间的摆设也随着她的出现温柔流动起来,于是我知道那就是她的衣服。
      “你好啊。”
      “你好。”
      我昏昏沉沉地跟她走进咨询室。

      每次看到医生,我的感受都不尽相同,基本可以概括为:她就站在那里,一瞬间房子都温暖起来了。这给人带来一种错觉:这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有我在,你再也不用想着如何保护自己。
      她又爱笑。
      她笑的时候,好像全身都在发光,淡粉色的珠光圆润的把她包围住,不免又给人一种幻觉:没有人会强迫你,你是自由的,安全的。
      放弃理智吧,让我来为你安心,低语呢喃在耳边悄悄响起:我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远离一切伤害。你可以从她的目光中得到这样强烈的暗示,又可以感觉到她在用笑容发问:我能怎么满足你?

      “喝茶。”
      医生把一杯茶摆到我面前,那只深蓝色釉质单把手的小壶只有巴掌大小,配了两个更加精致小巧的茶杯。
      “这是普洱茶,之前同事旅游的时候带回来的,比一般的普洱更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拿起来小口小口地喝,清亮的茶汤一点一点的消失。
      “这次你想聊什么?”她放下茶杯。
      “这次?”
      “是的,”医生的语气轻而柔软,“我们的课程如果是成打购买的话,会给顾客定制一套治疗课程,如果是单次购买,就只能看当天您想聊什么了。”
      “哦。”是这样。
      “我们得对顾客负责。”医生真诚对我说。
      “唔……”我没应声。
      恍惚间从身体里幻化出另一个我,她照镜子一样出现,坐在旁边的飘窗上,双手抱膝,百无聊赖的观察着。
      我拿起茶杯,温度还有点烫,但已经可以一口喝下去,熟普柔和的口感与举止优雅、看起来过着轻盈而愉快的生活的女士十分搭配。

      “您有什么想聊的话题吗?”
      “嗯……”
      我垂下眼试着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空空如也,没一会儿目光就飘向茶几,盯着它出神。它散发着一种质朴的复古感,厚厚的桌面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肯定不是三合板,要说是原木又有点勉强。
      再次喝茶,抬头的时候,我看到医生的脚。
      白色皮面的素雅高跟鞋,鞋尖处有金色锁扣状的装饰,从鞋面露出来脚背部分布满青筋,乱麻一样的青黑色血管,迂曲虬结着蔓延上去。

      “可以谈谈您母亲吗?”
      “母亲?”
      “对。您上次和母亲联系是什么时候?”她停了一下,“或者说,您和母亲多久联系一次呢?”
      “额……两个月?”事实上,我忘记有多久没有和母亲联系了,不知道是三个月、四个月,还是半年。
      应该不超过半年,我眯着眼睛微微歪了一下头。
      医生也歪了一下头,更准确的说,她是偏了一下身子,“两个月才联系一次吗?”
      “有时候是一周一次,有时候是几个月一次,工作一忙就……”
      “哦,这么忙。”她点点头,“那为什么要和母亲联系呢?”
      为什么?这问题问得。
      “应该和母亲联系啊,……”儿行千里母担忧,为人子女应该定期和家里联系,让父母放心啊?就……这还需要问吗。

      “应该?”医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
      “嗯。”
      “也就是说你本身不想和母亲联系是吗?”
      “诶?”
      “因为‘应该’是一种义务,是一种责任,”她用眼睛摄住我,“你本身并没有想要和母亲联系的想法,没有什么话想要和她说,不是吗?”
      “……诶?”
      我,不想和母亲联系?

      我们之间有一个静默的空挡,医生继续问,“你和母亲之间的相处是怎样的呢?”
      “挺好的呀。”
      “嗯,挺好。具体是怎样呢?”
      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医生就继续引导,“比如……一起聊什么呀,吃什么呀,做什么呀,你感觉开心呀,还是不开心呀,或者是紧张呀?有压力呀?。”
      我还是想不起来,我和母亲没有一起吃什么,也没有一起聊什么。
      我的感觉……
      这听起来是一个很久远的词,突然从别人嘴里冒出来让人新鲜。
      “……母亲,会和我聊天……”
      “嗯。”
      这是第一个闪过的画面,“嗯……陪我玩,我在学校被人排挤,受人欺负时,母亲就抱着我哭。”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母亲的眼泪会瞬间涌出来,呜呜的哭得像小女孩。
      “妈理解你啊,妈理解你啊。“母亲一边说一边摇头。“妈上小学时,那些人……”母亲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那些人……就那样坏,外面的人都那么坏,世上哪儿有好人呢,呜呜呜呜……”
      脑海中画面接连闪现。
      “母亲说她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说她也是受欺负的,她特别懂我,完全理解我的感受,然后我们一起哭。”然后再受欺负,再哭,印象中数不尽的和母亲抱头痛哭的夜晚。
      那些画面,我好久没有想起来了,它们消失在无尽的往事里。
      回忆中,医生突兀的冒出一句话,“原来你母亲把你当情绪垃圾桶啊!”

      诶!?
      我愣住了。
      那种恍然大悟的语气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在我耳边炸开。
      情绪垃圾桶?
      它就像一道闪电劈下,瞬间照亮我前方的路,那瞬间的安心与踏实感充足又可靠,我什么都忘了,有那么一小会儿,身体轻飘飘的几乎要飞起来。

      “对呀。”医生说,“她不就是把你当情绪垃圾桶吗?”
      “母亲她……”才没有。
      她一直陪伴着我,小学三、四、五、六年级,漫长的眼泪是母亲爱我的证据,她还说,“你放心,”母亲哭着哭着重重的擤了一把鼻涕,“你放心,只要有妈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肚子。”
      她用那样坚定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通红的眼睛委屈巴巴的看着我,就像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那画面那么深刻,即使后来母亲在不同的场景里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仍是八、九岁母亲抱着我在床上哭的样子。
      “只要有妈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肚子。”
      这句话通红通红的,就像乌姆里奇教授在哈利波特手背上刻下的文字。

      “我母亲……”嗯,从我嘴里冒出来的是另外的事。“母亲一直很小心的保护我。”
      “嗯。她怎么保护你的?”
      “她……”没有离婚。
      我有些小心,看着医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要不是为了孩子,谁跟你过!’一个高亢的女声,然后是男声,‘谁不是为了孩子,就你这样的,我早跟你离了。’再然后是一片混乱,我听不见清晰的声音。
      头脑在飞快地转,“母亲她……非常不容易,要做很多家务,过年时只有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伺候一大家人,生我时月子没做好,身体留下很多问题,父亲对她也不好,有时候动手,她身上有大片的淤青……”
      ……淤青,说到这个词时记忆深处的什么被翻动了。

      “你看到过他们打架吗?”医生突然打断我。
      好像看到过,又好像没看到过,想起来的都是画面,暧昧又模糊不清,杂乱的家具和叮叮咣咣的声音,“应该……没看到过吧。”
      “嗯。”医生点点头。“你说你母亲一直保护你。”
      “嗯。”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我立刻想解释,但我立刻发现这无法解释。

      更多的回忆混着泥水被翻上来。

      我想起自己在门外听到父母对骂,“就你这种男人,要不是为了胜男,我早就不跟你过了。”
      “想走就走啊,谁还留你了,谁不是为了孩子。”
      我想起母亲抱着我哭,我劝母亲离婚,然后,“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种哭天抢地的声音撕心裂肺,比电钻声还要恐怖,我几乎是本能的立刻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我不知道怎么办,母亲就继续哭得更惨。
      几次劝母亲结果都是一样,我完全不懂,但是母亲用那种失望的眼光看着我,叹着气,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希望都消失一样,我是她唯一的指望。
      母亲的眼睛会说话,她那样看我,我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督促我,必须做点什么。
      母亲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母亲一直说一直说,在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于是我也这样认为了。
      我想到姥姥,据说她年轻时曾拿着枪和野狼搏斗,想到姨母,她早早跑去大城市跟丈夫一起打拼,想到小时候母亲带着我回过几次娘家,想到我长大后亲戚之间少有联系,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姥姥不在了,母亲说她的兄弟欺负她。

      医生还是看着我,她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把视线转移走。
      每想一个母亲爱我的事实,就多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不消说出口我就立刻察觉到不能说出口。
      要我跟心理医生解释,为什么母亲是这样爱着我,其实哪有为什么,因为母亲是母亲啊,照顾我,让我吃饱穿暖的人。

      “我小的时候,母亲曾为了我和老师打架。”憋了半天,我找到这句话。
      “和老师打架?”医生终于有所触动,她眉毛向上一挑,随后表情变得探究和好奇,“怎么会打架呢?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这……
      全部是母亲告诉我的。
      上幼儿园的时候,是四岁,还是五岁的年纪,我忘记了,我六岁已经上小学,所以一定在那之前。
      根据母亲的说法,我上幼儿园时是个专门挑事的孩子,老师让干什么就偏偏不干什么,有一天老师让我们睡午觉,我偏不睡,倔的像头牛一样坚决不上床,老师来哄我,我又像马一样朝她们尥蹶子。
      那天回家我的神情不对,母亲一问听说我在学校受了欺负,心疼的不得了,直冲冲找到学校跑去跟老师理论,论着论着就打起来了。据说,所有的老师都在旁边看着,还有路远的家长。
      “你不听老师话,回家还说自己受了欺负,害我冲到学校去和人打架,”母亲气急败坏的教训我,“我站在那儿被那群老师一顿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啊,你说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言犹在耳,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母亲的声音如同谶语。
      于是在我长大的每一个瞬间总会遇到点坎坷的事,这时母亲就把它拿出来念叨:鞋子踩脏的时候,和同学吵架的时候,上学迟到的时候,吃饭弄脏新衣服的时候,三好学生没评上的时候……那么多个时候,它们彼此独立,又可以连为一体。
      到我上大学,母亲掌握的资料可以让她信手拈来,自由发挥,但是不知为何,午睡这件事受到她特别的钟爱。
      渐渐的,我好像能想起午睡那天了,我可以影影绰绰的看到几个女老师,她们穿着白大褂,桌上摆着搪瓷杯,背景里有一张一张排列好的小床……
      我开始给医生描述那小床是什么样的,白色的床单,铁制的骨架,摸起来凉冰冰的,和幼儿园的大门一样,院子里干枯的狗尾巴草,院门上刷着白漆,拱形的门顶上是铁做的尖刺, “好像……是桃心形的。”我絮絮叨叨说出许多不相干的梦话。

      “你是说尖刺的形状是桃心形状的?”
      “对,”我用手做出心形,“尖尖朝上。”
      “门有多高呢?”
      “应该……2米左右。”
      “你觉得自己能爬上去吗?”
      “好像可以。”
      “嗯。”医生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又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当时多大?”
      “……多大?”
      “嗯。”
      我开始回想,不知道医生为什么这样问。
      从没有在这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让这件事进行的格外费力,很难把它想清楚,午睡那天的事我也是一点一点想起来的。
      “你上幼儿园时是多大?”
      “……不知道。”据说我很早就被送进幼儿园了,具体多大我也不清楚。
      医生无声的叹了口气,突然加重了声音,“就是肯定不超过六岁对不对?”
      “嗯。”
      “然后你母亲觉得你应该为她被老师训斥这件事负责?”
      我看着她眨了两下眼睛,“负责?”
      张嘴变得艰难,我的身体里有种熟悉的东西被唤起。直觉告诉我医生快要忍不住了,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无法再忍的不耐烦,可我看着她,医生的表情,那确确实实是关心我的表情。
      我便有点安心,很久没看到了。

      医生的话我没听懂。
      什么负责?负谁的责?谁要负责?
      然后,你母亲,觉得,你应该为,她被老师训斥,这件事,负责?这句话断成一截一截的,组合在一起就让人听不懂。
      不是为了我吗?
      母亲不是为了我才忍耐,不敢跟老师还嘴的吗?都是为了我,让我以后不要受到老师孤立对待,不要受到同学欺负。所以才一直站在那里被老师骂,忍受着她不该忍受的屈辱。
      都是我不懂事,伤害了母亲。
      是因为我……

      我愣愣的看着医生,一堆话挤到嗓子眼,又咽下去,然后又沸腾着,密密麻麻的挤上来,心脏被什么东西压紧,头发晕,还有点喘不过气来。
      医生也看着我,想说什么的样子,提着一口气,又呼出来。
      “你母亲当时多大?”
      “……三十?”我一时想不起具体的年纪,“左右……”
      “嗯。”
      医生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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