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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弑爱 ...

  •   【一】前世

      (1)李清照

      我总是习惯在如火的夕阳里,沉浸在血色的黄昏,在失落将来未来之际对着鸾镜将我细细的柳眉描画得漆黑冶艳,然后将眉尾上扬,斜飞入如云的双鬓,将双唇点上泣血的玫红,再均匀的涂抹上一层厚厚的黛青色眼影,脸色是惨淡的苍白……

      抬起葱嫩的皓腕,轻抚了下齐地的火红色罗裙,莲步轻移步出了朱红色的雕花闺门。微风拂面而来,吹乱一头的青丝,衣怏随风飘飞。门前百花顿然失色,我轻扯嘴角,邪魅得像是那只等爱的妖狐。

      自成亲以后,我便不再穿白色的衣裙,也不再去城南的山谷了,那里于我似是前世般的回眸。整日的喝着闷酒,吹着愁箫,然后在日暮时分画上妖艳的浓妆,纪念我那逝去的爱情。对于明诚,我是愧疚的,心想将这个因为爱我而变得寂寞的男人拥入怀里,好好去爱,但是,在我遇上那个同样喜爱穿着白色衣衫的男子的时候,我的整颗心便已经沦落,深陷。而那个男子,那个羽扇纶巾,面如月色的人,我也同样辜负了他。任我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任我父母宠爱有加,如长子般教养,不被《女戒》所约束,不受那裹脚之苦,可我依然逃不掉这时代所有女子的悲哀。我的一生都将交付于仅仅一面之缘的吏部侍郎的三公子。

      小姐,小姐……碧莲只手用丝绢拭着额头的细汗,头上的朱钗叮当错落一路小跑跌跌撞撞的冲过来。

      我幻想着她冒冒失失偷酒时的情景,轻笑出声。扯过她藏到身后的那只手,一把夺过酒壶。我轻盈的一个旋身,朝着西边的凉亭飘去。碧莲在远处金黄色的菊花丛中静静的荡着秋千,清风吹着梧桐叶打着转儿的落在她肩上。她是我陪嫁过来的丫头,同我从小一块长大,所以她知道,我不喜人打扰。她也知道,我的灵魂被寂寞和孤独对嗜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黑色的洞,一个埋葬了我今生所有欢乐的洞。

      这时,忽来一阵细雨,毫无预兆的飘扬起来。梧桐树上细雨淋漓,园中的菊花本来就憔悴,又要遭受无情的风雨,花瓣纷纷落落的堆积了满地。心头猛然一紧,仰头猛喝着酒尊里的酒,愁闷也一并化作清酒燃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记忆中那些零碎的片段不停闪现,像脱缰的野马,在脑中横冲直撞。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者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2)葛誊敬

      金人的铁马踏碎了北宋逶迤壮丽的河山,关山江河全变得萧杀冷落,风雨飘摇。这是任何一个大宋子民的痛。

      夜半,我翻来覆去仍无法成眠,起身又挑起银色的缸罩住灯芯,披着白色的长衫到窗前凭栏眺望。窗外是日夜奔流的长江,默默无声匆匆的东流着,一片烟水茫茫。国之将破,连江河都感觉到了呵!抬头见天空中一轮明月皎洁如霜,月华如练,银河垂地。我心中一阵凄戚——莫非又是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亲人团聚的时候?我双手无力地扶住窗棂,心中凄切汹涌而来,顿觉无法呼吸,像被千万只嗜血的毒虫叮咬,细碎的,清晰的,一阵阵的疼。

      小心翼翼地解下金黄色的香囊,捧在枯黄的掌心,拇指一遍遍抚摸过那些细密,匀称的针脚。两只含情脉脉的鸳鸯交颈呢喃,一切是那般甜蜜,温馨。我轻抬起早已湿润的眼睛,望着远方墨黑的山峦,在朦胧的月色下那么的凄清寂寞。恨不得将眼前的山峰望穿,好让我再看一眼那日日挂念的温柔娇媚的红颜。只可惜天遥地悠,隔万水,挡千山,更何况那久久缠绕我心头的女子已经嫁作他人了。

      回忆又再次漫上心扉。一阵阵,悲喜交织,我掩面,泣不成声。

      我带着聘礼去李府提亲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一路上莺啼燕转,柳暗花明,道旁纷飞的扬花落满一身。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照儿了,这段时间里我购买了很多珍宝,收集了很多名家字画。照儿总是沉迷于字画诗词,我要把这些珍贵的宝物当做聘礼去娶她,我要她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当我抵达李府的时候已是晌午,李府人声鼎沸,车来车往,震天的锣鼓撞击着我的耳膜。我匆匆拉来一个路人询问,原来是照儿今天出嫁,新郎是吏部侍郎的三公子。过往道贺的人不停的欢笑着,在我身边模糊的流动,我耳朵里再听不见震天的锣鼓鞭炮,听不见嘈杂的人声,世界是如此热闹,而我站的地方却像是被世界抛弃的角落,异常冰冷。顿觉天旋地转喉间猛的一股腥甜,一口鲜红的血喷出,揪着心口,漫天的疼痛铺天盖地的袭来。

      我病了整整一个月,暮春的时候辞别了家人去了汴京。听说汴京有很多的秦楼楚馆,有很多的达官贵人,有很多的文人雅士,我觉得那里更适合疗伤。我像是被抽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在兵荒马乱里苟且偷生着,而我希望这些生存的疼痛能让我们两两相忘。毕竟那对我来说太疼,太沉。可有些事情越是想忘记,就越沉淀的越深。譬如说我在无眠的夜里,对着圆月,会不小心想起她。

      不忍再临窗远眺,怕望故乡遥远渺茫,归心更难以收。我无奈地闭上眼,可叹几年的浪迹萍踪漂泊不定,在无情的战乱中颠沛流离,在他乡苦苦滞留的孤清。轻轻将窗虚掩着,吹灭烛火重新和衣躺回床上。整个夜都是无助的黑,四周是空洞的恐惧。又想起照儿,是否也和我一样在妆楼以这样的落寞的姿势,空白的表情,渴盼的眼神凝望远方呢?不知道她又会误认多少只归船?会喝多少盅苦酒?她是否又知道我和她一样,身靠着栏杆苦苦思念,满怀忧愁呢?无数个黑暗的夜里,我只有这样自欺欺人的安慰着自己。

      思绪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肆意的翻滚着。像长江的水,汹涌但沉寂。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收。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流?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别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3)回忆

      李清照

      城的南侧有一处幽静轻灵的山谷,谷中到处长满了苍翠的湘妃竹,这些翠竹随风轻摇,像一层层荡漾的碧波拍打着堤岸。在山谷的最南侧有一条长满荷花的小溪,荷叶挨挨挤挤的,像一个个碧绿的大圆盘,圆盘里是一朵朵蕊珠天宫下凡的荷花仙子随微风翩翩起舞着。这是我极爱的地方。

      我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然后把酒尊搁在石桌上,葱白的小手解下腰间白玉做的箫,在指尖一个漂亮的回旋,凑近殷红的唇,娓娓的箫声在徐徐的风中此起彼伏,自由穿梭在竹林山涧。如同我喜爱喝酒,拒绝裹脚,坚持读书习字般不受那些迂腐的礼教束缚的自由。那种我行我素的畅快,怕是这世上的其他女子是不能体会得了的……

      一曲吹完,四周归于平静。心中空空荡荡,竟无欲无求了。

      小姐的箫声虽自由奔放,却……

      高亢却很清雅的男子的声音突兀的传来。我惊诧地扭回头,羽扇纶巾,面如月色,白色的长衫在风中微微飘扬。继而撞进了一双桃花眼里,漆黑,深邃,像两口无底的古井,泛着诡异的粼粼波光,刹那,我感觉那双眼睛像是将我的灵魂深深吸了进去般。

      我想他必是也听出了箫声中隐藏的迷茫与寂寞吧。讨厌被人打搅我轻拢了下裙摆,起身往亭外走去。

      他的声音又轻轻传来,字字珠玑。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这是我和他第一次相见的情形,虽然我默默无语的走开了,可他倜傥的身影和那如珍玉落地的声音却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

      葛誊敬

      自从初次在溪边凉亭见到照儿后,我像是个未经人世的少年般春心荡漾,每日清晨就去那里等她。我们每天在溪边的亭子里一边抚琴吹箫,一边喝酒作词。她不像其他的女子那样含蓄矜持。她爱喝酒,微醉时,杏眼迷蒙,面若桃花。她识字,并且才华横溢,朱唇轻启,总是一首首绝美俏丽的好词。她总是喜爱穿白色的衣衫,很多时候,我看着她雾气蒙蒙的眼神,轻盈纤细的身姿,一回眸,雪白的罗裙随风肆意翩飞,像一只寂寞的狐仙。

      太阳又要西沉了,山抹着微云,天粘着碧草,溪水涟涟的流淌着,像一首情意绵绵的《上邪》。

      我扶起照儿,轻搀着着她的皓腕上了回家的乌篷船。照儿睁开迷蒙的醉眼,望着昏黄的天空,敬,又日落了么?

      是的。我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在眉心落下怜惜的一吻。时间总是长如春梦短暂无多时,逝如秋云飘散无觅处。

      照儿颠簸着起身,轻笑着,敬,我们来摘荷花吧,管它天黑天蓝的。

      照儿侧蹲下身,扬起皓腕,快乐的采着荷花。她的头发黑如金墨,柔顺的从肩膀上垂下来,然后没入水中。那些头发荡漾在水草里面,像是它们低低的吴侬软语,偶尔有飞鸟斜斜的飞过水面,然后隐没在渐暗的暮色中。我走过去蹲在她身旁,放眼望去到处是盛开的莲花。天,渐渐黑了下来,看着她快乐精致的侧脸,不忍心打断她。就让她在我的世界里尽情的快乐吧,她必是我的妻,我葛誊敬唯一的妻。照儿一个旋身偎进我怀里,香唇紧贴着我荏苒的胡须。
      敬,明日你回家禀告了父母记得早些来提亲。
      我望着照儿在暮色中闪亮漆黑的眼睛,坚定的点了点头。

      四处一片荷香,水波荡漾,轻摇着乌篷船。

      照儿,我定会早些准备好彩礼去你家提亲。

      她闭上眼睛,嘴角荡开绝世的微笑,扯下系在腰间的香囊塞到我手上。银铃般的声音伴着荷香送来: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4)赵明诚

      今天是拜访李老爷的日子。听说李老爷是齐鲁著名学者,并且也酷爱金石考据,我早就想拜访讨教了。早上匆匆起床,穿上我平时最爱的藏青色长衫,腰身用黑色滚金边的腰带系上,峨冠博带,再轻摇着一把缀着水墨青山的纸扇,自认为算是风流倜傥,博学多才的翩翩公子了。

      才轻叩了两声朱红色的大门,门便应声而开,家仆面挂着谄笑匆匆过来迎接。李府四处都是梅树,绿草金菊倚着梅根生长得正繁茂,传来淡淡的梅花香气。不远处的一棵梅树下,一个雪白的身影刚好荡罢秋千起身,她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懒得揉搓细嫩的手。在她身旁,瘦瘦的梅枝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身上涔涔的香汗渗透着薄薄的罗衣。我忍不住停下步子,驻足痴痴地看着。我想,那时身旁的仆人必定认为我很失礼吧?但他又怎么会知道我被眼前这出尘的女子深深吸引了呢?这样的背影已是阿罗多姿,不知道面容又是多么的千娇百媚啊?

      女子似乎察觉有人在看她,幽幽地转过头来,看见突然进来一位客人,她慌张得顾不上穿鞋,只穿着袜子抽身就急急的跑开,头上的金钗滑落下来,她随手摘下一只青梅,回头含羞的望了一眼。

      我呆愣在原地,像是被雷电击到,一下子心中满是即爱又怜的柔情。

      那天李老爷很热情,说了很多话,但是我一句都记不起来。心里念的想的都是含羞带怯的那么一回眸。临走的时候,李老爷一直把我送到府门口,我向他打听了早上那荡秋千的女子。原来她就是李格非的千金,那个博学多才的才女李清照啊!我含笑望着李老爷,告诉他过两天家父赵挺之会亲自登门造访。然后,我看见他聚起深深的皱纹,夸张的笑着,定是知道我已经有娶李清照为妻的打算了。

      成亲那天宾客满座。我穿着火红色喜服在喜宴上不停地穿梭,欢笑,举杯。我买通李府的一个家丁,打听到清照已经有了心上人,可我仍然愿做一只欢快的飞蛾,迫不及待地扑进我最爱的女人燃起的熊熊烈火,那足以焚毁我灵魂的烈火,而我面对这锥心的痛却是心甘情愿的欢喜。道贺的人不断在我面前涌现,去了一批又来一批,我挂着僵硬的笑容,眼睛里全是无边无际的落寞。看了看天色,已渐黄昏,泣血的残阳染红了偌大的赵府,仿佛我的血溅满了整个婚宴。

      我知道,她不爱我,在我爱上她之后。我也知道,她爱另外一个人,在我爱上她之前。不尽的愁思,黯黯然然弥漫天地,夕阳斜照,草色蒙蒙,清照是否知道我此刻的心意?我仰起头,狠狠的灌下一杯清酒。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暗暗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5)逝去

      时光一直不停地流转着,那些属于青春的记忆仍旧清晰如昨。像是一场梦,一场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而我在梦里一直咀嚼着一个男人的名字,疯狂的怀恋着那个一身雪白的身影,从青丝到白头……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等到对的时间,对的地点,费尽一切心机再遇见他。

      【二】今生

      杜琦月特意去Salon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变成了艳丽的橙红色,顺便修剪了下齐肩的梨花头。她很漂亮,也很时尚,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这个城市快乐的飞来飞去。从Salon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Salon的旁边是一家叫“等待”的咖啡厅,她走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前,隔着玻璃轻轻叩了下。里面一个面容清秀,身形瘦削的男孩急急站了起来,匆匆买完单跑了出来。还没站定,便撑开手中粉紫色的遮阳伞罩在杜绮月头顶。

      他叫朱明,杜绮月已经不清楚他是她的第几任男朋友了。她是个博爱的花心女孩,而且是一个可恶的花心女孩,一个变态的可恶的花心女孩。她常常这样自己形容自己。因为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旅客,一个喜欢流浪行走的旅客,而她的流浪与行走于别人不同,别人是一寨一镇的游历,而她是在感情里一站一站的漂泊。她的身边总是不乏男人,而且每个男人都是倾其所有的宠爱她,而当那个男人完全被她征服后,她会毫不犹豫的分手,头也不回。每一次恋爱对她来讲都像是一个花期,分手了,花谢了,但是那个女人却是从每一次花期中破茧的更带毒更妖娆。杜绮月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只是爱上了爱情本身。其实,杜绮月是一个非常寂寞的人,她有着比一般人更寂寞的灵魂。她总是感觉自己只有一半的灵魂,她在人世上走这一遭就是为了寻找某个人,某个她遗失在泱泱轮回里的另一半灵魂。

      她将头靠在朱明的肩上,双手环抱着他的细腰,大步大步的迈着步子,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朱明挂着宠溺的笑,侧过头在她荡开的眉心落下一吻。惹来杜绮月咯咯咯的笑声,然后朱明也跟着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走过天桥的时候,朱明看着桥下涌动的车海,像一场华丽匆忙的轮回。他转过头看着杜绮月浓密的睫毛,月,我们前世一定认识。

      杜绮月瞟了一眼朱明没有搭理他。他大概是被他那作家老爸给感染了多愁善感的毛病吧。朱明的爸爸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杜绮月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个派系的,反正说到朱康成没有几个不知道的。杜绮月从没有看过朱康成的书,因为她是个急性子,没耐性坐下来完整的看完一本1cm厚的书。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杜绮月百无聊奈的窝在沙发上来回翻着电视频道。很恼火,这时候的节目大部分都是新闻。杜绮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垂下眼睛,顺手抓起朱明落下的一本书——《李清照》,作者,朱康成。李清照她是知道的,一个爱了一辈子,也寂寞了一辈子的宋朝女词人。自小杜琦月就爱惨了她的那些寂寞的诗词,读着,会有一种穿肠而过的心痛。仿佛那些等待,那些无边无际的愁闷都是她曾经亲生经历过般。

      杜绮月把书搁在膝盖上,抬眼望了望窗外。天黑沉了,雨却一直没有停歇,飘飘洒洒的,让她的思绪有些莫名的烦乱。她又重捧起书本,无聊的翻开第一页。

      残阳,翠竹,孤亭。佳人,白衫,箫鸣。昨日双溪鸳鸯交颈,今朝隔门相送他人嫁衣。泱泱轮回,愿作绝情人不食人间伉俪情。

      像有电流通体流窜似的心悸,杜绮月久久的盯着第一页寥寥无几的几句话。脑中迷迷蒙蒙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浮出脑海,却又被一层薄纱挡住,冲不出来。她只是不停的幻想着,在残阳如火的黄昏,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吹着箫,在等待着某个楸痛她心头一块肉的人。而这样的情景她似乎重复了无数次。杜绮月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翻着一页又一页,她感觉朱康成像是一把手术刀,带她走进前世的刀,她似乎在用这一把刀,剥开自己的身体,她从来没有这么看清楚过自己,五脏六腑全呈现在她面前,生生的泛着疼。

      她清楚的知道她要见他。她活了23年,就是为了等着与他的重逢。

      凌晨4点10分。

      雨还在纷纷扬扬的落着。

      杜绮月摸了摸被泪水打湿的脸,身子僵硬,稍微动了一下,像被电击似的。摸起电话,拨通了朱明的号码。刚响了两声,朱明就接通了,声音有些喑哑。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杜绮月时不时的撒两句娇,声音甜腻。电话那边的朱明就会用宠溺的口气说,宝贝乖,么你一口。说着说着,杜绮月似漫不经心的问着朱明爸爸的事情,朱明也漫不经心的回答着。一切像是热恋中的人因为思念在煲电话粥。听说朱康成最近接受了某某电视台的专访,听说他最近刚出版的《李清照》成为小说销量排行榜的冠军,听说他明天下午的飞机去张家界,为下一篇作品采风……杜绮月细细的听着,她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激烈的撞击着她的肌肤,奔流着,叫喧着。

      手机短促的震动了两下。杜绮月打开短信:尊敬的杜女士您好,您订的8月17日下午5点零五分飞往张家界的机票已经为您出票。

      当杜绮月在机场候机厅看见朱康成的时候,她想,她骨子里可能就是个疯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朱康成染了一头亚麻色的头发,长着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挺直的鼻梁、光滑的皮肤、薄薄的嘴唇,精致绝美的五官,一袭略微紧身的白衣将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 完全不符合人们心目中文人的形象。44岁的他一直酷爱白色,衣柜里大部分都是白色系的,一身白色的朱康成显得格外迷人格外优雅。

      悠闲地坐在候机室的椅子上,朱康成专注的看着手中张家界地图。自从做了那些奇怪的梦以来,他已经两年没有去外面旅游过了。两年内,他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临摹梦中那个凄美的宋朝女词人的面孔,揣测围绕在梦中的她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哀愁。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尽管书从出版以来都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畅销。但是,他总觉得一切不仅仅就是那样,总是有那么一些零碎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不停地快速的闪过,当他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又消失不见了。猜想着有可能是这两年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生活太过于紧绷,才会这样敏感。所以他决定出来散下心,顺便为他下一篇描写江南小镇的作品寻找一些灵感。

      一阵淡淡的荷花香味隐隐的扑鼻而来,闻着让人格外舒服。现在的人都赶时髦,喷着浓郁的暧昧气味的香水,像这样淡淡的花香味已经很少人用了。朱康成侧过头,迎上了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她看着他,微微的笑着,像一朵出水的莲花,伫立在幽静的池水中,恬静优雅的径自绽放,无论身周左右有多少人注视着她,她都象独自置身在空无一人的偌大池塘中一样,眼角眉梢,无不洋溢着自由浪漫的气息。就像众多小说中走出来的主人公。

      杜绮月看着朱康成手里的地图,笑得更甜。是去旅游吗?我也是诶。一个人噢?

      嗯。

      那我们一道吧。去年我去过两次了,挺熟悉的。

      呃……

      朱康成看着眼前如花的笑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晕晕旋旋的不清楚后面进行的对话了。

      登机。起飞。下机。杜绮月一直在朱康成旁边笑眯眯的讲着张家界的一些风土人情,讲到高兴地时候甚至手舞足蹈。朱康成听着听着,也跟着笑起来。也许与熟悉那个城市的人结伴旅行也不是件坏事,至少旅途中不会太无聊。

      出了机场,杜绮月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的士司机闲聊着小城里的一些时下新闻,和风俗习惯。朱康成看着她扬起的嘴角,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挂上了笑容。他从没有过这样热情烂漫的青春,也没有恋爱过,那个时候他在上海读大学,一门心思的考研究生,家里私下为他订了一门亲事,过年回家,他便糊里糊涂的结了婚。朱康成并没有说什么,他觉得人生在世无非就是这样,结婚,生子,工作,然后等待死亡,那么与谁结婚又有什么关系?

      车在一座四星级酒店门口停下来。杜绮月在厚重的黑色手提包里翻着零钱,朱康成走过来递给司机一张50的,拿着行李便下车了,杜绮月红着脸不好意思的追上来。

      那个,呃,晚上我请你吃饭。我知道有一家店的干锅非常好吃。

      朱康成猛的停下步子,杜绮月一头撞上了他坚硬的背,惹得她的脸更加红得像秋天的柑橘。

      朱康成轻笑了出声,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夏天提议去吃干锅的。

      嗯,好吧……

      当朱康成和杜绮月终于坐在一家幽静的小餐馆吃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宫保鸡丁,剁椒鱼头,麻辣土豆丝,干锅仔鸡,全都是爆辣的。杜绮月叫服务员端来了一个20厘米高的精致小木桶,里面盛满了乳白色的液体,足足有两斤重。杜绮月眼睛眯成一条线,接过来给杜康成倒了一杯,然后转过来又给自己倒满。

      这是米酒,张家界特产的。

      朱康成拿起杯子浅浅的尝了口。很甜,像一种饮料。他怀疑的望着杜绮月。

      喂,别瞧这挺好入口的,后劲可大了。

      朱康成看着她煞有其事的样子,故意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了,完了又倒了一杯,又一口气给灌了进去。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惹得杜琦月哈哈大笑。

      两个人嘻嘻哈哈的从小餐馆出来。与其说是两个人嘻嘻哈哈还不如讲是杜绮月一个人在有声有色的不停地演说,朱康成走在她旁边,像个慈祥的父亲,挂着宠溺的微笑,任由她撒野。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11点15分。

      湘西的夜晚很宁静很祥和,让人忍不住放松起来。他看了看杜绮月,精神正好,似乎也没有要回去休息的打算。

      杜绮月望着黑色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光亮。然后她感觉到黑色的风从黑色的空中落下来,砸到她的心口上,痛。她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说闹,两个人都沉默的走着,在一片黑色中没有方向随意的走着。

      脚下松松软软的,是一片河滩,布满了黑色的草和黑色的花。再往前看,是黑色的河水,在黑色的夜幕里,泛着幽幽的黑色的光。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杜绮月清清楚楚的站在杜康成身边,不时飘来一阵莲花的清香,让他有一种站在盛开着莲花的池塘边的错觉。

      杜绮月仰起头,看着朱康成的侧脸: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风拂过头顶,吹皱了他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刚毅的五官在黑夜里冷冷的立着。他总是喜欢这样沉默着,脸上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可她总是能感觉到他平静的外表下面那颗苍茫的心。每每靠近他,她都会被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悲伤而感觉到阵阵的心疼,她的心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男人疼过。仿佛很早以前,她便认识了他,站在他身边,是一种真正的归属的感觉,一种灵魂归位的感觉。

      相信前世今生吗?她再次问他。

      朱康成依旧沉默着。心里一片的兵荒马乱。

      2点10分。

      朱康成打开房间的门,轻轻地关上,在门后面背靠着墙。他听见杜绮月打开对面房间的门,然后“嘭”的一声关上,最后“啪”的落锁。对面的房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一头扎进洗手间,把水温调到最低。可能是酒劲上来了,他浑身一阵烦躁的热,满脑子都是那双晶亮的,弯弯的眼睛,它哀怨的望着他,说,相信前世今生吗?他没有回答,但是他是相信前世今生的。他看着她就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他渴望把她圈进自己的怀里,渴望宠她,疼她。他想他真是一个龌龊的人,年近半百了,竟然对一个花季少女有着异样的感觉。他虽然没有恋爱过,但他是个作家,作家总把人间的爱恨情仇看得清楚,看的透彻,他知道这种感觉叫心动,而且是一见钟情的那一种。他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脸颊,这该死的酒,他快疯了。

      杜绮月六点就来敲朱康成的门了。本以为他还没有起来,没想到他已经一切弄妥当了在等她。她扬了扬手里的豆浆和肉包,塞给朱康成一份。朱康成将杜绮月让进房间来。两个人边吃早餐边商量着这几天的行程安排。最后采纳了杜绮月的路线建议:天门山,黄龙洞,森林公园。

      两个人买好票上了缆车。缆车空间很狭小,晃晃悠悠一直行了半个小时,贴着一座座山峰的石壁擦过去,然后再上到另一座高山。朱康成看着杜绮月苍白的脸,伸手握住了她纠结在膝盖的手。这个女人总是能让他在不经意间柔情毕露。昨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关于宋朝女词人和前世今生的梦。在梦里,他因为爱情无尽的漂泊着。

      山顶是一座颇辉煌的庙。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人走在那些不足一米宽的石阶上,像在走一条通往前世的小道。杜绮月一直偎在朱康成怀里,像一只胆怯的小猫。

      进了寺庙,杜绮月在拜神,朱康成顺便求了一支签。他想知道那些缠绕他两年的梦境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虽然这很迷信,但是他想用一切办法弄清楚。他拿着签筒摇了很久才听见“啪”的一声,一支签掉了出来。

      第二十二签。下下签。

      这支签是一支贯穿前世今生的签。施主是要求财,求运,还是求姻缘呢?

      姻缘姻缘。杜绮月把头伸过来嚷嚷。算是她自私吧,她很想知道他们的宿命到底会归结到什么地方。或者他们这一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朱康成没有制止,算是默认了吧。他也不知道他要求的是什么,他只想知道梦里的那个女人与他的关系。

      此签若是求姻缘,叫弑爱。前世情缘未了,今生也难再续,本是一段好姻缘,但也要有七世修为啊。

      两人互看了一眼,同时眼底闪过一丝悲戚。

      不准不准,我们下山。

      杜绮月拉着朱康成的手一路跑出寺庙,泪水啪嗒啪嗒滴在朱康成的手臂上,他感觉他的手臂被这些滚烫的泪水腐烂了,毒素一直蔓延到心脏,连着心也被腐烂。

      下了山,杜绮月坚持要喝酒,硬拖着朱康成去了酒店附近的一家清吧。要了一打啤酒,杜绮月自顾自的喝着,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朱康成一言不发的拉过她,将她拥进怀里。

      杜绮月趴在桌上时梦时醒。一直叫着誊敬,一直说着她是被逼着嫁给了赵明诚。

      朱康成仿佛看见那个有着纤细的身影在荷花亭边吹箫的女子,从早晨到黄昏,从年轻到鹤发,不分日夜的。他又仿佛看见她穿着火红的嫁衣莲步轻移的从他身旁走过,将手递进了一个同样穿火红色衣衫的男子手里。他看见了长江水无语的向东奔流,满世界都洋溢着他的悲痛……

      他轻抚着杜绮月苍白的小脸,不停地轻轻低喃,照儿,照儿。

      23点25分。

      朱康成抱着喝醉的杜绮月进了她的房间,然后把她的鞋脱下,轻轻地的放到床下。俯下头在她眉心轻点一吻。然后为她盖好被子准备离开。杜绮月两手迅速的环上他的头,轻笑着。

      不许走。

      然后,她双手缠上他的腰,在他的手背交叉的锁着,像在前世的乌篷船上那般……

      朱康成用力挣开她。睁着眼睛望着杜绮月迷蒙的眸子。

      告诉我,你是清醒的还是醉着的。

      杜绮月半睁开漂亮的丹凤眼,手又环上他的脖子,荡开一朵灿烂的笑。

      你希望我是清醒的还是醉着的呢?誊敬。

      这世上没有葛誊敬这个人。

      杜绮月有些激动的坐起来。眼泪又簌簌的流下来,她受不了他这样冰冷的样子。

      你记得。你明明还都记得。

      朱康成看着她又落下眼泪,坐下来重又把她搂进怀里,温柔的手轻轻地拭着她如断线珍珠般滑落的泪水。他是还记得,他是还爱她,并且很爱很爱。但是,这一世的他给不了她任何幸福。她还年轻,有着更好的未来等着她,而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责任。他的心仿佛再一次死去了般,肉身被抛在了乱坟岗,一阵一阵的阴风鞭打着他早已经没有知觉的身体。他再一次的确定,他活着只是为了等待死亡。

      杜绮月不知不觉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中的她一直挂着晶莹的泪珠。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环顾着房间四周没有朱康成的身影。她记得昨天晚上她喝多了,说了很多话,她也模糊的记得她是睡在他怀里的。杜绮月用力的锤了下自己胀痛的头,想不起来昨天晚上她说的话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直不停的哭,朱康成就不停的为她擦着眼泪。她匆匆跳下床,鞋都来不及穿的冲出门,拼命地拍打着对面的房门。一直拍一直拍,然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疯了般的落下来。

      小姐您好,这房间的客人天刚亮就退房了。

      杜绮月呆呆的望着服务员,眼泪掉得更汹涌。

      小姐需要什么帮助吗?

      杜绮月摇着头,无力地走回房间。关上门,一下子瘫软到地上,蜷缩起身子,拼命地大哭了起来。她说过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会费尽心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见他。可是,她费尽了一切心机,却迟到了20多年。她有些恨命运,恨这宿命的安排。

      洗完澡,杜绮月准备回那个熟悉的城市。翻开行李箱,她看见了一封雪白的信笺。

      琦月:

      我走了。请原谅我做了胆小鬼,我没有勇气爱你,因为这世的你太年轻,而我还有许多责任。我有了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父亲。

      当我还是葛誊敬的时候,是恨你的,我以为你为了达官显贵忘记了我们之间的誓言。昨天晚上你喝多了,你一直叫着我的名字,一直解释着你那场身不由己的婚姻。我知道,我错怪你了。在那个时代,有几个女人能左右自己的人生呢?所以,以后你不用再自责了。同时,也请你好好的活,找个好男人结婚,身边好有个人照顾你。

      过去的事情就要它埋葬在前世,这一辈子,就当我们是没有缘分吧。千言万语我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算是我负你,希望你能够体谅我的用心。

      康成

      信笺滑落。心也跟着跌落在地上,然后杜绮月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心,碎了,她的世界崩塌了。

      拖着沉沉的行李箱,杜绮月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回来了,却没有一种落实的感觉,心比以前更茫然。以前是为了寻找前世的那个人,心里有个盼头,而现在寻是寻到了,却是永远的失去。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她情愿一开始就没有遇见。

      杜绮月拨通朱明的电话。依旧是只响两声,朱明就接通了。

      宝贝,回来了?

      我们分手吧。

      朱明沉默了几秒钟。你怎么了?

      因为我爱的只是爱情本身。

      然后杜绮月挂断,关机。

      第二天,杜绮月离开了那个她熟悉的城市,只身去了上海,那个灯火辉煌,到处都充满奢靡气味的城市。她想,她这辈子活着,剩下的也就只有不断地挣钱,花钱而已。她不知道朱明最后有没有去找过她,她也再没有留意打听过朱康成的消息。一切,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段关于前世的记忆,似乎也随着时间,有意无意的淡忘了。只是,她仍旧寂寞,在黄昏的时候会靠着窗户,久久的发着呆。

      朱康成再也没有写书 ,也不再上任何节目,慢慢的人们开始淡忘他。他淡看着身边的一切事物,包括朱明结婚生子,所谓幸福也不过如此吧?就是平淡的过完一生。然后又过去了一段岁月,他的妻子和儿子一家移民去了加拿大,走的时候叫他一起去,他坚持着留了下来。最后,不清楚是在哪年哪月的哪一日,反正是在一个有着如血夕阳的黄昏,朱康成微簇着眉头安静的离开了这个纷乱的尘世。

      时间,一直不停地流逝着,从来都不会因为一场惊心动魄的等待而逗留;时间,经常掩面而笑,讥讽那些被人们抹去的海誓山盟;时间,如三月的牧童打马而过,弹指间?刹那间?蓦然回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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